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爱卿,朕欲长生!”
她到现在都忘不了,陛下说这句话时,双眼发出的光芒,贪婪而又炽热。是什么时候,那个举世无双、虎视六国的君王开始求仙问道,痴迷长生了?她不禁有些迷茫。不过大多数大臣只当这是句玩笑,直到……
“阿泱大人,最近陛下做的那些事,您怎么看呀?”看着这个不经通报,就闯进自己书房的人,她陪着笑,端上了一盏茶。或许热油更好一些,她暗暗腹诽,毕竟这位走的是蚩尤的路子,身上还剩的那二两肉,估摸着还不够自家“白雪九尾”吃一顿的。
“鱼凫大人,您是龙蛇会的大宗伯,您懂的比我多,我哪儿敢班门弄斧呀。”一边说着,她一边也为自己上了盏茶。这桐柏茶,是贡上的精品,要不是陛下正在巡游天下,借她个胆她也不敢拿。
“陛下欲长生。”
“在下知道,想去呗。六国余孽还想死灰复燃呢。”
“但,陛下快成功了。”
她眼皮一跳,假装惊讶欢喜地说:“这……好事!这是天大的好事呀!鱼凫大人,陛下英明神武,雄才大略,若能……”
鱼凫冷哼一声,“阿泱大人,都是自己人,没必要这样。想当年,我们在黄帝麾下造始龙、斩诸神,可不是为了后世出一尊不死的暴君!”
“那还能怎么办?”她苦涩地笑了笑。“陛下是大秦的皇帝。”
“那就换一个听话的皇帝,小公子胡亥就不错。”一阵毫无情绪起伏的声调从阴影处传来,平仄全无,一板一眼地,听得人极其不舒服。
“呦,这不是中车府令赵高赵大人吗?不对,在这场合应该称呼您为娲皇帝江。不过,你们教的狍鸮逃到东海了,再过几日,恐怕又要换称呼了吧。您不是应该随着陛下巡游吗?现在应该还在沙丘呀?”
“这便是陛下所修的长生法的妙用。”那股令人生厌的声音再次传来。“祭牺牲兮获龙恩,化肉身哉成玄胎。炼精血兮诞元婴,破胎出哉得长生。”说到着,赵高顿了一下。“元婴出世,可得长生。而这玄胎也可制为身外身,大人面前的这具身体,就是我之前褪下的玄胎。”
“陛下的元婴快成熟了,他的身体可是一天比一天肿大了。”鱼凫接过话茬。“他不死,我们这些老家伙难有出头之日呀……”
或许,这才是你们的目的吧。她腹诽着,说道:“玄牝结婴法,这我知道。哪怕没有圆满,以陛下日祭百人的速度,现在恐怕也是杀不死了吧。”
“杀不死可以封印呀。”鱼凫目露凶光。“骊山陵是我建的,本就仿‘圣父’之躯。我任都水长,昨岁陛下巡至南海,我贡鲛膏烛,已在陵中点燃。鲛人乃南海狱卒,烛香克血肉。又埋我兵俑百万,宝琴不出,皆听我号令。如此布置,可困陛下元婴。”
“我的元婴已在沙丘与丞相、小公子谈好。丞相这‘异学府令’的职位虽然是挂名,但与我联手可封玄胎七日。小公子你也是知道的,不学无术,到时候这天下吗,嘿嘿嘿………”
“二位大人深谋远虑,下官佩服。不过说了这么多,这件事,貌似跟我无关吧。”
鱼凫和赵高满面笑容地看着她,笑容也隐藏不住杀气。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出了他们的目的。
“元婴好破,玄胎难囚。失去了元婴的控制,这玄胎就是个什么都吃的肉呀……”
“是呀,它会吞掉咸阳,吞掉大秦,吞掉长城,吞掉塞外……”
“当初黄帝得圣眷,创‘罪人域’以封诸魔,其法传亲信一十五人。现在恐怕只有你会了……”
“玄胎也不会乖乖就范呀,要先把它困住,再寻一高人护法,使您不被打扰。这些都得仰仗大人您呀……”
“况且,我们立小公子为天子。大公子会同意吗?他手下有蒙恬,有王离,有七十万边塞军。清君侧,对他来说不难呀……”
“说了这么多,难道您就没什么布置吗?是吧?阿泱大人?”
鱼凫和赵高悠悠地看向她,散发的杀气犹如实质。宫灯上的火苗一抖一抖的,仿佛被她们的气势所吓,也照着她们的影子愈发狰狞。他们所谋划的,无疑都是谋逆。只能有两种人能听到,要么是同谋,要么是……死人。
她闭上眼睛,没有理会。这两人的确联手很强,但想要在她的地盘留下她,还是不够的。不回应,那么他们的计划无疑将功亏一篑,没有人能阻止陛下。那么……回应呢?
