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后,天门高原上的湿气还未挥之殆尽,沉沉闷闷。
山鬼转野道将北域与中原连接,然而月光下的天门高原却更加突显出它整个轮廓的冷漠。
偏偏在这山脉起伏不断的高原深处,不只是有那令人胆颤山鬼转野道,不知在何时,还藏有一座名为金莲的寺庙。
天下信佛,即使人人不是佛,但改变不了遍地寺庙的现状,可谓佛门盛世从未断过。
在这高原深处的金莲寺或许也是那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虽不比中原地区鼎盛寺庙的香火缭绕,却也没有因为此地的苍凉而显得破败,反倒犹如淤泥之上的洁白莲花,出尘而不染。
此地地广人稀,寺庙有足够的条件修筑的庞大,庙前高三丈的金色莲花台很是显得不凡,金莲寺名正是从这而来。
夜色依稀,月光笼罩,寺庙中所有佛陀左手持禅杖右手举火把在金色莲华台前伫立,大约有近三十余人,目光一致的注视着北方,也不知他们这般注视了多久,仿佛正准备着某种仪式。
夏末的夜风夹杂着雨过天晴的温柔,轻轻吹拂着他们身上金红黄三色交织的禅衣衣角,除去蝉鸣蛙声一片,却也无比宁静。
一位身披莲花白袈裟的中年和尚,体型健硕一脸正气,额间有一道金色佛印,其身体悬浮在莲花台顶面朝北方,脸色沉重,宛如一座心事重重的如来金刚。
这座寺庙中从外观来看,并不破旧斑驳,似乎建成也就几十年。
寺庙中,一位驼背严重的老僧人光着脚,身穿一袭早已破烂不堪的袈裟坐在一颗老树下的木椅上,满脸皱纹诉说着在这高原深处饱受过的风霜。
老僧对面坐着一位玉净的白须道长,子午簪盘起满头银发,只是这位白须道长不似那驼背老僧人那般不讲究,至少穿着一身体面整洁的儒雅道服,背着一把刻有‘太武’二字的长剑。
天下道人一般无二,无非就是背负长剑或者手持拂尘,据说都是学了道家第一人陆放歌的装束,如此搭配却也显得超凡出众,各大道家名山宗派便渐渐传承了下来。
二人中间摆放着一副棋盘,难以想像在这夜晚如何看的清这棋局。
一场道家与佛门的棋盘博弈。
一阵夜风吹过,几片树叶缓缓飘落,棋盘边的油灯随着这阵风忽明忽暗,倘若那风头再稍大些,或许灯就灭了。这寺庙虽处于天门高原的不寻常处,但从建造感来说并不像是连油灯都买不起的道场,毕竟在那寺前的大金莲刮一片金屑下来也能值老多的钱了。
白须道长神情忧心忡忡,盯着空无一子的棋盘问道:“师弟,真就打算走一招弃帅保车了?”
驼背老僧人同样盯着那没有子的棋盘,淡淡的回应:“师兄,你说反了,贫僧,是车。”
“这是何苦,你本该还有三十年造化,本可.....,”白须道长语气有些动怒,本想再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世人都想长寿,但没人去想活上几甲子后又有几人能够像你我师兄弟这般还能有人说说话;更别说贫僧这等武夫多活一天,便是多贪一份世间灵气,是种罪过。师兄,贫僧不似你那般活着可以潇洒来去受天下敬仰,贫僧就是山里的一个老秃驴,活着,是罪孽啊。”字语间虽是自嘲,语气却极为反常的尽显洒脱。
白须道长急道:“师弟,你若想要肆意当个游历于天下的行脚僧也不是不可的。”
驼背老僧浑然不在意,说道:“只怕是帝君不会首肯,贫僧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宿命本该是如此,都说佛门舍己济世,是本家规矩,先有那八珠佛祖舍身在先开创我佛先河,贫僧这把老骨头不过是万千尘埃之一,能度一方百姓,也算是功德圆满。”
白须道长对着当空的月色轻叹一声,不再言语,终究是有枷锁缠身,有铁链锁足。
虽然白须道长隐约想要放弃劝说,但驼背老僧似乎兴致来了,从容的说道:“天下万千皆如棋盘,天下苍生皆为棋子,有棋子一生无为死不瞑目,有棋子一生骄纵命葬黄泉,有棋子追求长生半道殒命,有棋子摸爬滚打尝尽世间冷暖,有棋子左右迷茫,迷失于人性,还有一颗棋子,从北方而来,也不知未来命运怎样,贫僧这颗棋子一路走来,只是心怀一方百姓替佛传法罢了。”
白须道长之所以一而再的想要劝说这位驼背老僧,也是知道自己这位从小天资卓越的师弟深晓佛法道理,倘若就由他这般固执,怕是一位佛门高僧就此陨落,故而特意从千里之外赶来欲让其悬崖勒马放弃那念头。
驼背老僧已经拿定了主意固持己见,全然不顾这位列天下道行前十的老道规劝。
