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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有人下来了。

男人低着头,每一步走地都极为沉重,像是背负着千斤铜鼎,时刻牵动着身心。

“沙沙……”

风摇叶动,枯黄的叶子在秋衣里凌乱着。

小道的前方,有人伫立在那里。

“这是他的‘命石’。”

许长安与那人擦肩而过,将一块靛青色的宝石放在了她的手心,“对不起,我慢了……”

两人拉开了距离,许长安仍在艰难地往山下走去,而少女却一直驻留在原地。

风卷着她的衣袖,发丝飘扬,她想多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即使那块本该闪耀着夺目光芒的命石已然黯淡无光了。

“混蛋,你打得我好疼呀。”

少女咬着嘴唇,用手抚摸着隐隐作疼的后颈,红着眼对着通往山顶的小道,小声地埋怨道。

眼泪从鼻梁的两侧滑落,滚向嘴角,带着咸味。

“你让她转告我,让我原谅你。”

少女的头顶,乌鸦在树梢间盘旋着,秋天的日头落得要比夏日早得多。

霞光下,少女不知疲倦地像一块石头,她的眼红肿着,渐渐进入了梦幻。

她看到红日落下,天地即将归于沉静的时候,少年从昏暗的光线中走出来。

就在那两树交叉处,笑着跟她挥手,然后嬉笑着强忍伤痛,告诉她,自己不会死,还想留在这世间,一直纠缠着她,惹她生气。

少女又气又欣喜,举着粉拳想打他却又悬在半空中下不了手,然后少年哈哈大笑,开着没皮没脸的玩笑。

“嘎嘎……”

冰凉的泪渍流经雪白的脖颈,随着一声聒噪的鸦鸣,秋日里最后的霞光也从少女的指尖溜走了,昏暗隐去了一切。

“沙沙……”

有人踩着嘎吱作响的枯枝上来了,少女不愿回过头去,因为她知道,少年是不会出现在她身后的。

脚步停在了一丈外便不再往前了,她在等待着,等待着少女的梦破碎。

会有一刻,幻灭后的真相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悲伤的情绪能摧毁一切坚强,而她能做的,就是给少女一个依靠,一个微不足道的依靠。

“混蛋,我在等你呀。”

轻声的呼喊不会穿越山林叫醒沉睡的少年,所以她只能近乎撒气般的大喊,一声接着一声,直至沙哑。

“我真的在等你呀……”

素心哇的一声坐在了地上,好像被抢走糖果的小姑娘,在一瞬间被夺去了全世界。

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她什么都不想要,此刻,她就想听到他的声音,哪怕一个字也好。

死去的,永远都不会痛苦,因为他们不负责任地把最苦的留给了活着的人。

左璃将素心搂在怀中,用下巴摩挲着少女的额头,她什么也不说,也什么都不想说。

只是任由少女将止不住的眼泪弄湿她胸前的衣襟,只是由着悲怆的哭嚎驱散惹人厌的寒鸦,由着少女脸上长长的泪痕被秋风吹得干涩。

……

千万里之外,千重门内,老人将摆满墙壁的藏书抽出,翻阅几下,添上几笔,再有条不紊地放回去。

这是三痴长老的工作,掌管着千重门创派千年来所有的藏书。

突然间,他的手抽搐了一下,那本刚被抽出架子的册子跌落在了明晃晃的地面上,阁楼内没有风,可册子却自己翻动了几页。

“砰!”

门板被撞碎了,三痴先生闪身离去,地上的册子又被扰乱的气流翻回了原样。

大殿中,上千盏烛灯上,火苗升腾着。

一排排摆放整齐的灯盏,其实是每一位宗门弟子的“命灯”。

火焰,即是生命之火,火苗不熄,即为元神不灭。

命灯千年来不曾错误,因为每一盏命灯的灯油都取自弟子们珍贵的心头血,与神魂紧密相连。

匆忙赶来的老人满头黑发,生的剑眉星目,行走如风时有不怒而威之势。

只是今天他的神情尤为慌张,掠过一排排灯盏时,还差点让衣角碰到了火苗。

角落里,一排排命灯的最底下,放的是最年轻弟子的生命印记。

那束平日里火苗燃烧地尤为热烈的灯盏,本该静静地躺在角落里,用它别具一格的靛蓝色光芒夺去他人的风采。

可今日,那道光芒不见了。

老人掀开遮帘,死死地盯着那根裸露的灯芯,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三痴长老伴在杨老邪的身侧,眼眸中也尽是费解与惊愕,“怎会……”

几道声影接连降落在了墨白峰,那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老古董们也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走上了殿堂。

三痴先生,白原,熊万,李峥嵘,徐长松……

大小十八峰的长老,千重门现任宗主,以及前任宗主的师兄们,都一字排开站在了大殿上。

沉默中,有人皱起了眉,绷紧了拳头,恨不得将残害宗门弟子的敌人碎尸万段;也有的神色昏暗,想起平日里那个性格跳脱,惊才艳艳的少年,浑浊的老眼中难掩失落;更多的是摇头叹息,感叹宗门失去了一位宝贵的生命。

杨老邪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离去,一个人出了殿堂。

徐长松跟在后面,说了一句,“该是让他们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欺人太甚!”

