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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之上一点红光长明,万卷阁内三代同堂,一人站着,一人躺着,一人坐着。

青苍国公主司徒诗瑶,被爷爷司徒雍喊上山来听故事,这故事,说了一宿。

司徒雍说要讲故事,高谈阔论前,先喝了口清茶润润嗓子。

其实司徒雍这把年纪挺喜欢喝酒,有时还会特意派人去城内买上些北域盛产的三奶酒,说是能喝出牛羊马与草原的味道,更能闻到北域那座城的气息,更多的是因为那有两位老朋友,多年前一别,从未再见。

其中一位这辈子都见不着了,还有一位,再见得看缘了。

一口清茶入喉,感觉嘴中清润了许多,司徒雍缓缓开口,拉开了关山夜话的帷幕:“这天下庙堂与江湖,总在极盛必衰、极衰必盛中轮回不止。从万年前的八珠佛祖开出天地一线开始,佛门便是万物之源,开创江湖盛世。”

“后来出现霸道、道家、散人这三境,将这座原属于佛门的江湖划分为四大块,盛极几千年。”

听到这,司徒诗瑶便想起一人,颇为骄傲的说道:“这个瑶儿知道,滕师父不就是我们关内霸道武学的第一人吗?”

司徒雍点头应予,眯眼微笑道:“滕春秋一身霸道并非只是关内第一人,玉虚峰上那位道长就曾点评他,即使是放在中原亦能击虎搏鹰,有七八分的傲气。”

“那他还不敢出关内,不敢进中原?便宜师父就是便宜师父。爷爷,他是不是怕死在中原啊?真是胆小。”司徒诗瑶一脸不屑调侃着那位关内侯,方才的骄傲感仿佛是转眼而过的假象。

司徒雍笑而不语,继续说道。

“瑶儿别打岔,继续听爷爷讲故事。都说百年前人人习武占山头创宗派,一时之间万千宗派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武夫当道,江湖一手遮天,各地庙堂犹如散沙般的蝼蚁,各自为政。而如今的天下,却是江湖与庙堂平分秋色,河山河山,江湖为河流四方,庙堂为山巍巍然,瑶儿,你可知这是为何?”

司徒诗瑶摇了摇头。

“爷爷我啊,有幸能降世在那个年代,能够亲自遭遇那些事迹,能够结识那许多的人,还能够建立这青苍国,如今也已经活了两甲子,这辈子,当真是活够了,”司徒雍阵阵感怀,语气稍作停顿接着说道。

“当年爷爷我也就只是关内一户普通人家的孩子,在玉虚峰那位已经仙逝的道长指点下才步入武学之道,但爷爷我始终憧憬能来个仗剑走天下般的潇洒,所以顶多也就是个少有些武学的浪荡子,当年意气风发只叹世间太大,这天下何处都想去看一看,瞧一瞧啊。“

司徒诗瑶俏皮的说道:“爷爷年轻的时候一定风流倜傥。”

“小调皮,那是当然,当年一袭白袍,一柄长剑,不说英俊潇洒却也是风流倜傥,豪情侠客不就是这般模样?”

司徒雍溺爱无道,继续自顾自得讲着这段故事。

“那几年时间,壮志满怀游历天下来回少说也有数千里路,在金陵,爷爷遇见了一位叫秦武的莽夫,那是个一门心思就想着开神识入大境的武疯子。还遇见一位名为孔睿的道士,这家伙成天没事去各大山巅之上吸收天地灵气,与秦武相差无几,只不过秦武独钟霸道蛮横,孔睿埋头道藏求养性,但无一例外都是锋芒毕露的人中龙凤。”

司徒诗瑶听的入神,便在椅子上坐着,以双手撑于膝,支成花瓣状托着下巴静静聆听,像极了小时候。

“我们三,那叫一个臭味相投啊。我司徒雍,独自闯荡天下各处游历还不是为了玩性潇洒,那秦武呢,也是各处游历,但没事就找人切磋比武,战绩嘛胜负各半吧,不过还挺佩服他,每次与外人切磋输了总拿爷爷与孔睿练手,总是要把对方打赢才点到为止,好在他一身霸道修为实在是耐揍,换做常人早在半道就有去无回,还谈什么游历天下?要说秦武挨人家打不少,我们挨秦武的打也不少啊。孔睿那小子呢,成天就寻思着寻访灵山名山求仙气,倘若遇到些个将他拒之山外的名山宗派,他也不恼,总是偷着上山修行,也算精明,爷爷常笑他是窃气运之人,他总说那天下的灵气本就不分你家还是我家,家底殷实的山头就该匀些仙气出来给穷苦人家。他当年一副小身板虽说是愈发的道貌岸然了起来,在爷爷看来,倒像是贼眉鼠眼。”

