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萧楚对于柳阙之后的结局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做不到无动于衷也无力改变。
回到那座名为养生院的庭院,秦萧楚一脸阴郁出神的看着湖中争相夺食还时不时跃出水面的鱼群,侍女青婵在一旁抛洒鱼饲。
阁中那一幕也令苏长河心有余悸,生怕体弱多病的二公子身体再出点什么状况,便轻喊一声:“公子....。”
“苏大哥,我知道,方才只是……不过还请放心......往后,”秦萧楚欲言又止,不愿回想柳阙那苍老的的面孔。
公子不答,苏长河也识趣。
见秦萧楚这般满面愁容,青婵由衷不是滋味,或许源于来自侍女身份的禁锢,或许源于尊卑有别,始终没有向二公子出声询问。
青婵回忆起当年王爷秦符从北域出征归来时经过城中,多看了她这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孤儿一眼,从那时起便被收留在王府中,从小照顾这位身受病体折磨比自己小了两岁的二公子,自己也拥有了继续活下去的权利。
倘若没有北域王那一刻的怜悯之心,在当时处于建城之后还未完善的荒北城中,只会是多了一具无人问津的尸骸,没人在意。
她见过,无数流离失所的人冻死或饿死在街头巷尾,腐臭味盖满全城。她见过,有人出自好心或是嫌弃的给尸体盖上一张草席,她当时就觉得,有个草席就很满足了,大概在死去后,就不会觉得冷了,也不会觉得饿了。
好在命运眷顾,这么多年下来,青婵即是充当着姐姐又充当着侍女,劫后余生之后是对生活格外的珍惜,对于朝夕相处的二公子更是格外的注意,哪怕是二公子一个皱眉也能被轻易发觉。
秦傲雪在世之时,曾说二人是青梅竹马,那时的青婵听后心中惶恐,自认不敢高攀,往后便有意无意的保持主仆身份,除去对于长公子秦御刀的态度,青婵为自我划定规矩,不敢逾越半分。
察觉到苏长河过于正经的秦萧楚强扯一丝微笑,说道:“苏大哥,在我这不用像在父王身边那般拘束,”二公子希望身边多些烟火气,而不是没有喜怒哀乐的木偶傀儡。
青婵至少还有那么些烟火气,苏长河是真没有一丝的人间生气。
苏长河就似喊不醒的熟睡之人,说道:“公子,属下即是亲卫,不敢分神大意。”
百鬼岭的画面在苏长河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他担心自己的大意会让秦傲雪的悲剧重演,倘若秦萧楚真是悲剧重演,到时候只怕十个秦符也无法阻止苏长河再做傻事。
自讨无趣的秦萧楚无奈的摇了摇头,只道是“也罢,”虽然那著名的百鬼岭一役没有过多的细节披露,虽然荒北城的长公主命断百鬼岭,但秦萧楚并没有秦御刀那般对苏长河耿耿于怀,他信奉披甲之士死于战场是最终的归宿,是无上的荣耀,即使大姐的归宿来的早了些,这与秦符的观点如出一辙。
忽然想起的大姐,令望着满园初秋色的秦萧楚甚觉伤感,缓和情绪后说道:“青婵,读书吧,”或许听着青婵的读书声,能让这稍显烦躁的状态缓和些。
只因苏长河在旁侧,青婵一改往常大大咧咧的随性,低声问道:“公子,您想听什么?”
秦萧楚稍加思考,答道:“关于金陵秦家的书。”
金陵秦家这四个字提醒了青婵,她们该离开这里去往远方了。
看着这满园争相斗艳的花药瞬间面露可惜,但是一想到这些花药不就是为了二公子的病体而存在的吗?现在已然没有了存在的必要,也就没什么可惜的了,如此一想,青婵也就释然,笑着回应道:“好,我这就去找找看,”转身朝偏堂寻书去了。
公子这爱读书的习惯也不知从何时才养起来的,但是王爷知道后,便隔三差五送些书籍过来,久而久之越堆越多,只能将各种书籍单独放在一间偏堂中。
良久过后,传来青婵清脆的声音。
“公子,没见到有只写金陵秦家的书籍,倒是在一本《朝堂上》有对于金陵秦家一句话的描述,要不要看呀?”正在书房中搜寻的青婵,在门口露出个脑袋,一只脚在房内一只脚在房外。
如果公子要看,她转头就去拿,不看的话身体也就顺势出来了。
“这偌大的书房居然翻不出一本有记载金陵秦家的书籍?是父王故意为之还是这金陵秦家实在过于神秘?”秦萧楚沉思片刻后说道:“念出来听听吧。”
青婵闻言,便转头进去拿书。
书房中的书籍多如牛毛,却被青婵收拾的井井有条,分门别类整整齐齐,看得出时常有扫灰整理,加上满园花药的熏陶也没有泛黄的书籍,本本依旧如新。
青婵手中拿着《朝堂上》一路小跑而出在秦萧楚面前停住,不等歇口气就迫不及待的缓缓念道:“金陵城三大世家之一秦家家主秦昱,任帝君殿前四方圣贤之首,其次子秦昂天尧十年间亡于天甲院。公子,就这么一句,你看还想听点什么?”
