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济自然也明白,佛门怜众生,不怜自己。
倘若任由自己被情感左右,佛心难免动摇,六根不净,还谈什么度众生?还谈什么济世人?所以只能将自己的情感深深隐藏,所谓六根清净无欲无求正是如此这般。
玄济出门后,一老僧一老道也随之出了寺庙。
“师弟,我送你一程”,道长轻轻的说道。
“有劳师兄,”从始至终,老僧的语气都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如水,毫无波澜。
看着老僧先行走过,又回头看了看这座偌大的金莲寺。玄济即使心有不忍,依旧直冲当空,双掌生出一道佛印,聚气释放,佛印发出金色光芒朝金莲寺前大金莲冲去。
随后所有僧人都将手中火把扔进寺中,寺内顿时火光滔天,噼里啪啦的声音此起彼伏。
大金莲在玄济那道金光中化为齑粉,再过不久等烈火燃尽,此地便再无金莲寺。
不知何年筑起的金莲寺,消亡于谱玄年间一个夏末的夜晚,没人在意这座从未进入过江湖的寺庙,就已经死在了江湖之上。它建成与消失的意义,伴随着驼背老僧的存活于死亡。
玄济对此地也是毫无留恋,天下皆佛,又怎会没有一个容身之处?况且师父早先已有交代指出明路,“随本尊北去!”寺庙外玄济浑厚的声音传出后,白衣袈裟大和尚一踏而凌空,率先朝北方而去,寺前的三十位僧人紧随其后。
说是迟那是快,霎那间一片黑色遮挡住月光的明亮,如黑云压城。
“哪里走?”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质问,随着唰唰的几声,空出浮现出近百位黑衣人,领头一位男子身穿夜行服,整个脑袋都套在那黑色斗笠之下,一层黑纱蒙住了脸,只能看到那人下颚露出一小撮络腮胡,想必方才那话便出自此人之口。
玄济向北的身形一停,如临大敌,因为那群黑衣人已经亮出了冰冷的长剑,正朝玄济反方向而去的老僧老道听到动静也止步回过头来,面面相觑并不知这群人为何而来,更不清楚这群人是谁。
“全身漆黑还真是一群鼠辈,敢问一句,可知贫道是谁?”一看形势即将不可掌控,那老道率先出声呵斥。
“一个不留,杀!”面对来自老道的嘲讽,领头的斗笠黑衣人毫不理会,直接与玄济那一行僧人混战厮杀。
“何必这般浮躁,唉,罢了,太武黄伯奚,前来问剑!”说完,这名自诩为太武剑仙的黄伯奚背上长剑嗡嗡作响,随即整把剑直冲天际,黄伯奚一跃而起抓住剑柄,朝那领头的黑衣男子飞去。
黑衣男子不屑的冷哼一声,从腰间取出双刀,身体犹如炮弹一般弹射而起,与空中的黄伯奚正面纠缠,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罪过,罪过,哦弥陀佛。”始终未动手也不打算出手的老僧紧闭双眼,双手合十做低头状。
在看那天际,皎月悬空,映照出夜幕下的杀伐。
纠缠之中,黄伯奚明显占据上风,一道剑锋怒含斗气冲云,直刺黑衣人胸前,黑衣人急忙双刀一挡,依旧被震退三分在当空中被一砸而下,只能以双刀撑地才能止住退势,硬生生在这怪石嶙峋的高原上画出一道深深沟壑,顿时感觉胸闷难受,一口鲜血如泉涌喷出,神色骇然,同时也懊恼于自己过于轻敌。
“贫道有一剑如江海泄洪,鼠辈报上家门,可饶你不死!”依旧当空的黄伯奚气势凌人欲要趁胜追击。
“道长有些本事,哈哈哈!“自知示弱便会败北的黑衣人面无惧色露出狰狞的笑声,摘下斗笠面罩露出一张黑白脸,左边脸黝黑如木炭,右边脸雪白似冬雪,正用刀背擦拭嘴角的血迹,表情尤为不屑,武人傲骨不过如此。
“黑白郎君酆羿?你主子是谁?“黄伯奚眉头一皱稍显吃惊,这酆羿在江湖中也少有口碑,只因其武学追求另辟蹊径,不走八识之路,舍本逐末后身体发生异变,身体半边黑半边白,江湖几乎人尽皆知,也算是各路游侠儿口中的一号人物。坊间也有传言说其退隐山林,在江湖中出现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在江湖鲜有的几次抛头露面中,其展现出来所学的招数也并非主流的四大武学,却是毒辣之极,加上脸颊有罕见双色,故而人称黑白郎君。
“主子?道长识破了我,就想让我开口?哈哈哈哈,酆某又何曾惧怕过!”酆羿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随后倒持双刀,身体逐渐被黑雾包裹,与夜色融为一体,消散在视线当中,顿时气象极盛。
黄伯奚眼神锋利不敢大意。
突然,凌空破晓,突然,凌空破晓,伴随着刀光乍现,酆羿诡异的出现在黄伯奚身后,双刀布满黑云砍向黄伯奚。
太武剑仙也不迟缓,瞬间发觉后便是腾空再起躲避,又以手中利剑挡之,刀剑碰撞之下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借助刀剑交锋时的支点,黄伯奚也顺势闪开了那看似渗人的刀锋。
方才闪躲之下,黄伯奚已占据上空,随后高声道:“大江东去,一泻如洪!”随后长剑如洪流,当空劈向身下的酆羿。
一招泄洪剑,如白虹贯日般垂直砍下,这乌云高原深处一角此时昼夜难辨,这一剑的锋芒,敢与夜色争辉!