“那秦武就是秦萧楚的爷爷?“司徒诗瑶眨巴着大眼睛问道,司徒雍点了点头。

“那时的江湖儿郎义字当头,喝点血酒结义成兄弟的比比皆是,不久之后我们也是这般喝了血酒,点了三香,算是结交为异姓兄弟了。按照年纪来排,那秦武是大哥,孔睿是三弟,你爷爷我,自然就成为了二哥,后来才知道,秦武竟是金陵三大世家之一的秦家子弟。孔睿则是十大名门宗派之一的道德宗人,只有我司徒雍,算是个挂名的玉虚峰弟子,比不上他们的正统。”即使过去多年,此时的司徒雍也显然因为自己在当年占了某些便宜而沾沾自喜。

“为什么是挂名,而不是正统啊?“小姑娘满脸不解,进入万卷阁内的司徒诗瑶与坊间传闻中的玉面公主判若两人。

“玉虚峰那位老师父是看爷爷我骨骼清奇,赏了一口门外饭吃,爷爷我闲不住,就不愿在玉虚峰上修道练气,所以啊,就是挂了个名。”

司徒诗瑶抛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爷爷少时当真是顽劣成性,倒是与司徒千羽的秉性相差无几。

“当时的江湖盛极一时,天下各处名门宗派整整二十六,共有十七位入大乘境界的老神仙,哪是如今十大门派能比。如今的江湖,能冒出十位老神仙都不错了。但不知为何,百年前的江湖除去那十七位老神仙竟再无新入大乘境界的武者。”

“老一辈大乘境界的神仙渐渐得道飞升而去,有些不愿飞升的老神仙也是放弃轮回此生终老,将一身气机反哺世间,江湖之上也因此出现断层,大乘神仙后继无人。再后来,整座天下除了不问世事的三山四寺内还藏有少数老神仙之外,再无大乘,江湖陷入群龙无首的衰退期。在此古怪时期,怪异事件也生出苗头,安稳了数千近万年的北方突然浮现出残暴不仁的狼神族,天下各处更是动荡不安,烧杀抢掠接连不断,一时之间天下生灵涂炭。“

“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浩劫,江湖人士少了那群镇世神仙仰仗,各大门派几乎都袖手旁观作壁上观,既爱惜脸面,又担心自己的介入会被其他宗派趁机夺了山头,一个个龟缩在自家山头不敢出来,只有那千年万年传承下来的三山四寺以及少数门派不惜一死与各地庙堂联手才将局势稳定。“

“那场浩劫洗礼可以说是源于江湖也止于江湖,当年有一位家底丰厚的中年男子颇具野心,在三山四寺、少数江湖门派与各地各自为政的小庙堂之间斡旋,竟是手段通天,硬是将江湖与庙堂实力合二为一,最后将南北方大片地区那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宵小全给镇压了下去,以三山四寺为首的江湖中人也因此死伤惨重,也不知那些宵小何来如此实力,令人咂舌。那人后来以‘千古一帝,君道仁心,存瑞除乱’为旗,借助三山四寺余下的实力将分散各处的庙堂近一步整合,并自称帝君统领庙堂,那人便是当今谱玄帝君之父,存瑞帝君。”

司徒雍一席话令司徒诗瑶心驰神往,似乎正在心中勾勒出当年的天下画卷。

司徒雍则紧闭双眼,深陷回忆不可自拔,茶凉不急换,身疲心已乱。

司徒翦看了看司徒诗瑶,插嘴说了一句:“瑶儿,太武山当年以李长空为首,有四剑下山荡乱世的气魄,是当年少数没做自封山门任由乱世横行的门派之一,这李长空便是黄伯奚之师,不然今日这宴席父王断然是不会为他黄伯奚留有一席之位。”司徒诗瑶听得出神,犹如置身当初,当下也明白了父王的些许想法。

面对司徒翦的打岔,司徒雍丝毫没有不悦,而是满脸慈祥对司徒诗瑶说了一句:“瑶儿,去给爷爷换杯茶,“司徒诗瑶乖巧起身,换上新茶。

咂巴咂巴了几口热气清茶,歇息片刻之后,司徒雍继续醉心于百年之前,接着说道:“在这场浩劫之中,爷爷这兄弟三人正值年轻气盛热血激昂,怎能眼看天下局势动荡不安百姓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我们这兄弟三人索性就投身了平乱之中。“