念完之后青婵双手持书放于身后,脚尖俏皮的轻点在地,一看苏长河还在身侧,当即回归丫鬟常态,身形正经。
青婵一举一动的变化令秦萧楚倍感不适应,便抛去一个询问的眼神,青婵咧嘴一笑悄悄指了指苏长河,用嘴型冒出“规矩”二字,秦萧楚无奈苦笑,说道:“论年龄,我还真得喊你一声姐姐。”
青婵嘟着嘴,满脸尽是说不出的尴尬,再看苏长河,显然也明白秦萧楚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是谓何意,当即说道:“青婵姑娘倒是不必与我一般拘束,傲雪也曾说过,你们两个才像亲姐弟。”
青婵当即朝着苏长河微微弯腰施礼,随后笑靥如花。
场面不再那么僵硬尴尬,秦萧楚也随之安心一笑,嘀咕着方才青婵所说的:“四方圣贤?天甲院?”毫无头绪之余转身问向苏长河:“苏大哥,你是中原人,可知这四方圣贤和天甲院是什么来历?”
苏长河略加回忆后开口答道:“早年间确实有所耳闻,四方圣贤中的三人似乎是金陵三大世族的家主,至于这余下一人,记不太清了,我也离开中原太久,这天甲院更是从未听闻过。”
秦萧楚对此表示理解,苏长河来到北域也有十几年了,哪怕是曾经听说过所谓的四方圣贤、天甲院,怕是也记忆模糊。秦萧楚只能作罢,望着眼前这潭湖水,扔进一把鱼饲,看群鱼扑腾水花四溅。
捧着《朝堂上》的青婵却在较着劲,仍旧仔细翻阅着这本书籍,试图能够找到些其他线索好替公子解忧,但神情随着翻书声愈加的失落。
养生院院门突然被敲响,院中三人齐刷刷望了过去,好奇这时该是谁会来访?
青婵怀揣着《朝堂上》依靠在门前,双眼透过门缝朝外一看,一位清瘦身材的老年人出现在视线中,是秦百川。
青婵急忙打开院门,迎荒北城兵马大统领进门,朝院内喊道:“秦统领来了。”
这位看似瘦骨嶙峋的老将军,在外人看来绝非是那种每每陷阵一往无前的兵马大统领秦百川,然而他的双手沾染了无数狼神族人的鲜血是不争的事实。
秦萧楚起身应声喊道:“伯父。”
又朝秦百川后看了看,发现是孤身而来,不免有些失落,紧接着问道:“大哥没一起来?”
秦百川叹气道:“你大哥此时不知带着三岁又去哪撒野了,待你走后,他也会是下一届北域王的王储,到时,怕是也难有他如今这般自在,罢了,让他先潇洒去吧。”
嘴角的苦笑无法掩盖脸色的失望,但伯父说的也是在理,秦萧楚也不纠结于此。
“就那纨绔公子还当北域王,”青婵心中有些不屑,竟也开始担心荒北城的未来。
秦百川眼神一瞟,正好看到青婵手中的书,好奇道:“《朝堂上》?怎么对这类书籍感兴趣?我和你父王一样,不喜读书也没那时间看,过的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偏偏是你,倒是好这一口。”
“也没什么,就是想先行了解下金陵那边的情况,”秦萧楚挠了挠后脑勺想要搪塞过去。
说起金陵,秦百川眼神虽然闪过一丝苦恼,随即开口说道:“官场那些东西,伯父与你父王是一点都不懂,以前倒是听你爷爷说过一些,他说啊,这金陵也就只是一座城,这眼界,得看天下;站得高,才能看得远,庙堂之上区区数十人,是能影响大事儿,但各家都管好各家的事了,哪还有那么多的大事?所以得从小处窥得大事才至关重要,一步一个脚印儿,慢点走没关系,走的踏实才行。”
这一番言语若不细看,也就是茶余饭后的一番高谈阔论,可仔细深思会发现,一句“庙堂之上区区数十人影响不了大事”不可谓大逆不道,但一句“各家管好各家的事”又可以说是把天下剖析的清清楚楚。
秦萧楚点了点头,道:“爷爷说的有道理,楚儿受教了。”刹那间有种错觉,感觉秦武似乎就在自己面前,也更加的好奇,爷爷是一位怎样的人。
“你爷爷不仅是那一身境界不凡,深谙官场门道,又懂得坊间寻常,是真了不起,”说起义父,秦百川的思绪也被带回到从前。
“对了,差点把正事儿给忘了,我这次是来先给你道别的,你父王不知为何,今晚又要出征北域,伯伯我得跟着去,昨日已经和御刀那孩子说你要走,现在也不知带着三岁去哪了,明天清晨呐,怕是没人送你,但曹轻侯那大和尚可能会来接你,还有,你爹怪舍不得的,以后在金陵有空了,多回来看看,别让他老念叨着你,”话虽如此,但秦百川明白,这几千里路听曹轻侯说那商队走了足足一个月,怕是再回来,也得是猴年马月了。
