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老佟是我还在北京时认识的。
老佟名叫佟悬叶,比我大两三岁的样子。我那时不过初出茅庐,二十五岁而已,但他似乎已经博士毕业了。三年多过去了,现在他大概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也已经跟女朋友结了婚。我不想用“妻子”这个字眼,总感觉不太适合一个自信而尚年轻的女性。老佟大概也这么想,他向别人介绍时从来没说过这个词。
老佟大学是学土木的,也提桶跑路过不少次,但终究没有干多久,我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做研究员去了。后来跟他闲聊时才知道他研究生其实学的不是土木,具体什么记不清了,反正是跟中文有关的,不然也不会留在北京。
老佟总是那么快活,不过彼时我们站点(零一站)氛围很好,我也没当回事。几个月之后我们两个都被远调,是个死气沉沉的站点。有时候我真想骂那个傻X主管(实际上也骂了),可老佟还是那么快活。我时常怀疑老佟的快活部分来自他女朋友。老佟有个好女朋友,她叫薛晴,我平时半开玩笑地喊她晴姐(其实她比我还小几个月)。晴姐是个自信开朗的人,外形也颇为可观,一头短发飒得不行。我有时跟老佟开玩笑说要不是朋友妻不可欺,我可真有点动心。其实就她平时那干练劲,我们都把她当兄弟的。即便如此,她也是个颇为迷人的生物。
我是个狂热的国摇粉,跟老佟成为多半也有赖于此。有一天我一边写报告一边哼着“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的哭泣”,正好老佟从我身边路过,一听:“我操,新裤子?”然后就跟我相见恨晚了。各种风格他都有听,他说他特别喜欢新裤子那首《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彭磊牛X。我没问下去,因为我也这么觉得。我经常跟他坐在马路边漫无目的地张望,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与《理想》的MV对得上的画面。
在那个傻X站点的时候我一肚子火,当然没怎么骂人。傻X主管一会儿让我干这个一会儿干那个。还“不管你怎么弄你反正给我弄好”,我可去你大爷的,我虽然刚刚加入基金会,正式工作没多长时间。我要是什么都会我现在搁这跟你低三下四的呢。有那么一瞬间我简直想去知乎上面那个问题「遇到个傻X领导是什么样的体验」下面怒答一波。不过我想了想还是算了。
可老佟还是那么快活,虽然远离了晴姐。他仍旧每天哼着歌,步伐轻快。下班了就拉着我出去乱逛。我从那时才确定他就是天生乐观。我们有时也吭哧吭哧地抱一堆设备到街上乱弹一气。这当然也是说着玩,这家伙技术挺好的。本来还想再找个同事凑三把吉他弹一回纵贯线 的曲子,但在这么个站点上哪找呢?人家就是有心也无力,毕竟被傻X主管找上可不怎么愉快。我们是借调,不算这个站点的人,有的事他也管不着。
有一天他说要请我吃晚饭,我一开始还挺高兴,心想终于肯请兄弟吃顿好的了吗。不过事实证明我还是高估了他的觉悟。转了几圈,这家伙拉着我随便找了个大排档一坐。我倒也没有瞧不起大排档什么的,不过老佟一开始说得多正式我还指望起码下个馆子之类的。
这家伙东西没吃多少,啤酒是一瓶接着一瓶。我还没吃饱呢他就开始发神经了,趴在桌子上呜呜呜。我问他是不是想媳妇了,他抬头看看我,一边哭一边点头。我又不好干什么,只好闷着头继续吃。结果这厮哭了一阵又扯着嗓子开始吼“昨天在梦里,我又看见你。宝贝,他们说我不爱你”。我实在没办法了,最后只好背着醉鬼走。还好半路打到车了,不然要给他累死。钱还是老子垫的。
有一天我没事干,坐在外面拿根小树枝玩蚂蚁。玩了一会儿隐约听到有人吵架,一听就是主管又抽风了。我摸过去想看看是哪个倒霉蛋给这家伙逮住了。一听,这他喵不是老佟吗。我觉得挺不可思议的,老佟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应该不会被找到茬。我一琢磨,老家伙(其实也没多老)最近离婚了,看谁都不顺眼,说不定就是迁怒(他也早就想收拾我们了)。我听了一会,老佟并不还口,只是任由其数落。我的脑海下意识浮现出老佟低头微笑的形象。老家伙骂了一会儿后,我突然听到老佟说了什么,语速很快。随即响起了甩门之声和主管的怒骂。老佟不太快活地走了出来,对着我挤眉弄眼的,又指指门(大概是指那个老傻X),叹了口气。我问他说了什么让那老家伙气成那样,他说升官的升官,离婚的离婚,无所事事的人。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拍拍他肩膀说你他妈的还真狠。
后来我们盘算着骂了老家伙肯定是没好果子吃了,于是打了个报告回去,批准之后直接卷铺盖走人,把傻X主管给炒了。
我们回到站点时,大家都很高兴,站点里那种快活的氛围也没变。但这帮家伙这段时间一个电话都没打,又有点耐人寻味了。老佟是如此令人快活,可是没了他,别人也一样过。我有时在想,这其实跟老佟没关系。我们的副主管是个很温和的年轻人,跟我们平时关系也颇好。可是如果去掉副主管的身份换成他调走,恐怕别人也一样过。
后来我被调到另一个站点了(还在北京),离得比较近,我仍旧天天去找他。老佟还是那么乐观。那天下午我去找他,一进去正好看见这家伙从站点里出来,嘴里还哼着“北京,北京”。一看到我,跑过来神经质地大笑:“老念,我完蛋啦!”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一个站点不会全是好人,他跟某个上级吵架了。我没再问下去。不久我听说老佟去了一个新站点,在黑龙江附近,而且是他主动提出的。
我跟老佟的联系并未因为他的远调而中断,虽然他换了联系方式。不久我也调去了上海,也换了联系方式。比较操蛋的是,我忘了把他的电话或者别的什么记下来,于是我们只好“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了。
老佟就这么唱着歌离开了北京。我去上海之前听他说去了新站点以后真轮到他大展宏图了。之后的事,我却无从得知。
