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来自司徒诗瑶见缝插针般的调戏,秦萧楚无动于衷,随后双手负后抬头继续仰望这座巨像,不去理会那难缠的公主。
粗看巨像十分普通,无非就是雕像的身形肌肉被雕琢的极为鼓动和健硕,细看之下便能感觉到整座雕像突显出一个‘力’字,要说独特之处,便是这座巨像沾染了几百年尘埃。
即便如此也比不上玄甲山庄那座由吴策亲自从泰山搬下的石山,那可是整整历经了三千年风霜的洗礼依旧巍然不动的霸道神像。
秦萧楚双手负后的动作正好触碰到腰间仅有的一小坛三奶酒,继而不假思索掏出酒坛,随着‘嘣’的一声,掀开木塞,快哉的说道:“此时该对酒当歌。”
司徒诗瑶瘪了瘪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之色:“你还有闲情雅致对酒当歌?”
倘若青婵在此,指不定就得斗起胆子蹦出一句:公子以前听奴婢读书时都会喝酒,这会儿看着这块大石头就不能喝酒了?
秦萧楚直接忽略司徒诗瑶那嘲弄的语气,自顾自缓缓的说道:“这篇《浮生霸王》,这座七丈巨像,如仙人伫立,当以酒敬之,以歌颂之。”
司徒诗瑶满脸好奇紧接着问道:“依本公主看啊,你这榆木脑袋纯粹就是口渴想喝酒罢了。”
秦萧楚对此嘿嘿一笑作为回应,也不想与这位有些缠人的公主过多纠缠,思考了一番独自咕哝着说道:“不知为何,从见到这座石像起就心跳加速,以前在书中读到《浮生霸王》,便有心在霸道宗派中亲眼目睹这一恢宏词篇,原本是打算到了金陵去玄甲山庄看看,出了北域才发现原来武苑也有,所以一直想要来看看。”
四大境各宗派皆有巨像立于山前,如道家有御剑凌空的陆放歌,霸道有举世无双的吴策,佛门有莲花台及八珠佛祖,散人则是那位天生醉酒持杯豪饮的陈鸿儒。石像的伫立也往往代表各大宗派精气神的传承,更是一种精神信仰,虽然并没有谁明文规定不能在石像前喝酒做些放肆的举动,但各派弟子无一不对其心怀敬畏。
屈朝鹤并不制止秦萧楚,即使这位公子有些不懂规矩不明就里,便缓缓说道:“敢在这巨像下喝酒的,公子算得上是第一人,据说金陵玄甲山庄曾经倒是有一位弟子夜里犯了酒瘾,喝下几大口浓烈杜康依旧不得解瘾,直到几坛下肚欲仙欲死脚步轻浮摇摇晃晃在这吴策巨像之下继续喝,第二天被发现时正依着石台呼呼大睡,身旁摆放着十来个空坛,那座伫立三千年的石像周遭酒味漫天,说不上不符合规矩,但着实不雅,那位原本被玄甲山庄重点培育的弟子,本有希望继承下一任庄主之位,但不知为何,那一夜过后酒醒之时,独自离开玄甲山庄拂袖而去。”
黄伯奚咪笑抚须补充道:“再后来,那位弟子开辟散人境界之路,他以酒入魂醉闯幻境,用的招数毫无路数可言,最是不讲规矩,靠着身形轻敏,没有雷池他不敢越,没有禁地他不敢闯。”
听二人这般说来,秦萧楚脑海中只浮现出一人,试探的的问道:“陈鸿儒?”
