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尚年少时,我就已知道金钱能引发奇迹。诚然,我辈的技艺精堪,却也不免得受人所用,被欲望所推拉。
「炼金术,炼金术,炼的就是黄金嘛。」
祖辈的语言庸俗不堪而又贴近真实,尘世的一切都流于金钱。荣光之手的材料得要买通行刑人,一株长得好的曼德拉草行情至少要一英磅。
我祖辈三代都是炼金术师,根据家谱似乎源自佐治.域利。但在我看来,这不过只是往自己脸上镀金而已。
炼金术没有使我们致富,但却累积了不少化学上的素养。而只要改变一下过程,化学和炼金术几乎无异,差异只在于工业化或是神祕性上。
双重的人生则源于我的父亲,白昼时,他是春田兵工厂中专研火药的化学家;而当夜幕来临,受人尊敬的化学家则如同窃盗天火的普罗米修斯,从三重伟大的赫尔墨斯之手上偷来所欲之物。
这就如同血缘似地,使得我也非得要过著这样的双重人生。当然,我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过著这样的人生。
也许只直到我遇到费兹威廉时,那位「一万英磅的子爵阁下」,风姿绰约,谈吐优雅,正如贵胄时期留下的余光。但同时却又贪欲金钱、爱恋战争,如同守住七瓶黄金的毒蛇。
现在想来,费兹威廉的一切都建基于金钱上。是的,只有足够的金钱才能叠起高楼,俯视下民,并说:「那就叫他们吃蛋糕吧!」
尚记得,那是炎热的七月,热得正如刚发射子弹的温彻斯特枪管。我家的老佣人战战兢兢地把信奉上,其上的封蜡华丽又古老,彷彿散发着馡馥的醇香。
我接下了信,玫瑰十字也好,费兹威廉也好,本质上都没有什么差别,都不过是一群神秘爱好者而已,不过前者更为直接而已。
可敬的比尔.域利阁下,素闻您的炼金技艺于同伴中备受赞许,几乎可和迈达斯王比肩。而鄙亦深知来信冒昧,如未经同意而加以闯入居所,但兹事体大,令鄙不得不失礼地进行如此行举。
此事源于去年五月,鄙于书库中寻得一古卷,其为人皮材质。鄙虽不才,却也深知必有不祥,无非是死灵魔鬼等邪说左道。细閲下,始知其中为奇蹟之戒的记录。
起初,我只以之为惺惺作态。戒指形的法器不多也不少,著名的有西尔维亚努斯之戒、伪德罗普尼尔等,前者以其衰弱病痛的咀咒闻名,后者则是某位末代海盗的造物。
然而,奇蹟之戒则并非如此,它没有真正的原典,也没有历史加以沉淀。若从其上的拉丁语加以理解,则是「带来黄金的祝福」。
-------当看到这里,我几乎就打算停下不读了。如果有关祝福,十有八九没有好东西,尤其是「带来黄金的祝福」,多半能够带来一生都花用不尽的黄金,但却会失去得更多,比方说生命本身。更糟的,则是家人。
但旋即,我又读了下去。域利家的家训正是「钱比命重」以及「富贵险中求」,和火药相比,诅咒之类的算不上什麽。
倘若您能抽空前来研究,鄙可奉上一千英磅以作薄酬。信的底部则附上了位于德州的地址及一笔车资。于我这种只善于炼出火药的炼金术师而言,一千英磅可算是一笔庞大的数目,足以于大量凡材中渗杂入可观的魔法,或者让我的儿子念上大学。
说到这里,我也许得说明一下了。炼金术只是凡夫的技俩,看似不可思议,但于鬼魂、恶魔等代行者无用,对诅咒亦然。
而即使考虑到这点,我仍毅然决定前往费兹威廉的城堡,只为了那一千英磅,那足以令我家好一阵子不为钱财发愁。
亲爱的朋友,请容我再强调一次。金钱,就是魔法,世上的一切都流于金钱,古往今来的巫师都是为金钱服务的。
而也要先有了金钱,才能谈及真理,说白了,哲学家的本质就是吃饱了撑的傢伙,他们不需如牛马地劳作,因而才能有思考真理的馀地。
