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白灵岛因为被江水四周环绕的缘故而雾气腾腾,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
边塞这场八月天的雨停了,风也息了,不似中原那般烈日当头汗流浃背,但是秋末快到了,狼神族人每年秋末时分总会蠢蠢欲动近犯那些城外的牧民和猎户,被荒北城民们称之为“打秋风。”
秦符前几日的出征,大概也是为了压一压那肆虐的秋风风头,但愿今年的秋末,能够安稳些。
随着暴雨的过去,秦萧楚体内因寒气入体所带来的疼痛也逐渐减缓,正穿一袭白袍提着一壶上好的三奶酒走在雾气萦绕的白灵岛小道中,犹如天上游仙。
苏长河紧随身后,唯独不见青婵的踪影,大概还在院中收拾这场暴雨遗留下的脏乱。
秦萧楚此时要去拜访一位老者,这位老者不似秦符那般严厉,反而带有爷爷辈的那种慈祥宁静,亦或许是因为其年龄与已经过世的秦武相仿。
初次见到这位老者,得从两兄弟六岁时说起,彼时秦萧楚最喜跟在顽皮的兄长身后在这百灵岛内上窜下跳,哪怕是看着兄长干些掏鸟蛋、射兔子这等顽劣之事,也是乐在其中。
玩性十足的兄弟二人在一次偶然之下,成功把跟在身后的傻三岁、侍女青婵甩丢。
最后在一处阁楼前迷失了方向,好奇心怂恿着二人进到阁楼中,却发现有一位老者正蹲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兄弟二人初次一看此地还有个邋遢老头可被吓得不轻,但当老者知道闯入的是两位世子殿下,倒是展现的很慈祥,似乎出于对这白灵岛熟悉的缘故,便指路兄弟俩回去。
或许是因为百灵岛内并无多少稀奇事务,兄弟二人在之后的很长时间内也时常前来找老者絮叨。再之后,也是由于城内繁华更锦,秦御刀去往阁中老者的次数日益减少,困步岛上的秦萧楚正好相反,一来二去,两兄弟与阁中老者也逐渐熟络起来。
源于秦符从不曾与他们兄弟俩说过爷爷秦武的任何事迹,所以这位老者经常与兄弟二人谈论秦武当年风采种种,老一辈的英勇事迹,最能勾引懵懂孩童的好奇心。
老者自称姓柳,兄弟二人往后每次见面便是敬重的喊一声柳爷爷,由于老者爱喝酒,兄弟俩也时不时的带着些奶酒过来,以酒换故事。
兄弟俩后来也曾问过秦符这阁中老者的来历,秦符只是简单的回应一句是个犯错事儿的老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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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晨见到出现在院中的苏长河起,秦萧楚就已经知道那位动手伤人的曹轻侯此行而来的目的,也明白自己接下来被安排的命运,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纠结和痛苦,只是随波逐流。从侍女青婵的书中,他听说过远在金陵的秦家,荒北秦家与金陵秦家虽有干系,却无联系,如今,似要联系了。
即使心中想的开阔,但二公子也心怀些许的怨恨,这怨恨不来自于外人,来自于自己这具病体,倘若不是这具病体,或许命运是和先辈一样做一名被五十万游民所歌颂的北域勇士。
如果命运自己不能掌控,也要坚强的走下去,总归比起如今这般足不出户的生活要好上许多,哪怕前方旅途陌生、坎坷也该一往无前。秦萧楚理解父王的决定,自己不该永远当一只笼中雀,此刻似乎也能够体会爷爷当初从金陵出发来北域时的心情,那种宿命,无力反抗。
总得有些勇气去面对不曾面对过的广阔天地,去体验不一样的喜怒人生。
思绪已被理清,提着三奶酒的秦萧楚心情也开朗了许多,随着脚步的停止,身形已经站在一间与岛中小院格格不入的三层小阁楼下,两边空荡荡连个守卫都不曾看见,对于十步一卫的白灵岛而言,这不多见。
抬眼望了望,门匾上写的那“东来紫气”四字经风霜打磨已经模糊不清,秦萧楚轻叹一口气径直走了进去。
首次成为秦萧楚亲卫的苏长河心有疑虑,跟随二公子走的这段路七拐八拐以前从未走过。在担任秦符亲卫时,秦符从未来过这“东来紫气”阁,记忆中也不曾听秦符、秦傲雪说过此地,所以根本就不曾知岛内还有这么一处地方。
阁中有位老人端坐在蒲团之上一动不动,犹如雕塑一般。
“柳爷爷,萧楚给您带酒来了,”进入阁中的秦萧楚强颜欢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与平常无异,秦萧楚知道自己这次是来道别的。
