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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九寒天,在这个白雪飘零的北方小镇,最能烧人脾胃的,莫过于一壶百姓自酿的白坠酒。

小镇名叫浮蚁镇,不过也有老人喜欢叫这里黄渠镇,地处于太平王朝最北端,再往北走,只有连绵不尽的崔嵬大山......

作为历史悠久的酿酒之地,浮蚁镇酒水在太平王朝极富盛名,不仅受到各地酒徒的争相追捧,就连当朝皇帝尝过也是赞不绝口。

每逢冬至,大小酒坊都会酿制上足量的酒水,来年开春,售与镇南的碧通商行,之后一路远销的王朝各地。

同样的,不管是富贵人家还是平头百姓,这些酣中客们忙完了一天活计,都喜欢傍晚坐在火炉旁,吃着婆姨做好的佐酒小菜,温上一碗自酿的白坠烈酒。

一代代人在这里开枝散叶,自酿自饮且自得其乐的同时,却也藏着穷极一生都难走出这个临山小镇的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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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坐天幕,素手洒玉尘’。

正值隆冬时节,浮蚁镇上空白尘急舞,雪虐风饕。

小镇北端的稗草巷里,有间破落酒肆紧闭着门窗,除了年轻掌柜外,酒客只有寥寥两人。

掌柜姓宁名不得,如今才束发不久,身世却尤为可怜。

少年自打记事起便没了父母,一直和爷爷相依为命。早些年老人在世时,虽说嗜酒成性,不过做出来的酒水却也醇香浓厚、余味绵长,爷俩的日子算不上大富大贵,也终归是衣食无忧。

只是天有冷暖阴晴,人亦有生老病死,命数二字当真是难以预料。

少年仍记得三年前的今天,独自出门的老人彻夜未归,等到了第二天官府找上门,他才知道爷爷已经在雪地里闭眼了。

老人是在镇南驿道上找到的,发现者是外出巡城的捕头李煜,经过一整夜的霜雪摧残,尸首被冻得铁青僵硬。

事发后,衙门找到少年盘问了一番,见少年除了流着泪木讷摇头,此外一问三不知,无奈之下,只好追缴了一笔“领尸钱”,之后便把这个可怜孩子草草放了。

彼时衙门外大雪飘零,带着尸体的宁不得呆立街中,显得即孤单又无助,后来还是在四邻的帮衬下,才将老人葬在了后山。

老人为何在大雪夜外出,又是如何冻死在了小镇不远处?既然官府都没能给出个确切的说法,里面的原由自然也无人知晓。

可生死也不过是醒着或睡去,甭管原由如何,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

老人离世后,年少的宁不得还不擅经营,很快就把先前的积蓄消耗一空,只剩下这间名叫‘狂药’的酒肆和一头瘦骨嶙峋的拉磨老驴,好在有四邻时不时的接济援手,加之渐渐变好的酿酒手艺,少年有了自谋生路的本钱。

学会了酿酒后宁不得没有坐等生意上门,反而是每天都会担酒到附近的镇子售卖,只有天气不好时才选择开门迎客,不是说少年太傻,明明有间酒肆却不去好好经营,委实是小镇酒坊实在太多,百姓多是自酿自饮,以此为生纯粹是自找死路。

天气无恙时担着酒水串街售卖,大雨大雪时开门撞撞运气,长期以往之下,少年总算把日子熬到了今天...

...

狂药酒肆本就经营惨淡,如今更是被风雪扰了生意,无事可做的宁不得只能趴在柜台上,听酒客侃着大山。

“这马青看起来也挺老实的,谁能料想这事是他做的。”

“诶,确实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听说州里来的红差昨晚已经到了,就下榻在八方楼里头。”

“来了好啊!这马青一死大快人心,当浮一大白!”

“......”

俩人谈论的事,在浮蚁镇早已人尽皆知,宁不得当然也不例外。

约莫半旬前的晚上,住在镇西安乐巷的王员外被人灭了满门,一家老小加上婢女家仆,总计十九人无一幸免,更让人心悸的是,凶手劫财害命后并没有急着离开,反而又费去诸多时间,将死者的面皮也一并割了去。

王员外作为镇上有名的乡绅大户,平日里乐善好施,前几年小镇闹饥荒,靠粮草起家的他没有去哄抬粮价,而是四处奔走,劝说同行一起开仓放粮,救济邻里...

救了好些人命的大善人突遭横祸,百姓惋惜之余也是人人自危。直到前几日,官府声称已经抓到了凶手,大伙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衙门外的告示栏,张贴着画了血手印的罪状书,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整件事情的始末。

“经我司查证,镇西安乐巷‘王府灭门案’凶手为府内护院马青,现已被我司缉拿归案......