在经历舟车劳顿后------几乎横跨整个美国,使我不得不感谢范德比尔特的铁路,否则我就要骑马横跨整个美国了,那著实是不好受的。最起码,在火车上,我能够安然地享受我的餐点。
不得不说,那煞是昂贵。火车本就算不上便宜,而那横跨整个美国的铁路更是昂贵,那怕我坐的是最便宜的经济舱------那种上下各一张床位的,只能躬身活动。木床板散发著一股挥之不去的汗臭,如同已酿入其中。蝽象锲而不捨地咬著我的肌肤,除此之外,那些食物残渣嵌到床缝间,绽发似地发酵,吸引腐败的老友们取食。
但最难忍受的,还是那些拉丁人。说真的,我强烈反对非白人移民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源于他们-------太欲望了,放纵欲望必然会带来頽废的空虚,具有则会磨损、失去、变质。这些家伙却没有类似的情况,如于永无乡中寻欢作乐的酒神。
他们吵闹地作乐,毫不在乎那张堪堪只能倦缩一人的床上有两人在,床上的男女于欲望间交缠,气息和呻吟声使人燥热。
幸好在到了新墨西哥州时,那双情侣亦下车了,所有拉丁人都在此地下车,使得空气洁淨清爽。在此之前,只需忍受一阵拉丁人浓度的暴涨即可。当习惯了那股气味之后,你会发现这依然------使人难受。
「您好,是域利大人么?」
在我下到达拉斯的车站后,一名身穿管家的人物突然走上前,向我询问。他身穿的燕尾服用料上乘,如濡湿的乌鸦一样顺滑,也正如他的眼目一样漆黑。但更使我好奇的是,他为何能认得我。
「我和子爵大人并没有任何约定,他既没有要求我穿上什么色泽的衣服,也没有要我扣上釦针。请问你是如何认得我的。」
在听到我的话语后,那名管家微微掩着嘴巴,用一种高贵礼仪的伪装掩盖自己的失礼并笑了起来,回答:
「原因在于您那身衣服,大人。如果要首先言论什么能够代表一个人的话,那就得先是衣裳。」
这件衣裳的确很中西部,也是中西部现在流行的式样,在大部分非正式场合都是毫不失礼的。但这也不足以说明这位管家为何能一眼就能认出我。
「以及您的手掌、您的气味。小人的鼻子算是好的。」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其中有著硝烟的痕迹,而大人曾说过,您是位精通火药的专家。」
专家之言,也许是恭维。但我的确比一般人了解火药,于炼金术师中也是如此,可惜我的长子并非如此,他更沉醉于古老的矿物上。
「原来如此。」我的语气带上了些真心而发的欣喜,这名管家深谙社交之道,「那就请你带路了,可否知道你的姓名?」
「扎德。」
他毫不拒绝地説出自己的名字,那代表管家不是代行者之类。诸如魔神、使役等代行者,需先拥有一个名字才能行走于世、被加以祈求/存在。
而我绝不相信,费兹威廉有使唤魔神的能力。如果他有如此能力,那早已一人完成仪式------后来则证明那不是一人能完成的仪式------不需找上我这种傢伙。
扎德把我带上了马车,在达拉斯,汽车并不普及。春田则有不少的汽车,那些玩意跑得不快,而且会冒出蒸气,弄得镇子几乎都快成伦敦了。但问题在于蒸气作用火药上,蒸气总会把火药弄得潮湿,令我几乎无法进行实验。
一路上,我看著达拉斯的风景,并渐对这个城市心生好感。那些商店存在著一种历险小说中的风尘气,这也许源于我们才刚刚得到这片地方不久,人们仍怀有初见的热情。
「到了,大人。」
我的意识被扎德唤回,而另一个疑问也被他唤起,为何如此的一位子爵大人,一位本应于东印度公司的人物会立足于拓荒的最前线?