自己这位父王时常出征北域,自两兄弟出生起便少有管束,也不知是实在过于忙碌还是另有隐情,所以自己这兄弟俩自出生起基本算是放任养之,能活着就行,只是大哥秦御刀放养在城内,而自己,则被放养在府内,早已习惯这种生疏的父子情。
这类远行父母不相送对于寻常人家来说或许会有一些惨淡,但是秦萧楚而言也不过如此。
见秦萧楚不再说话,秦百川心中涌出无限感怀,细如枯槁的手搭在秦萧楚肩上,说道:“孩子,这一路保重,你爹和我说了,如果真的在金陵城待不下去或者半路想回来了,就回来,荒北城不会坐视不管,我们这把老骨头的命,值不了几个钱,谁要是想拿去啊,来拿便是。”这句话,秦百川忍了很久,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隐约透露着秦符的于心不忍,又抉择甚难。
并非不懂父王的苦衷,但如此动情动容的话,虽然是透过秦百川说出来,但秦萧楚内心还是有股激荡在翻腾。
不知是出于爷爷秦武的生平事迹,还是秦符这一番话,瞬间令萧楚豪气干云,恨不得冲上云霄去。
“叔叔,楚儿一定会安全到达金陵城,也一定会平安归来,到时候与父亲一道镇守荒北城,延续爷爷的遗志。”
“镇守这边城就算了,我们荒北城的秦家做的够多了,你父王还说了一句,如果在金陵城能有大作为,能不回来就别回来,秦家,不想再死人了,最好在中原找个贤惠的姑娘娶妻生子,永远都别回来。”
向来少言寡语的秦百川,今天活生生是个话痨,哪里还有往常在军中时的半点威严?
秦萧楚或许能够理解,或许有些不满,与父王的情感虽然淡如水,血脉却深似海。
青婵在一旁听见娶妻生子,便拿着那本《朝堂上》默默朝书房走去,说是去放书。
秦萧楚目视青婵走远,对着秦百川欲言又止,纠结过后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秦百川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不予评论,只是挥了挥手,又径直走出小院。
养生院外,顿时感到一阵轻松的秦百川无力的依靠在路边一颗年轮无数的老树下,这一树一人年纪可都不小。
秦百川嘴角微动,自言自语道:“义父,川儿想你了。”
似那远行在外无助的游子,触动了内心薄弱的神经,思念已经离去的亲人。
壮士暮年,也犹如一副落日余晖的画卷。
这个夜晚,北域百鬼岭上,狼神族巡边队以及镇守前线的军队遭受到来自荒北城的夜袭,据说亲自领军的秦符以及兵马大统领秦百川在疆场上杀红了眼,鲜血染红青翠草原,狼神族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秦符秦百川,只好节节败退,这一退,足足退了有百里地,这一战打的狼神族军心涣散不说,狼神族内还给秦符送上“北地疯犬”的绰号。据传,狼神族族长阿郎下令,不论何种方法,谁能取了“北地疯犬”的项上人头,就能成为下一任狼神族族长,可见一战打出了阿郎心怀中滔天的怨气。
再后来,北域的这个秋末,也没有那“打秋风”来袭,所有发生在百鬼岭的战斗也被北域游民称为“猩红春雨”,猩红是说秦符、秦百川每次征战归来时甲胄被红色血迹染透;而春雨,则更多的是感怀曾经那位魂断百鬼岭的荒北城长公主春雨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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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金陵不知要多久之后才能归来,自出生起半步未迈出过白灵岛的二公子,想在临走前一览故乡的气息,更主要的是,还有最后一群人要见。
咕哝着:“我得上那九重山看看。”
想起那位时常胆怯的躲在他人身后看着自己的小姑娘,想起那位总是偷偷问自己讨酒喝的小酒鬼,秦萧楚露出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