酆羿见势不妙急忙架起双刀格挡,那股白色剑气碰触双刀的一刹那,“锵”的一声,自知力所不逮的酆羿果决的弃刀而走身形后退,任由双刀被顺势劈落在地,紧接着迅速以双手聚气,身形周遭浮现出一圈紫色光环,随后双刀化为两头恶狼迎上那道剑气,酆羿竟是再度控制住双刀,竟是以退为进反戈一击。
“哐“,再度碰撞之下,双刀幻化成的两头恶狼原形毕露,黄伯奚的那道剑气也随之不见。
酆羿身形一转顺势接住双刀,这次的兵刃碰撞使得自己更为了解这黄伯奚剑气的非同一般,暗叹一声黄伯奚果真名不虚传。
自知不敌又无可奈何,当即朝着不远处正与玄济厮杀的那群黑衣人大喊一声:“撤!”
一群黑衣人顿时一个个似狂风下的炊烟悉数消散。
略显落荒而逃的酆羿心有不甘默念一句:“晦气,竟然遇到黄伯奚!”
真是来也潇洒,去也潇洒,即使他也不明白黄伯奚为何出现在此处。
黄伯奚自然懂得穷寇莫追的道理,那悬在皎月下的身形缓缓落地,道袍不荡,利剑归鞘。
好一个仙风道骨今犹在,此刻仅有孤月知!
黑衣人四散之后,玄济一行只有少数僧人受了些轻伤,玄济当即朝黄伯奚示以佛礼以表感激,便毫无拖泥带水的领着众僧继续朝北边而去。
“师弟,这酆羿的气劲虽然还算不上高深,却也实力不俗,体内气息更是奇特,难不成真有不开八识的武学之路?当代后辈是要压死我们前辈咯,”化险为夷尘埃落尽,对方才的交手意犹未尽的黄伯奚在目送玄济等人离去后,既而朝着那位始终没有出过一招半式的驼背老僧问道。
“陆放歌、陈鸿儒、吴策之辈,几千年才出一位,方才我细看了那酆羿,体内气力虽然不同凡响,但八神识毕竟能吸得天地灵气,除非,他所需要的灵气不在这天地之间,”老僧早先认为酆羿之辈无非瞎猫撞住死耗子偶然得到一身境界,然而方才酆羿所展现出的招式、气力的浑厚皆有其奇特之处,假以时日,这酆羿的境界还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随后一想,莫非当真有不需天地灵气做供给的武学存在?
“即使他那灵气不在这天地间,怕是也成不了陆放歌前辈那般的圣人,毕竟前辈们可都是在这天地山河间入的大乘,”黄伯奚不紧不慢的说道。
“师兄此言有理,是我老咯,师兄方才那一剑不只气劲非凡,还蕴含极深的魂劲,怕是二次入境快到了吧。”老僧轻描淡写道。
“又有何用,还不是打不过那群老怪物,“黄伯奚还挺释然,这入境升境对武夫而言堪为头等大事,黄伯奚对此却并不骄纵枉然,甚至并不上心。
深知黄伯奚为人的老僧人只是打趣道:“师兄,你都说了是老怪物了。”
“哈哈哈哈!”
黄伯奚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如果这次师弟能够放弃这次的固执,那么三十年的造化,足以让后来者居上的师弟步入大乘。到时别说是他太武剑仙,怕是那几个老怪物天天都得拉着师弟切磋了,但是他这师弟自己又何尝不清楚?想到这,黄伯奚不禁一阵无奈,只叹是观棋不语、观棋不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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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荒北城外的北域突然出现一群穿着奇怪衣裳没有头发的男子,这行人渐渐走到北域枯木林。
枯木林距荒北城一百五十公里,与狼神族领地东南方向接壤。此地灌木成群水活草肥,是塞外野兽的聚集地,同时也是狩猎者的首选之地,荒北城中的兽皮七成来自于此。在狼神族出现之前,这里便是游民们主要的猎场。
如今枯木林已成边境,在以游民人头算功绩的狼神族中,时不时的会有些狼神族的兵士前来赚取功绩,即使如此也是吸引了少数胆大的猎户前来狩猎,若无胆肥,何来万贯钱财?