我微微颔首,走进了子爵大人的门槛。这不像是一个子爵的家,而更像是名拓荒者的家;庭院遍地无名野草,红砖表面泛著一阵泥土的顔色,只有洁淨无比的窗户、和屋簷两旁吞吐雨水的石像鬼才反映到主人是一名子爵。
「主人,域利大人到了。」
扎德以一种彬彬有礼,而又正好能敲得响亮的方式敲门。直到听见一声清脆的铃声响起后,他才轻轻地把门拉开。
当打开门时,我第一眼看见了夕阳似的吊灯,将整座大厅涂成橘色的海洋,所有的物事都在其中载浮载沉,彷彿我正是误入了魔宴的客人,彷彿此地不属人世。
再眨眼后,一切都平静了下来。吊灯仍是吊灯,光芒徒然是火光而已,其中没有魔力,也无神幻,一切都是实物。
我暗暗地估量其中傢具的价值,费兹威廉的子爵身份为一切都镀上一层金箔,地毡上繁杂的华丽纹路使我的目光无法集中,藤织的椅子触手光滑。抬头望到二楼时,捕梦网迎面而来,其中囚禁著马头的骷颅。
由此,我当时妄下了对于费兹威廉的定论:一位捨弃荣耀而不顾的二世祖,沉醉于左轮牛仔反抗邪恶印第安人的变体小説,自以为行侠仗义的愚人。
拓荒,本就是一种血腥的行径。外来者要在土著手中抢来大片的土地,必定少不了枪火的屠杀;射杀男人、射杀女人、射杀儿童、射杀老人,把尸体倒挂树上,将人头当作奖牌,抛弃锄头,拾起枪支。去吧!去吧!耶路撒冷遍地甘露,黄金钻石俯身皆是。
我得说明一下,我并不讨厌拓荒这种行径,生命力正是于此迸发而出的,而武器-----虐杀的也好,战争的也好------都是离不开火药的,这是我的生意,也是我的职业。但问题在于,是否认真看待拓荒这事上。
又一声铃声响起,扎德将我领到了他的书房门前。要说这儿中最能凸显出子爵气质的,也就只有这扇书房大门了。其他地方都散发出一股半真半假的拓荒者的气质。
「扎德,你可以退下了。」
费兹威廉的声音响起,亲耳听闻便知,他应当是个货真价实的贵族,那股高傲是不可能作假的,只有相信自己是人上人的人物才能用如此语气向他人下令。
「是的,主人。」
扎德点了点头,管家的工作,也包括接受主人的高傲。他把门拉开,随后如影子一样消失无踪,使唤不知何处的仆人。
「冒昧要您特地从马萨诸塞州前来,请见谅。」
费兹威廉在安乐椅上站起了身,那是一张藤织的椅子,弧度令人联想到桥樑。
「你就是费兹威廉子爵?」我向他伸出了手,「我是比尔.域利,来歴你已知晓,玫瑰十字会的同伴阶级炼金术师。」
「埃尔南.费兹威廉。」他回握著我的手,那是拓荒者的双手,粗糙、有力,散发著皮革的气味。「被东印度公司解僱的前子爵,人称唐.吉诃德。」
没有几个贵族能够开如此的玩笑,至少在我认知中不多。费兹威廉完美地把控著放盪和玩笑的界线,使得气氛也随之轻鬆起来。
「我就叫您唐.费兹威廉吧。」
我猜想他是位西班牙人,也许在那儿居住上了十年。重点不在于眉目、动作和神色上,也不在于任何一个表情和举止上,那是种综合而成的特质,正如世上没有人会错把一盆盆裁当成是自然。
费兹威廉只笑了一笑,笑得像是唐璜。若他真正意慾如此,那歌剧场上的唐璜都得失业了。许只有他,才可以和岗萨罗握手,而后至死不悔。
这时,门外适时地响起了「叩叩」的敲门声,并传来了管家的声音,通知我们移步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