马青原为王府护院家丁,平日里监守自盗,半旬前行窃时被正巧起夜的王员外撞见,二人争执推搡间失手杀人;后毁尸灭迹时又被人发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王府上下一十九条人命尽数杀绝;因担心逃跑后被官府通缉,马青寻到值更更夫刘长贵将其杀害,又尽数割去死者面皮,妄图鱼目混珠......

马青为奴弑主、杀人如艺,罪行之重万死难赎,依照王朝律法,定于五日后剐邢处死,以儆效尤.....”

......

想来也是,但凡夜里死了人,官府都会先找当值更夫,能这么快抓到凶手倒也正常,真相大白之后,一时间小镇上众说纷纭。

有人说马青太傻,明明已经有了替罪羊,即便是带上银钱趁夜外逃,通缉令上也只会是死了的刘长贵;也有人说王员外养虎为患,马青咎由自取,死不足惜;更有甚者则觉得衙门量刑太轻,应当加刀三千,由剐邢变凌迟;一些大户人家甚至直接掏了银子,将门下的婢女仆丁尽数遣散回家......

正在宁不得出神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以为来了生意的少年,赶忙起身开门。

酒肆门外,来者身披一件老旧蓑衣、戴一顶泛黄竹篱,黑色帘幕遮盖下无法看清面貌。

宁不得正疑惑,静立之人突然出声笑问,“怎么宁小子?就让你李哥杵在门外面受冻?”

“李哥快请。”

听到熟悉嗓音,少年赶忙侧身让出道路,等步入酒肆的男人脱下蓑衣,又将积雪抖在门外,之后才重新关上了门。

内里一身墨绿飞鱼服的‘李哥’找了张最近的桌子,入座后摘下顶上竹篱,随意置于桌面,漏出了带着狰狞刀疤和青色胡茬的面庞,原来是小镇捕头李煜。

“哟,这不是李捕头吗!”

早来酒肆的俩人正喝到兴头上,见捕头李煜也来喝酒,其中一人随即热络到,“刚才我还与冯六说,今个这么大的风雪,还敢出来喝酒的那才叫真豪杰,没曾想前脚刚说完,后脚李哥您就进来了。”

“嗯。”

听有人打招呼,李煜本想搭话,但看清前者身份,只是点头做了回应。

那人见李煜不想搭理自己,也不介意,仍是厚着脸皮继续谄媚,“这是谁惹咱李老哥生气了,不如坐过来喝两杯跟兄弟们说道说道,酒钱算在我头上。”

“怎么,你杨三是翻本了?”李煜挑着嘴角问完,略作停顿后又讥笑到“翻了本不给去给家里置备些物件,居然还有闲工夫跑到这儿喝酒侃山?”

名唤杨三的酒客被拂了面子,脸上笑意略显尴尬,正要压着火接话时,李煜却轻笑着摇头,同时轻飘飘的补了一句,“老娘瘫在家中,杨三哥仍是酒赌不戒,跟您这等人物称兄道弟,李某人怕是还有些不够格啊。”

李煜虽为衙门捕头,却生了个和善性子,一直都和百姓关系不错,只是一旦涉及了大是大非,这位李捕头却也是出了名的尖酸刻薄。

等碰了一鼻子灰的杨冯二人付钱离开了酒肆,李煜转过头看向宁不得,随后眉头一挑笑问道:“宁小子一直不说话,是不是怪李哥坏了你的买卖?”

宁不得轻轻摇头,脸上笑意真诚,见状李煜也露出了笑脸,熟门熟路说到,“既然不怪李哥,那就来套‘老规矩’。”

‘一坛二斤重白坠酒,一碟盐水煮花生,酒钱月底结算’,这就是李煜所谓的老规矩。

宁不得取了酒水,送到了李煜手中,开口时神色犹豫,“李哥,方才见你好像心情不好,可是镇上又生了事端?”

李煜闻言并未着急答话,打开泥坛灌了一口,这才轻佻开口,“不该问的别问,老老实实卖你的酒。”

看李煜不愿透露,少年点了点头便不再多问,之后二人东拉西扯,又闲聊了大半个时辰。

喝完了酒,公务繁忙的李煜便穿戴好雨具向外走去,快出门口时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随即转头皱起了眉头,“怎么,今个这么大的风雪,你小子还打算去后山?”

