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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家銮宝斋临水而建,在西边一侧更有楼檐向外伸出,搭有雕梁画栋的观景台,站在其上能够将赤金城清水河的美景一览无余。

尤其是像今晚这种时分,清水河上星星点点,各种规制的船只在河中摇曳,船上的朦胧灯光,将这条蜿蜒穿过赤金城的清水河点缀的好似一条不断舞动的火龙。

再一细听,又能听到各色小船里,传出呜呜噎噎的软糯嗓音,加上古筝编钟恰到好处的陪衬,让人生出一种醉生梦死的梦幻感觉。

“桃叶儿尖上尖,柳叶儿就遮满了天,在其位的这个明哎公,细听我来言呐!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蓝靛厂啊,蓝靛厂火器营儿,有一个松老三!提起个松老三,两口子卖大烟

!一辈子无有儿,生了个女婵娟!姑娘叫大莲,俊俏好容颜。此鲜花无人采,琵琶断弦无人弹呐……”

此时左家这方銮宝斋暗处,竟隐隐传来一个虚无缥缈的苍老人声,随着清水河中的花船钟鼓,轻轻的哼着这首不知名的民谣。

照理说,左家观景台应该不会缺少来此意气风发的舒意之人才对,如此开阔的视野之地,可不正是吟诗作对、谈笑风生的最佳场地吗?

可一位宽袍老者偏偏不在此处高台,而是拎着酒坛高作于那銮宝斋九层大殿的琉璃瓦砾之上,斜歪在一处勾角里,惬意的哼着只有自己懂的小曲儿,时不时的抬起酒坛,灌上一嘴赤金城出了名的浮蚁绿酒,玉液琼浆滴落在灰袍上也不理会。

“奴好比貂蝉思吕布,又好比阎婆惜,坐楼想张三!太阳落下山,秋虫儿闹声喧!日思夜想的六哥哥,来到了我的门前呐……”

他一边哼着歌谣,一边喝着酒,时不时的会朝着远处一只停泊了许久的花船瞧去,让人瞧见了恐怕还会误以为是看中了这花船之中的哪位妙龄少女,只是他虽喝着酒,但眼神清明,分明没有半分杂念。

不多时,一个人影踩着琉璃彩瓦轻轻趟过来,宽袍老者没有回头,却是继续喝着自己的浮蚁绿酒,未加理会。

那人在身侧站了几刻,摇了摇头一屁股坐下,才轻声开口道:“渔老儿,我记得你是不饮酒的!”

“切,”被称为渔老儿的渔处机鼻子冷哼一声,又灌了一口酒,玉液滴出嘴沿,沾到花白胡子上,他也不去擦拭,“谁规定从前不喝,现在以后就不能喝的?”

“我记着你可是秀才,言出必行的!”那人笑笑,一双眼眸同样看向远处的花船,虽然笑着但眼神里寂静又清冷,瞧不出情绪。

“老朽老了,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很多规矩也都忘了,怎么?这活到老了,还不许我做些从前不能做不敢做的事情?”

宽袍老者回头瞪了一眼这銮宝斋的少主人,扬了扬手中酒坛,一脸挑衅。

那人摆了摆手,从身侧一摸,竟凭空变出两只牛皮角壶,上面用金丝彩线缝制而成,一看这酒壶就知道非是凡品,瞧的渔处机眼睛都直了。

“我娘酿的桂花酒,尝尝么?”

渔处机听罢这话,先是一愣,接着立即砸了咂嘴,慌忙站起身来,规规矩矩的将自己原本的酒坛放于一边,轻轻走过去,双手接过牛皮角壶,又坐回原先的位子,倒没率先开喝,而是瞧着酒壶看了半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天天就这么看着,是个事儿么?要不我将人请到咱銮宝斋来?”

左良拿起酒壶啐了一口,指了指远处的花船,轻声问道。

听到左良这么问,渔处机揭开酒盖,正欲尝一尝这老夫人所酿之酒的动作也停了,瞧了瞧远处花船,暗暗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用的,还是算了,我过不了自己那关!”

说完这话,渔处机才仰头抿了一小口桂花酒,那酒入口醇香,舌尖开始的苦味稍纵即逝,立即就变成了八月的桂花香气,满嘴四溢,等到酒汁入喉进肚,渔处机感觉整个人的胸腔之间都充斥着醇馥幽郁之气。

渔处机不自觉的就想起了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夫人,睹物思人,眼眶顿时就湿润起来,喃喃道:“好酒,好酒啊!少爷,怪不得这全府上下所有人都爱夫人这口酒,老朽之幸啊!”