苏长河正打量着这间阁楼内部,虽然整洁却空无一物,只有数盏长灯烧着油滋滋作响,蒲团身后是一座楼梯,直通二楼;仔细打量着那位陌生的老人,其虽身形如枯槁,着一身因为岁月的打磨而破旧的深紫色青袍,完全看不出真实年纪,长发长须由于多年没有打理的缘故而凌乱成一团,面部表情在颓废之余却隐约散发着一股精神气,浅看之下,约莫着至少得有个八九十岁了。
苏长河不敢掉以轻心,始终戒备秦萧楚左右。
不惊讶为何世子秦御刀没有随行而来,直接无视苏长河的存在,柳姓老头盯着秦萧楚手中提着的三奶酒,露出贪婪的表情,兴奋道:“好,好啊,闻着这味儿,爷爷我就知道这是上好的三奶酒,口水都咽干了,”一把接过递到跟前的酒壶,一大口灌下。
“好,好酒,楚儿啊,此去金陵,可要保重,遇事不可慌乱,人言不可全信,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这留着小命啊,才是最重要的。这清晨的奶酒,最是暖胃,若是在此时喝那中原的烈酒啊,最为烧喉,比不了比不了,”柳老头砸吧着嘴自顾自得说道,还不忘感叹一句,显然二人熟络了许久,当即甚是健谈。
“柳爷爷,您都知道了?本想来给您道别,正不知如何开口,”秦萧楚惊讶之色尽显于前。
苏长河表情也与之相差无几,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虽心中疑惑更浓,然而亲卫的身份令其不益直言相问。
柳老头捋了捋许久没梳理的胡须,颇为自豪,一副仙风道骨的表情与这身形象可谓差之甚远“这白灵岛也就这么点大,有什么事能瞒过你柳爷爷的?”随后眼神瞟了瞟苏长河一眼,“能否与你家二公子单独说会儿话?”询问般的口吻微笑着露出一口黑黄残齿。
秦萧楚随着柳老头的视线,回头看了看站在身后苏长河,虽然不知老者想说些什么,但还是轻呼了一声“苏大哥”,示意其在门外候着。
“公子,怕是不妥,”虽然是在白灵岛中,苏长河仍旧不放心让二公子与眼前这位陌生的老者独处。
秦萧楚神态轻松,笑着说道:“无妨,我自小与爷爷认识,苏大哥你就放心吧。”
苏长河不敢违抗,也能看得出二人早已相识,只好向门外走去,阁外的苏长河身体尽可能的靠近阁楼,好在有意外状况时第一时间冲进去。
苏长河出门之后,柳老头瞬间神情一变,一改方才酒鬼模样,一改往常和蔼模样,说道:“楚儿,这番去往金陵,怕是路上艰辛万重,你要牢记,不论如何,都要到达金陵,万不可中途返回。”
“知道你心中有疑虑,但是男子之志不该在这白灵岛的方寸之间,切记,到达金陵之前不能回头,一回头,可就什么都没了。”
这位与秦武爷爷同辈的柳爷爷,说出一番此前从未听过的言语,虽然不明就里,但秦萧楚还是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柳老头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大口奶酒,似乎恨不得一口全都喝完。
“柳爷爷,别喝那么多,等我走后,大哥也会时常带上酒过来看您的。”
一脸满足的老者答非所问的说道:“这奶酒对中原人来说略为酸涩,初次品尝时极不习惯,但尝过多次之后便知道这酒性情温和,味道绵柔,偶有回香,唇齿间遗甘浑厚,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好酒啊。”
秦萧楚感觉今儿个的柳爷爷有点不太对劲,却又不舍过早离去,这番离去也不知何年再见,便木讷的站在旁侧,多陪一时是一时。
“楚儿,近些来,”在蒲团上打坐的柳老头忽然挥了挥手招呼了一声。
秦萧楚不知其意,直接走了过去。
逐渐走近的秦萧楚在在柳老头身前坐了下来,柳老头却是毫无征兆的猛然起身,身后响起了铁链的声音,秦萧楚幡然醒悟,认识十来年的柳爷爷始终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姿势端坐在蒲团上原来是因为一直被锁在这间阁中,瞬间百感交集,想起以前柳爷爷从不许自己与哥哥近身的原因就源于此。
还未等秦萧楚有空去琢磨其他,柳老头神色骇然,一掌按在秦萧楚的额头之上,默念着:“孩子,途中莫回头,回头便是罪啊。”
“啊~”的一声,毫无防备之下,受疼的秦萧楚叫出声来。
下一秒“咣”的一声,苏长河直接踹门而入,见到这柳老头浑身冒出夺目金光,苏长河眼看不妙,脸色瞬间凝重,随即拔出长剑。
看似耗费不少精气神的柳老头喘着粗气沙哑的说道:“不想你二公子经脉俱损,就立刻出去!”