少年不由得一愣,露出一脸苦笑,“等雪一小就动身。”

李煜皱着眉想了想,随后开口说道:“要去也成,不过得等这雪停了再走,如果一时半会真停不了倒也不用急着,明天去也没人会怪你。”

强撑着一张笑脸的宁不得没有搭话,只是看着李煜轻轻摇头。

见宁不得这般模样,李煜欲言又止。

他知道以少年的性格再劝下去也无意义,只得叹口气后默默走出了酒肆。

等渐渐远去的李煜在风雪中消失不见,宁不得想了想,还是打算等雪小些再上山。

感觉今日应该再无酒客登门,少年栓了门,随即向酒肆后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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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个时辰一转即逝,狂药酒肆后院,同样破落的作坊早就点上了灯烛。

老旧油灯燃起的摇曳灯火下,脱去外衣的宁不得正低头忙碌着,尽管此时天寒地冻,可他却并不觉得冷;正相反,因为酒曲发酵时喷薄出的阵阵热气,少年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忙绿中的宁不得望去窗外,眼见雪花已经几近于无,于是便打算动身。

把酿制好的酒水搬到酒窖,再收好器皿,重新穿好了外衣的宁不得没有多做停留。他挑起提前准备好的担子,迈过趴在一旁打盹的瘦驴,径直向着酒肆外走去。

街上没有酒曲发酵带来的温暖,一阵冷风吹过,打了个哆嗦的少年赶忙单手紧了紧外衣。

今天是腊月十五,虽然白日里风雪颇大,可此时空中却没有云朵,零散的白霜遮不住高挂天幕的皎洁玉盘,阵阵清辉映照下,天地之间一片通明。

宁不得没有因为省下了照明的火油而开心,正相反,少年心里头有些的难过。

浮蚁镇有一个习俗,每逢腊月十五小镇百姓都会“祭玉帝,祈平安”。

各家各户会在十五前一夜带上礼品拜访附近的老者,请求对方为自家撰写一份“平安文书”,大致内容是:何时何地,何人代表家人向玄穹高上帝祈求平安。

当然,撰写文书并不看书法造诣,只看执笔之人是何德行,书写者越是德高望重,祭祀时越能被天公感应。

以前爷爷还在世时,宁不得家里都是老人自己写文书捣黄纸,自从老人走后,孤身一人的宁不得再也没在意过这些习俗,祭祀对象也从天公变成了自己的爷爷。

渐渐地,严寒中独自前行的少年越走越远,最后只留下浅浅的影子,在月光映照下拉的修长...

......

风雪过后,山路难行。镇子上的百姓都知道,这种天气不宜上山,进山之人一旦出了岔子,下场一般都不会太好。

不知道走了多久,宁不得来到了一座山头的半山腰,虽然四面都被白雪压得的死死的,但少年仍是凭着记忆来到了爷爷的坟茔前。

少年放下了担子,看向面前微微隆起的地面,显然这个即无刻碑也无砖石的小土包,就是埋葬了老人的地方。

宁不得朝着冻僵了的双手轻轻喝着气,之后又使劲搓了搓耳朵和脸颊,等稍微恢复了些知觉,这才慢慢蹲下身,扫开了担子两头竹筐上的积雪。

两个竹筐中,左边的竹筐里装着几个旧陶碗,里面是一些青菜和黍米面捏成的鸡鱼;右边竹筐里装着一个还未开封的小酒坛,下面压着与四邻求来的打孔黄纸。

少年把竹筐里的东西一一摆放好,用脚在扒开了坟茔前的积雪露出了一块空地,之后便取出火折子将黄纸引燃并置于其中。

不管微弱的火苗在风中摇摇欲坠,眼泪不知何时滑落的少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向老人安睡处重重磕了三个头。

“爷爷...不得来看您了...”

话音有些哽咽,宁不得拿起脚边的酒坛,揭开泥封后先在黄纸堆上浇了一下,之后便开始念念有词。

“清明和重阳都说过,下次要给您老带上烧鸡烧鱼,上次食言后本来打算这次一起带来,没想到这次又食言了,不过孙儿没忘记带您最爱喝的白坠酒,爷爷千万别怪罪。”

一阵寒风袭来,黄纸忽明忽暗,少年呢喃时又抬起了下酒坛,待火焰重新高涨,才继续开口到,“这段时日承蒙邻里关照,我在这边过得很好,跟您学的手艺也一点没懈怠,等过完年备好了料,孙儿就试试能不能酿出一坛般若汤……”

“积雪太大山路难行,这酒全都孝敬给您,孙儿就不陪您喝了,不过还是会吃了团圆饭再下山。”

过了许久,终于把想说的话都说完,少年拿起酒坛,将剩下白坠酒,尽数浇在了土包上,之后便蹲下身,从怀里摸出两个干硬的黍米饼,慢慢吃了起来。

......

陪老人吃完了饭,时辰已经不早了,想起明日还要早起,宁不得再次跪在了老人坟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爷爷,天色晚了,明早还得担酒去卖,孙儿就不陪您了,等清明到了再来看您老人家。”

收拾好碗筷,少年起身背了担子,一步步向山外走去,可就在他下山时,本来几近于无的风雪,不知怎的愈发急促,少倾又重新化作了漫天鹅毛。

走着走着,宁不得停下脚步,茫然的看向四周。

风雪之中,入目皆白。

少年发现,自己好像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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