有天下午我突然收到一封信:老念,你真是条好汉!可是做好汉也有许多途径。记得我说的吗,不会全是好人的,想凭自己一支笔闯出来,太难了。你实在是太倔了,要是能怂点,哪还至于现在还是个三级呢?从前我们背地里骂那些傻X领导,现在不同了,我可以明着骂他们了……
我一看,是老佟写的。原来他不知怎么摸到了我的新单位,却仍不得任何我的信息。无奈只能提笔写了这封长信。老佟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把近来的情况都叙述了一遍,且附上了联系方式。信中老佟说他已经当上了他站点的主管,让我有时间去黑龙江找他。另外也说了一些琐事,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马上要跟晴姐结婚了。我当然很乐意收到这么一封信。实际上,我当时也在考虑要不要改变方向拓展一下交游。
虽然已经有了联系方式,但老佟既已费心思写了信,我不回一封也不好意思。写到一半,又被叫去聚餐了。老佟和我都不会知道,这封信就差点让我被骂死。我至今仍不明白那个视察领导是怎么看到信的。前前后后老子被喊过去“教育”了五六回,还他妈要写检讨,抖气把写了一半的信撕了。我当时信也不回他一个,也不联系他心想:“你不妨继续快活着,我也不妨继续迷信我那支笔,过段时间再看吧。”
然而我还是给老佟写了回信,我并不怎么怨他,只是引发的破事实在恼火。后来我们恢复了正常的联系。老佟的口气依旧那么快活,不过,听到牢骚的频率却比以前多的多了。看来升迁带来了不少困扰。我大概也能理解老佟:他现在是站点的顶梁柱,不能再像以前想干什么干什么了。
我终究没能去黑龙江见老佟一面,这成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遗憾。
再后来老佟回到了北京,成了我们以前站点的副主管。在主管常年在外的情况下,副主管已是名义上的中国第一站点的头儿了。很可惜,这还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位置,也并没有想象中的话语权(其中的奥秘不宜解释)。比起他之前在黑龙江,更像是明升暗降。
前几天,我终于有机会回到北京待上一段时间。零一站的人员基本没有变动,也不必挨个认识一遍。我找了半天并没有看见老佟的身影,一位前同事告诉我老佟在开会。我又没事干了,坐在外面看蚂蚁。
没过多久,站点里的人似乎多了起来,我猜大概散会了,但是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老佟。我刚起身,肩膀就被拍了一下。一看,是个很熟悉的妹子。其实我已经认出这是谁了,但一时间想不起来称呼。
看我没反应,她又笑着捶了我一下:“老念,怎么,不认识我了?”
“晴姐嘛。”我也笑了,挠挠头。
晴姐还是那样,跟我记忆中的模样比起来,唯一的区别就是白了一点。那自信的笑容联通了我对过去的记忆。我们看着蚂蚁穿行工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隐约感觉她和以前有所不同了,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
晴姐掏出一包红南京,示意我来一支。我本不抽烟,但是故人重逢,谈说之余,大概需要一点氛围。
“你没怎么变……还是……话不多。”她的眼睛从烟气后转向我。
“是吗……”我陷入了自省,我总觉得几年来心境变了不少,真要说哪变了,其实哪都没变。
“晴姐,你还是戒了吧。”我沉吟半晌,说出来的话让自己都莫名其妙。
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冒出来这么一句,先是一愣,随后我又看到了微笑:“在戒啦在戒啦,你姐夫不让我抽。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我这段时间都没怎么抽来着。”
我觉得她言语间有一种隐晦的温柔,或许这就是她比之以前的“不同”。
我问起老佟,她告诉我老佟刚才开会的时候跟另一个副主管有分歧,争执不下,吵起来了。散会之后他们又起了冲突,现在大概还在吵。
我还想继续问下去,晴姐却起身了,有一个更年轻的声音在喊她。帮助新人是前辈的职责,我想。她冲我不无歉意地眨了眨眼,转身离开了。
老佟出来时,就好像早知道我在那等他似的,对我惨然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说:“走,老念,我们出去转一圈。”
本身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说的欢快,脸上的神色却不怎么欢快。我跟着他在中国最繁华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太阳的余晖把他的脸映得格外严肃。
他终于忍不住了,在路边蹲下,掏出一包红南京,点上一支。
我也在他身边蹲下,等他抽完这支红南京。咳嗽声随着他的动作传来,他显然和我一样不怎么抽烟,也许这包烟还是跟晴姐拿的。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看着暮色行人车流。他那副神气,简直像为了版权打官司还垫了一千多的李志。
他起身扔掉烟头,转过头半是自嘲半是无奈地说:“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说罢还用肩膀拱了我两下。
他果真凭一支烟就释然了吗?我没法回答。
我看着他,他的身躯在我眼里放大再放大。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快活,可是微皱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告诉我他心里是有多拧巴。
回去的路上他又哼起了歌,我起初没想起来,再细细一听,分明是《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
我看向老佟,心想:“这个人,以前可是跟我一起在街上唱过《艾瑞巴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