她的脑海里闪过与陛下共处的画面。幼居邯郸时的酸楚,年幼登基时的沉着,处罚相父时的果断,虎视六国的霸气,一统天下的伟业……那一幅幅画面从脑中闪过,让她回忆起与陛下推心置腹、促膝长谈的日子。
“呼”,灯灭了。鱼凫与赵高对视一眼,准备动手。
“阿房宫是我督建的,乃墨巨子亲率门下弟子照盘甲之图打造,可困玄胎。‘飞信队’将军李信虽年幼,但不弱于三皇之将,又随岿阳真人习仙术,可保我不受玄胎之扰,持我玉令,七日之内必到。蒙恬妙笔在丞相手中,此笔可摹人字迹,可请丞相速拟两份圣旨,一立小公子为天子,以承先圣余恩;一令公子扶苏自尽,届时,我持此旨派镇国之器相随,以绝后患!”
一声声嘶哑的话语在屋中回荡,仿佛不是她说的。在脑海中,她看到的是大秦的铁骑不再为国征战,而是为了陛下的祭品砍向手无寸铁的黔首;她看到的是陛下在祭坛上仰天大笑,身体在不正常的肿大着;她最后看到的,是陛下眼中的光,贪婪而又炽热……
现在的陛下早已不是从前的陛下了……她叹了口气。
“哈哈哈哈,阿泱大人可真是深藏不露呀!来来来,喝茶,喝茶,这茶都凉了。”
她面无表情地灌了口她珍藏的桐柏茶。
这冷茶,真苦。
“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双目无声,走进了这座她亲自督工的阿房宫。“他怎么会成这样……”
原本金碧辉煌的大殿墙壁,现在涂满了臃肿恶心的血肉,散发着腐烂的恶臭,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两张被切成两半的脸孔与一道道深邃的剑痕。地板上一摊摊血水中,一条条小触手在蠕动着,数不尽的带刺的断裂手臂还在微微地颤抖。那肉墙间歇地发出怪声,回头一看,来的道路已经被血肉堵塞住。还有几个宫女在痛苦地喘息,她们的肉将补填大战一场后的损失。
又有谁能想到,这一大坨毫无尊严的肉,竟是大秦帝国的主人,千古第一帝!
“哦,不对,这只是陛下的一部分。”那一幅幅画面又在她的脑海中闪过,最后看到的,还是那抹贪婪的光。“是了,他怎么可能不会成这样。”
“阿泱大人,”李信坐在地上,四周的血肉已被他消磨殆尽,大口地灌着酒,看着那九五之尊的宝座。似哭似笑,或喜或悲。“该送陛下上路了。或许有哪天,我拿不起剑了,打不动仗了,不能再为陛下开疆扩土了,恐怕还要请你把我也送进去,陪陪陛下。”
她点了点头,看向帝座,幽幽地叹了口气。步踏罡斗,似颠若狂,披头散发,仗剑做法。“轰隆隆——”宫殿在颤抖,空间在撕裂,维度在冲撞。封禁上古诸魔的囚牢再一次展开祂狰狞的面容。
“吱呀——” 陛下 那坨肉也知道它将大祸临头,拼命地抖动着它那臃肿的触须,向她挥去,却都被李信一一格杀。
“陛下!”罪人域完全降临了。空间仿佛镜子一般,碎成了一片片,它们是最锋利的剑,将阿房切开;一股股黑气喷涌而出,那是囚犯们的怨气、戾气,扰人心智,败人精神,让本就不聪明的肉雪上加霜。
“陛下该上路了!”
“你渴望长生,却要整个帝国为你陪葬!”
“你为一己私欲,断了大秦重现夏朝辉煌的可能!”
“你祭祀旧日之神,日供百人。天下黔首,无辜化为牺牲!”
“你不再是大秦的皇帝了!”
“你是阿房!是罪囚贰陆叁!”
滔滔黑气倒卷而回,片片空间裹挟着阿房。就差一步了,就差一步了!马上那坨肉就要滚进罪人域了!
刹那间,一切都停住了,时间停止了流淌。一团团黑气在半路静止,一条条触须僵在半空,李信挥斩的剑气清晰可见。她也在停在了半空中,动弹不得,仿佛一切都冻住了一样。
怎么回事?失败了吗?怎么什么都不动了?一场大恐怖袭击了她的心灵。
不,还是有动的东西。阿房墙上,那一团团令人作呕的肉糜,蠕动着,交织着,变成了一张又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秦始皇?不!不止!汉高祖刘邦,汉武帝刘彻,隋炀帝杨广,唐太宗李世民,唐玄宗李隆基,宋徽宗赵佶,嘉靖帝朱厚熜,乾隆帝弘历……墙上的脸重重叠叠,但她都认识!都是她在一个个朝代中精心辅助的“陛下”!她们或雄才大略,或文采斐然;或起于乱世,改朝换代;或继承祖业,开创盛世。
但现在,他们的脸都流露着相同的表情,痴迷、贪婪、狂热还有那么一丝的恐惧。他们的眼中都散发着那种光,那种诡异而炽烈的光……
“爱卿,朕已坐拥天下!”
“江山社稷,金银珠宝,娇妻美妾,子孙满堂,朕都有了。”
“但,朕不想死!朕要永远永远地活下去,永远永远地享用这一切!”
“阿泱啊,朕的爱卿……”
他们将脸用一种诡异的方式转过来,面向她,带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眼中的光芒越来越强烈,竟将她吞没,而她只听到了“陛下们”的嘶吼——
“朕!欲!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