苏长河正犹豫不决举棋不定,刹那间一阵黑影飘过。
“我在就好,长河,你先行出去,”突然出现在阁中的黑影竟是秦符。
见到秦符,满脸愕然的苏长河只能领命退下。
秦符冷眼旁观盯着阁中一老一少,也不做任何动作。
秦萧楚闻声得知是父王,却不得回头去看。
柳老头的手掌始终贴着秦萧楚的额头,随着身上的金光逐渐变淡,直至渐渐消散,身体就像没有了支撑一般,无力的瘫痪在蒲团上。
感觉不到自己身体有何异样反而略微更有精神,秦萧楚赶忙蹲下看着倒地的柳老头,焦急的喊道:“柳爷爷!”
“楚儿,勿怪爷爷这招出的太晚,让你受了多年病体折磨,现在你体内种有金莲,虽然无法延年益寿,但可保你不受那寒气反噬之痛,也可与你体内白灵相辅相成,切记,男儿志向不在方寸之间,以后,不要恨你柳爷爷,”气息微弱不堪的柳老头虽然脸色痛苦,但眉目间尽显慈祥,还带着那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解脱,这一生伴随着两代北域王的老人,展现出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
老者这般姿态这番言语,秦萧楚了然于心,明白这对于自己、对于柳爷爷而言意味着什么,毫无哭腔的泪水默默的滑落在地,又转头看了看傲立着的父王,试图开口找寻些答案。
“楚儿,回院中休息,以后,你会明白的。”秦符语气坚定不容反抗。
深知父王习性,秦萧楚满怀不舍的起身离开。
秦符不回头看秦萧楚,只是对着老者轻叹一口气。
阁楼外的秦萧楚,重重的对着那不知含义的“东来紫气”四个字跪下,随后磕下三个响头。
二公子一步一回头,在门外等候的苏长河在朝着阁内瞥了一眼又紧随秦萧楚身后。
对秦萧楚而言,今日的阁中老者,似一位新认识的老者,其身上的秘密如层层叠嶂般数之不尽,自己却不得而知,全然没有因为已身怀金莲而将免遭白灵体反噬带来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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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老者这般模样,叹气过后的秦符背过身去,不忍再看,默默地说道:“柳阙,你这金莲,终究还是交了,但你,怕是活不过今日了。”
“秦符,你这一手棋,下的虽然巧妙,但老朽依旧不服,老朽这般作为,不是为了你秦符,是为了你们秦家的那位筑城人,天下人欠他的,老朽还了一分,哈哈哈哈哈,”柳阙回光返照般的大笑了起来。
“你本早就该死,是本王仁慈,才饶你一命。”
“老朽自问对得起秦武,对得起帝君,人在做,天在看,倒是你秦符,对得起谁?哈哈哈哈。”
柳阙语毕,吐出一口浑浊黑血含笑而去。
寂静空荡的阁楼,在暴雨过后生机全无,显得潮湿不已,从此,这里连个会喘气的人都没了。
思绪拉远,闭目沉思了片刻,秦符最终还是放下了那份固执,在空荡简陋的阁楼中只留下一句:“柳先生,走好。”
与此同时,天门高原深处的一座孤寺,有位老僧独自走到寺前,面朝北方盘膝而坐双手合十,久久不起。
后来,白灵岛的祠堂内,秦武灵牌之下,新添了一座灵牌,刻书“莲花先生柳阙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