这块是非之地,狼神族猎人博名,北域游民猎兽活命。
荒北城的猎户有个风俗,去枯木林的都只带十天的干粮,称为‘十天命’。有些猎户若是去了枯木林十天还未归来,那家人便就知道是碰到狼神族了,却也不敢去收尸。姑且不说人头全被狼神族割下带走算功绩去了,分不分的清谁是谁还另当别说,收尸若是不幸又遇上狼神族,怕是又无辜多搭性命白送功绩。
曾经就有位猎户,借着商行老板的银两才娶了妻,新婚温情还未退散之际便冒着生死风险去那枯木林中打猎。十天后音信全无,即使知道多半是碰见狼神族了,但那位如遭晴天霹雳的新婚女子执意要去寻回夫君的尸首,带着十足的勇气独自一人去了枯木林。
然而当在林中看到一具无头尸所穿衣物皆为自己所缝制之后,这位女子便昏厥了过去,当幻想与现实激烈的交织在一起,却迎来最令人伤心欲绝的结局,信念崩塌之后,荒北城内,从此多了一位成天喜怒不定疯癫痴傻的寡妇。
苍天有眼,也曾眷顾过这位女子,毕竟她还能活着被人发现并背回荒北城,没有随着夫君一道成为狼神族军士的功绩战利品。但在有时,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不只是在自己眼中,或许在他人眼中也是如此。
类似事迹层出不穷,如此这般也就直接导致那枯木林中时常有些运气不好的猎户尸体无人问津,只等风沙将其掩埋或是葬身野兽猛禽的腹中,虽是身葬故土,却身首异处。
但是大多数的猎户去了枯木林之后还是能完好无损的回来,只要狩猎一趟能回来,便能在景楼里待上个十天半个月,倘若在兽皮价格上涨时,还能待上个把月,这是以性命当筹码的生计。
这一行来到枯木林的僧人,共计三十一人,个个身穿禅衣手持禅杖,领头的是一位身穿白色莲花袈裟的中年僧人。
夏末秋初,塞外的飞禽走兽不再轻易出来,枯木林也没有来自荒北城的猎户,却还是有几具前不久时遗留下的无头尸。
这一行僧人将所发现的六具无头尸安放在一起,死者光秃且骇人的颈部用干草遮掩并带回到荒北城城门口,却迎来城门之上城防官的大声询问:“城下何人?有何事进城?”
城外三十一的这等装束虽不认得,却不是狼神族人,城防官也是清楚,不然早就放箭直接射成靶子了。
这荒北城北门可不比西、东两门那般随意,北门以北可是正面临近狼神族的咽喉之门。
“贫僧从枯木林中来,带回几具猎户尸骸,还望大人不看僧面看这死人面,让他们进城回归本家,”带头的白衣袈裟僧玄济双手合十,虽是缓缓说道,声音却洪亮无比。
那城防官一阵疑惑,亲自带队开门前来查看,掀开干草发现个个无头,惊愕过后又赶忙盖住。又瞧了瞧这些个没有头发的人,也个个长得慈眉善目,便挥了挥手开门让这群僧人进城,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还暗中调动几十名城防营军士跟着。
玄济进门不进城,将六具尸骸放置于北门瓮城内,随即围着这群生前是猎户的尸体打坐,口中诵经,为死者超度。
佛声由缓而急,一时之间荒北城内禅音环绕,逐渐引来游民议论纷纷。
许多游民寻声而来,却从未见过这等装束的和尚,一个个奔走相告“北城门听说来了许多长得好生奇怪又没头发的人,走,去瞧瞧。”
蜂拥而至的游民越来越来,不多时,便将瓮城围的个水泄不通,游民们对着玄济一行指指点点甚是好奇,却因为那六具尸骸的缘故并没人上前询问。
此时人群中有个眼尖的冒出一句:“他们好像是前段时间去枯木林的猎户。”
“春儿,真的是你啊春儿,这身衣服可是老娘亲手为你缝的啊,烧成灰都认识,你就真走了,可让我这老婆子怎么办啊春儿。”人群中的一位太婆哭着就朝其中一具尸骸扑去,超度经的佛音滔天依旧不断,与哭声交织,所有围观游民听后都脸色动容陷入悲痛之中,不由得抹眼泪随之抽泣了起来。
良久之后,家中有猎户前段时间去了枯木林没回来的家人一个个闻讯赶来认尸,这是第一次能有枯木林的死者回城,顿时间北城门内外哀嚎声不断,佛音冲云霄,似有金光笼罩。
这群僧人在荒北城居无定所,却时常往返于枯木林与荒北城之间,两地之间的这段路被僧人们自称为‘诸佛路’,而这种行为被自称为‘执法修行’。因为有了执法修行的存在,去往枯木林的狼神族军士日益减少,僧人们的声望也逐渐被广为传开。
再后来,北域有了第一座寺庙,就修筑在北门瓮城内,寺庙虽小,却也引得城主秦符开了瓮城朝城内的大门,寺庙名为荒北寺,又称瓮城寺,玄济被秦符亲自冠以方丈身份,又赐以“荒北城护城师”之名。
名望日益高涨的荒北寺时常会迎来上香祈福的游民,倒也不至于显得冷清,即使如此,也远远比不上早已在北域根深蒂固的九重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