“秦武因世族召唤便返回金陵,随着金陵秦家在存瑞帝君左右四下平乱。道德宗由于龟缩山门的缘故,孔睿因此与那群迂腐的鼠辈道士断了离舍,兴许是不想被秦武那老小子当作练武的木桩,决定独自四处行侠。你爷爷我啊,心怀故里安康,就返回这关内玉门郡了。”

“关内当时暴乱状况比中原只差不好,存瑞帝君鞭长莫及,你爷爷我是有心无力,正叹生不逢,却在不久后遇见秦武率领浩浩荡荡的几万人马途径玉门郡,爷爷我心生羡慕,夸他无比威风,他却知我烦忧,蛮横无理的大手一挥,随手丢下五万人马给我平定关内暴动。他说,他要去北域,九死一生,这五万人马能在关内活下去。爷爷本想随他去北域,他倔脾气上来死活不允。只是爷爷终究是辜负了他,现如今,那五万被爷爷称为秦武军的将士多数都已凋零,只余下不到两千的百战老卒,镇守在你爹左右的一千关内虎卫便由此而来。一个个都是老东西了,除去你爹身旁余下那些抬不起刀的,也都在军中位居高位退居幕后享清福了,那是老大哥的人,不能亏待了。”司徒雍言语哆嗦,情至深处不能自已,灯火摇摇晃晃之下,老人心神恍惚。

老者情绪忽然直落低下,哽咽道:“爷爷是借助了这五万人马才能荡平关内,才有了现在割据一方的关内王。都说关山是玉门郡之巅,所以爷爷当年将那些能够找到尸骨的秦武军都埋在了这关山各处,这关山之上,遍地有英灵啊。唉,只可惜无名冢只有一万三千余座,还有几万人尸骨难寻做了那孤魂野鬼。后来爷爷老了,想与这些助我打下关内的弟兄们说说话,就在这关山之上,修筑了万卷阁。“

老者声泪俱下,望着窗外继续说道:“大哥,二弟我食言了,五万人没能活下来,还陪在二弟身边就只剩一万三千人了。”

关山之上万卷阁,万卷阁下万座坟。

想起那条自己无数次走过的上山之路,司徒诗瑶顿时花容失色,神情骇然之余,身体也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了起来,那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无法掩藏。眼睛下意识的瞟了一眼窗外,虽然夜色当头空无一物,却总感觉飘着许多人。

望着窗外的司徒雍没有察觉到司徒诗瑶的异样,司徒翦确实看在眼里,当即出声安慰道:“瑶儿莫怕,这么多年来你不也相安无事?山上的英灵都是你的长辈,也是父王的长辈。”显然是早就知道关山之上的秘闻。

司徒诗瑶恍若失神的点了点头,如此震惊之事,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将其淡化。

看着孙女被吓得不轻,司徒雍也就此打住不再继续说这个话题,便把视线从窗外收回,稍加平稳了情绪后说道:“当年爷爷接收五万人时对秦武那倔驴说了一句,你若能活着,以后还你十万!谁知那位老大哥不讲人情世故啊,直接回一句,以后把你女儿嫁给我儿子好了。无理之人秦武口出狂言啊,他说的话,老夫不信,老夫不信啊!但是,倘若没有他,何来我司徒雍?何来我青苍国关内王?”

司徒诗瑶这才回味过来,爷爷曾给自己解读过青苍国国名的含义,青苍青苍,青秀关山,苍玄北望。原以为是爷爷站在这青秀的关山之上,雄心壮志试图吞并北域,不曾想,是愿做苍天多飘北方,寄思于故人,远望于故人。

“爷爷膝下无女,秦武也是同样如此,北域虽然偏远,也许会被后世遗忘,但我司徒家永不能忘。司徒家后人倘若有机会,定是要有人进入北域、进入荒北城,即使是给北域王秦武后辈做妾,我司徒雍二话不说也得答应!”