此时的驼背老僧在白须道长看来,就像是那奔跑着追赶眼前蝴蝶的孩童,兴奋之余全然不顾前方就是万丈深渊。
“若是师兄我去灭了这北方来的棋子,该会如何?”似乎找到了转机,白须道长急忙问道。
驼背老僧平稳道:“姑且不说入了佛门境界的三戒和尚曹轻侯私自从金陵去往荒北城接引,帝君当真不知?且说师兄你若真把那北方来的棋子给灭了,怕是金陵秦家也就成了弃子,弃子最为疯狂可作出玉石俱焚之事,荒北城的秦家也就会不顾北域几千里地的生灵死活,该是会找师兄你来偿命,那般情况的发生,可就是谁也掌控不了的局势了。”
“这么说,还就真得你去灭了那颗棋子才行?”白须老道心生疑惑。
“师兄此言差矣,无论是谁去拦,只要拦住了,秦家就没了,没拦住的都会死在曹轻侯手下。如今的曹轻侯,护的是秦家下一任家主人选,自然护主心切,谁敢阻止,曹轻侯必定起杀心,”老僧略微有些出神,眼睛看向别处。
“帝君又为何要拦这棋子?”白须老道依旧不明白。
“帝君这是怪罪贫僧当年对荒北城做法的无动于衷,所以这不是拦得住拦不住的权衡,而是拦与不拦的问题,既然如此,贫僧倒不如抬一手北域,也当是为北域苍生献一丝微薄之力。”
“唉!”白须道人长叹一声。
师兄弟二人,从未在说法与论道中争论过,因为白须道长自己清楚,他是说不过这位师弟的,就如同这次。但是在动手论剑上,自己的招式恐怕就要技高一筹了。
老道忽的冒出一句:“师兄我,在你看来是怎样的一颗棋子?”
驼背老僧随即闭目沉思,片刻过后才缓缓开口:“你我幼时拜入同一师门,师兄的名号虽然在道宗内大名贯耳,却专于修身练气求的是羽化飞升,以棋子来说怕是不符合身份,以持棋者来说,又少些胸襟,当是属于旁观者。”
驼背老僧这一句少些胸襟也不怕得罪自己那白须道长师兄。
“旁观者?哈哈哈,师弟好见解,妙啊,”短暂沉默之后,白须道长笑出了声,并没有方才对话中的那份焦虑,观棋不语方为君子。
也不觉得白须道长师兄这番姿态有何不妥,驼背老僧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随后对着门外喊了一声:“玄济,进来吧。”
寺前金莲之上漂浮着的白衣袈裟和尚闻声后,立即缓缓落地,迈着沉重的步伐朝寺中走去。
“玄济,你跟随贫僧学佛门之术已有三十余年,早已入了佛门之境,待我走后,这座金莲寺便拆了去,寸木不留。”
着白衣袈裟的玄济双手合十,弯腰行佛礼“弟子谨遵师命,绝不违抗。”
“这天下灵魄不可多得,幻生金莲算是其一,世上本有二朵,与其他灵魄相似,是体内多年悟道蕴育而出的结晶,这幻生金莲可调节体内气机运作,还可作稳固经脉之用。一朵已在荒北城中消亡,另一朵在贫僧体内,只要这金莲易主,便可不受感应,也不用担心会牵扯出什么琐事,今日,这金莲托付与你,”驼背老僧人这一字一句说的随意,听者却被这席话惊的激起千层浪。
老僧想起荒北城的那位故友,只有一句“老柳啊,你这一走,我也得跟着咯”藏在心里。
玄济闻言如同晴天霹雳,当即双膝下跪,这金莲所带来的裨益他自然是清楚,但不可避免这金莲易主会给本体所带来的损伤,坚定说道:“师父,徒儿不敢!”
驼背老僧并不理会玄济,直接颤颤巍巍渐渐起身朝跪倒在地的玄济走去,嘀咕着说道:“有何不敢呐,没了金莲无非就是少活十年,死后终究躯壳一副,活着的,莫让下了黄泉的丢了脸面啊。”
玄济脸色惶恐,想要后退想要闪躲,却发现并没有勇气违背师父的意愿,直到驼背老僧浑身金光枯槁般的手掌按住自己的额头,玄济便再也说不出话。
犹如那明知天降大劫,却无力抗衡最为忧虑。
老白须道长终是不忍直看,别过头去。
驼背老僧万般随意的说道:“师兄放心,贫僧并非只会悟道却无修为,不像荒北城的那位,他一口气是全凭体内金莲撑着,贫僧除了体内金莲,还有这一身境界呐。”
老白须道长忍不住说道:“只怕没了金莲,境界也要大跌了。”
驼背老僧不以为意,嘴角勾勒出一个微笑,这话只当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手掌从玄济额中收回,金光也渐渐消散,对着玄济说道:“去吧。”
始终双手合十的玄济起身弯腰,千言万语无法说出口,只有道出一句恩咒“南无密栗多,哆婆曳娑诃。”
随后转身朝外走去。
身后那位满脸尽是皱纹的老僧,看起来似乎更加苍老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