那一日,昔日里叱咤风云几十载的杨尊者,对着苍天发出了一声震慑寰宇的大吼。

随即千重门的上空生出了九只翻云覆雨掌控雷电的凶物,一瞬之间,流光纵横三万里,一怒之下,雷霆激荡寰宇间。

九宗弟子们夜观天象,皆被那幅景象所震撼,感叹人间真有此等堪比神仙的练气士。

杨尊者,蓬莱洲最强十人之一,在沉静数十年后骇然出手。

一时间三十六宗动荡,无数大小势力连夜展开密谈,叮嘱门下的弟子千万不要招惹上千重门。

那夜之后,九宗得到密报,声称杨尊者一路上毁坏了几十处天网的据点,并在总坛大打出手,杀死并击退了三位八境之上的天网大宗师。

百年以来,笼罩在蓬莱洲百姓头上的阴霾被杨尊者掀开了一角,无数位被天网祸害得家破人亡的苦命人眼含热泪,由衷地感谢那位未曾谋面的练气宗师的英勇行径。

这是蓬莱洲本土势力第一声的反攻号角,据后世的史料记载,杨尊者是当之无愧的先驱者。

可身前生后的虚名又能代表什么呢?

仙峰上,南坡旁,老人面无表情地提着天网大宗师带血的头颅,靠在那颗弟子上山时栽下的现已丈许高的橘树,沉默地度过了后半夜。

……

沐清水死去的消息不胫而走,千重门还为他召开了一场规模不大的葬礼。

他不是英雄,也没有任何的功绩,只是他死在了远方,死在了天网的手下。

认识的,不是认识的;知道他的,或不知道他的,都由衷地感到一丝丝来自秋意的悲凉。

白风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时常会和徐梦妆一起结伴在太玄峰和小仙峰之间游走,指着一些少年曾经待过的地方,告诉徐梦妆那是一位多么有趣的小师弟。

黄灿让王室拉来了一车又一车的灵石,全部堆在了沐清水的房间里,他知道二师弟是个小财迷,最喜欢这种能换钱的东西了。

“你要是能回来,我再送你一整栋房子的灵石也无妨。”

黄灿摇了摇头,将沐清水的房门合上了。

张子健自从得知沐清水的死讯后,就一直窝在房间里不出来,素巧儿寄来了好几封书信,可都被信鸽放在了阳台上,半旬的时间里,已经积上了一层薄薄的灰。

杨老邪得知后,踢开了张子健的房门扇了他一巴掌,吼道:“你师兄不会想看到你这幅模样。”

张子健好像被打醒了,也愿意出来走动了,素巧儿的信件也有回复,不过每一封都不离“沐黑水”三个字。

钢时常会出入沐清水的房间,他既不是腰缠万贯的神国王子,也不像张子健那样有倾诉的对象,只好尽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比如说帮有洁癖的二师兄打扫打扫房间,整理整理没摆放好的物件。

五子是最晚得知沐清水出事的消息,师兄们都瞒着她,怕她伤心难过。

但小丫头特别懂事,强忍着泪水硬是跑到了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偷偷地哭,她怕师兄们触景伤情,反而还要费劲心思来安慰她。

几日后,她想明白了,跟着徐梦妆一起去了素女宗,她说素心姐姐一定很悲伤,所以她想跟姐姐待在一起,两个人扛总比一个人要好。

在五子去往素女宗的不久后,小仙峰来了位佩刀的女子,她说自己是沐清水的故交,想来看看他。

沐清水的碑立在他平日里最喜欢躺着的南坡上,棺木里没有他的尸骨,只有平日里他爱穿的一身衣裳,红色的,取鲜衣怒马之意。

柳如施在钢的带领去往了南坡,谁知她一到沐清水的衣冠冢前,就拔出刀,指着那道无字碑说道:“沐清水,你的刀还没还我了呢,我突然间又想用双手刀了。”

说完,她就红了眼眶,那个混蛋占她便宜,她还一直记着呢。

要不然她也不会跋山涉水一个多月,从相隔近万里的峰楼来到这与世隔绝的千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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