司徒诗瑶双眼微闭若有所思,近日备受困扰的问题在此时有了答案,显然这就是自己献身秦家的原因,而这,也仅是爷爷的一厢情愿。即使置身处地的去想,或许能够理解这种契约,但作为当事人的司徒诗瑶心情难免有些失落。

司徒雍正回忆如潮涌,并未注意司徒诗瑶这番变化,稍作停顿又开口说道:“后来爷爷才得知,他当年亲率六万人马出金陵,去的地方可是那狼神族泛滥的北域,他去筑城,备受天下人瞩目,是用血肉之躯拦截阻击狼神族的勇士。从金陵伊始,沿途百姓一路歌颂,送他出中原,谁不称赞他一句秦家好凤雏?但我却没能送他进天门高原,反倒让他在这玉门郡外给我司徒雍留下五万人马,我司徒雍却因此险些将他送进万丈深渊!”

老者说至这动情之处,内心深处的尊严被自己无情的戳破,那份深藏多年的伤怀再也无法克制,这位早先已经多次痛哭、双眼本就通红的老人,在关山之上,在儿子及孙女的面前,再次泪如雨下。

这位缓缓诉说的老者,字字可歌可泣,言语间几度哽咽,宛若痛失心爱物件的孩童,此时自破命门,撕心裂肺。

司徒诗瑶起身呆立当场,不知所措

见父王悲戚不能言语,司徒翦继续说道:“当时不知何人在天门高原深处设伏,秦武仅剩一万人马苦苦支撑,后来靠着一支苗疆来的军队才助他逃出生天,如果秦武当时有个三长两短,你爷爷这一生怕是羞愧难当余生不安。”

房间内气氛凝重,只能听见司徒雍的哭泣声,关内王司徒翦、玉面公主司徒诗瑶无不动容,黯然神伤。

关内王打破房间内压抑的氛围,接着说道:“父王,孩儿始终在寻查是何人设伏,却毫无头绪,似乎全部死于天门高原,无一人生还。”

往事如数十年老酒开坛,最是醉人,早知今晚自己会几度失控情绪崩溃的司徒雍,再度稍加平稳心境后哽咽着问道“那群..苗疆异士..可曾..找到?”

司徒翦神色萎靡:“同样了无踪迹。”

司徒雍这些年来,始终没有放弃寻查前事因果,每次得到这番回答,都只有叹息一声,这次也是一样。

老者缓缓起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近窗前,每一步都在见证这位老者的年迈与迟暮,老者望着窗外漆黑一片,自言自语:“如今,老大哥已经魂断北域深处,我司徒雍独坐关内之巅,赞佩逃离了道德宗栖身北域九重山的孔小子,也算是陪了那头倔驴很多年。秦武,再过些年,我司徒雍下去陪你!到时再复当年意气风发!”

“爷爷,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不曾去过北域?”司徒诗瑶怯声问道。

司徒雍长叹一声:“这固执的家伙,不只是禁止荒北城秦家子孙踏出北域半步,更不许我踏入山鬼转野道。他说,那边风寒,不欢迎山鬼转野道外的人。即使是孔书呆子去了九重山,也没少被老家伙教训,他二人差点因此断了交情,好在孔呆子脸皮厚,死赖着不走才逐渐被秦疯子接纳,那道士每每与我书信诉苦,但我又能奈何?唉....。”

司徒翦想要出声安慰,却发现按照父王的秉性,任何言语都是枉然,只能作罢。

这个故事,司徒翦自幼到今,听了不下几十遍,却总不能忘怀。

也向往仗剑走天下的潇洒,也向往司徒雍的意气风发,更向往秦家好凤雏从金陵去北域的不可一世。

然而身为一国之主,关内之王,却从未够踏出关内一步。

倘若有机缘,倒真想替父王去北域看看,去荒北城看看,去整座天下看看,就如同父王一般,天下之大,除了北域,何处未曾去过?

司徒雍长叹一口气后,想起了那位在关内王府前受伤的少年,颤颤巍巍的从桌旁递出一个木盒置于案上,说道:“瑶儿,这株老参,你明早给秦公子送去,让其好生休养补补身体。”

司徒翦自然明白盒中老参是何其珍贵,那可是玉虚峰上孕育了几百年的灵物,是司徒雍的续命参,整个关内也不过六七株,府中仅存四株。

自问府中何等补品药材没有?但自小对司徒雍言听计从的现任关内王也不敢忤逆老者。

缘由都清晰明了,司徒诗瑶反倒心事重重,本能的想要排斥与秦萧楚再度接触,双手却不听使唤的接过木盒。

关山之巅长篇夜话,夜话百年之前。

万卷阁内今夜长灯不灭。

次日,跟随父王一道下山的司徒诗瑶总感觉这山路两旁阴气阵阵。

再后来,司徒诗瑶再不敢夜间独自上关山,总会带上许多仆人左右跟随,点上许多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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