左良举起酒壶,摇摇示意一回,算是隔空碰杯,二人又灌进一口小酒。

渔处机抱着牛皮角壶,砸了咂嘴,回味无穷,似乎觉得有酒喝,又能够瞧见远处花船上的人,此生也无憾了。

“你有没有想过,渔芙她,其实很想你。”左良缓缓说道,眼神灼灼的看向渔处机。

只是那渔老儿的那张脸隐藏在花白胡子里,瞧不出什么表情。

渔处机摇摇头,一脸痛苦,“让她误以为自己的爷爷早就老死了病死了被人害死了最好,我也没什么脸面,去见被我搞成这样的孙儿!”

左良叹了口气,喝下一口酒,安慰道:“渔老儿,你太固执了,那件事情谁都知道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非要往自己身上揽呢?于你于她又有什么好处?”

“说到底,还是我一手造成的,如果不是我,她父母怎么会死?我的孙儿又怎么会沦落到花船之上?少爷,这都是我的错,我知道的……”

左良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显然对于渔老儿来说,自己心中的那一关才是他走出枷锁的关键所在,谁劝都没用。

只是这么一来,就苦了那个花船上的香荷楼花魁渔芙了。

两人沉默半晌,默默喝着桂花酒,默默想着心中事。

“少爷,今日城中似乎暗流涌动,是昨晚的行动造成的?”末了,渔处机缓缓问道。

左良点点头,“白日来了些人,多是听说我到了赤金城,过来探探的,但是我没想到,关玉森竟然也来了。”

听到左良的话,渔处机坐直了身子,明显重视起来:“关玉森?少爷,这位爷在咱们家的邸报里风评可不好,按照之前的评估,他可是跟大赫王朝的谍报机构有些关系!”

左良点点头,眉头紧皱,“你说的不错,关玉森这个人,是西城几州谍报机构的二号人物!”

“啊!”渔处机讶异一声,酒也顾不得喝了,“那他怎会找到你?他说了什么?”

左良缓缓摇了头,说道:“这才是最主要的,这个人能够来见我,说明还有很多咱们瞧不见的水面之下,已经发生了很多咱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让他不得不与我见面,可是……”

“可是什么?”渔处机连忙问道。

“可是,这个人见到我,却根本就没有说什么要紧的事情,而是问了我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多是与銮宝斋的日常经营有关!让我捉摸不透!想不通!”

这下连渔处机也有些懵,挠了挠脑袋,紧紧皱着眉头。

“这个人,咱们可得小心些,对了,少爷,昨晚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左良皱着眉头,“扈家少主扈浪死了,香荷楼老鸨闻香也死了!”

“啊?莫非关玉森前来,是怀疑你?”

“有些可能,但凶手并不是我,这个不用担心!”

“会不会是那小子?”渔处机提醒道。

“见面我得问问,以防不测,尉迟小子可是自己人!”左良啐道。

渔处机缓缓坐下,又瞬间站起来,“少爷,我想起一事,关于老夫人的事情,我听说了,你从天胄城过来是因为这事吗?”

左良点点头,“我娘昏迷之前,我大哥带进来一个陌生人叫做唐陌,我一直在追查这件事情。”

“少爷,你怀疑是那个叫做唐陌的人干的?”

“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我有理由怀疑任何人!”

渔处机点点头,“理应如此!”

“所以昨晚?”渔处机问道。

“对,我怀疑我大哥在香荷楼说了什么,前去查探,但没有所得,今日郁青也过来汇报,香荷楼的红牌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说完这话,左良指了指远处的花船,“所以明日我得去花船问问渔芙……”

渔处机点点头,“少爷,不用问我,你想做的事情,不用征求我的意见!”

“毕竟是你的……”

“真不用!”

“需要我带什么话吗?”

“不用!”渔处机眉头紧了紧,还是叮嘱道:“别让她知道我在这里!”

“你可放心吧!除非你自己想见她!”左良摆摆手,脚在琉璃彩瓦上踏了踏,往回走去。

“少爷,谢谢你的酒啊……”渔处机踮起脚喊道。

左良未回头,只是伸出右手,轻轻的摆了摆,留下渔处机一人,又歪坐于殿顶之上,抱住牛皮角壶想入非非,只是再也舍不得喝一滴壶中的桂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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