黄伯奚满意的点了点头。
“正是那位散人之路的开天辟地之人,也为世人多指了条习武的道路,不似佛道诵经,不似道家汲气,更不似霸道练体,独以身形轻浮问道朗朗乾坤,四境轻功有十分,其独占五、六分,少有人碰其分毫,”屈朝鹤语毕,担心这席话会对秦萧楚造成惊吓,紧接着说道:“公子倘若要对酒当歌,屈某看在公主的面子上自是不敢多加阻拦,随意便可。”
秦萧楚一脸无奈的看向司徒诗瑶。
司徒诗瑶眉间轻佻,似乎在说你别怕,我替你做主。
秦萧楚毫不客气,当即屈身弯腰对着吴策这座七丈巨像行礼,始终保持恭敬身姿良久过后才起身开口的道:“晚辈秦萧楚,久仰前辈大名,前辈往事被口口相传咏诵千年,是武道巨擘有大风采,晚辈不知开道艰辛,此时迷惘更是陷于未知的迷途,晚辈此生实在是不愿没有作为,是前辈们给了天下武人信心,给天下武人指了明路,这一杯浊酒,秦萧楚敬仙人!”
一股脑将小坛奶酒一饮而尽,无奈急酒呛喉,几声咳嗽过后,秦萧楚脸色已经通红,抬头望着这座巨像怔怔出神,酒毕便是当歌,引来好大的动静。
附近正在习武的弟子闻声后,皆停下身形犹如看戏场一般纷纷转过头来,想看清是何人敢口出狂言,但见到屈朝鹤在一侧也不敢指指点点。
秦萧楚随后仰望巨像,借着口中少许酒香,借着酒意上心头,忽的胸有满怀壮志欲要破体而出,各式豪气词篇在脑海中回荡,只见这位秦家二公子念道:“万年江湖,谁主沉浮?仙人凌绝顶,纵观几道轮回中。我辈弱冠轻袖,恨不得同品茶共论道,我煮酒你说春秋。武道千帆竞渡,敢问神仙谁主沉浮?万年江湖,谁主沉浮?到头来,前辈不动如山,后浪随潮连绵来,还看我辈逞英雄!”声音不大,罡气十足。
这首词篇内容实则出自青婵常年所读的书籍中,是从这些书中临时挑句选词东拼西凑而成,唬人倒是不成问题。
至少那位远远算不上满腹经纶的屈苑主便被唬的赞不绝口,连称豪迈。
屈朝鹤频频点头,直到秦萧楚念完之后才面向广场对着那群停止打木桩的弟子,脸色威严洪声道:“还看我辈逞英雄,你们可曾记住了!”
“记住了!”一干弟子虽然满头雾水依旧回音洪亮,屈朝鹤面露满意之色,慷慨激昂的字词总能激奋人心。
念完这篇东拼西凑的词篇,醉意涌上心头的秦萧楚双目通红,却是好不痛快。
司徒诗瑶有些不敢置信屈朝鹤的反应,小声在秦萧楚耳根前嘀咕着:“想不到你这套胡乱编排的东西还能把屈朝鹤给震惊到?”
秦萧楚挠了挠脑袋憨憨一笑:“嘿嘿,被公主看出来了,仅是释放心中积郁而已。”
这词篇显然算不上大气,少了些格局,多是些自利,终究是杂谈,但武道之人,谁不谋自利?
要说这对酒当歌,无非是想学一学书中那些潇洒儿郎荡气回肠的桥段罢了。
司徒诗瑶高傲的不可一世,说道:“里面几句基本出自《山河路》、《沉浮论》、《风土集》。本公主府内书籍堆成山,没事就爱随手翻阅。”
被看穿的秦萧楚只能连说佩服,却是不敢反驳,毕竟自己假抄他人之词本就不对,也担忧司徒诗瑶会当众揭自己老底,只能谦卑赔笑。
见秦萧楚满脸赔笑讨好,司徒诗瑶对此颇为受用,喜言于表后接着念念有词的说道:“不过,你当真可以不用前往金陵,我们关内可以保全你与北域的周全,我会亲自与父王说去。”
曹轻侯闻言隐约有动怒之势,低声道:“公主!”
司徒诗瑶也不回避,直接反问:“曹轻侯,秦萧楚为何非要去那金陵城?”
“公子极有可能是秦家下一任家主!我曹某人说过多次,公子必须南下,如果公主再要这般阻挠,可怪不得曹某人不顾及颜面撕破脸皮!”曹轻侯怒气冲冲,司徒诗瑶毫不退缩怒目相向。
秦萧楚知道二人都是为自己好,呆在中间左右为难。
气氛有些僵持,老好人吴冠赶忙出来打圆场,中肯的问道:“公子,您是愿去金陵,还是留在我们关内?”
秦萧楚不假思索,平淡的回道:“其实,我根本没想过要去当金陵秦家家主,是父亲的意愿,不可违背。”
司徒诗瑶此时才知道秦萧楚去意不可动摇,这与自己不愿违背司徒雍的意愿而打算嫁入北域又有何不同?兴许自己有多顺从爷爷的旨意,秦萧楚就有多想去金陵的决心,虽然各自都无法抉择,但都是有目标的在活下去,不论好与坏、悲与喜,由天注定。
对于秦萧楚的回答不予评论,吴冠仅是像传话一般,朝司徒诗瑶劝说道:“好了好了,公子说了该是要去金陵的,公主,可别在犟了。”
“可是金陵.....,“心底已经知道答案的司徒诗瑶倔强的试图再努力劝说一番,却被吴冠一个眼神制止,司徒诗瑶对吴冠还算敬重,当即只能这般善罢甘休。
几人话音刚落,忽然间吴老祖巨像四周毫无征兆的生出气象疾速流转,漫天气机飘荡,犹如一道屏障,更似有人在巨像之中渡劫。
武苑弟子满脸惶恐,屈朝鹤黄伯奚等人则四周张望,神情严肃。
正在为王靖州诊疗丹田伤势的白发老者江鸿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一句:“你领进苑的秦家公子怕是不简单呐。”
王靖州痴痴的问道:“那位公子很厉害?”
江鸿从容淡定的说道:“现在还算不上,假以时日必定能在这天下之中落得个类似福王的名号。”
王靖州自然明白福王意味着什么,许多习武之人屡获机缘得以先人一步破幻境踏上三境之路,更有甚者能进大乘,能开启上天门之路。
这位三福镇镇守之子后背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后怕,后怕之余万分庆幸,庆幸自己这副夹着尾巴做人的姿态连连避祸。
气象骤变之下,秦萧楚突然感觉到体内金莲、白灵以及那座冰窟在丹田附近争相追逐。这场追逐牵扯到自身经脉内气机乱窜致使脸色不断抽搐,想要强行稳定这场混乱,发现无从下手,便继续仰望这座巨像,突如其来的异样必定是与这座巨像有关。
为不让他人察觉自身异常,秦萧楚只能隐忍克制,好在旁人都在抬头观望天上气象对此并未注意。片刻之后,体内三灵魄似乎达成共识汇成一气,冰窟在下,金莲居中,岩浆在上,金莲硬是将体内冰火分隔了开来,秦萧楚脸色也随之回归正常。
倘若此时有仙人当空俯视,定能看到这座伫立在武苑的七丈巨像的嘴角勾勒出一个轮廓,是一丝微笑。
随着秦萧楚丹田内三座灵魄的消停,周围气象也渐渐散去。
率先反应过来的黄伯奚一脸堆笑开口说道:“恭喜公子再开一神识!”
屈朝鹤仔细打量着秦萧楚,果然如黄伯奚所言,当即在巨像前双膝跪下,虔诚的说道:“谢吴仙人再送人间一丝机缘!”
秦萧楚不知其中含义,咕哝着:“机缘?”
“巨像之下的这篇《浮生霸王》暗藏无穷灵气,毫不逊色于各大仙山,我武苑几百年来只有寥寥十三人悟透其中道法。如今关内滕春秋是现存第一人,关内王第二,屈某第三,江鸿第四,公子,你是第五人。”
秦萧楚当即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望着台基之下成千上万的习武弟子,自己抢夺先机成为现存第五,当即与屈朝鹤一道面向巨像长跪不起。
其余众人也不禁仔细打量面前这座巨像。
见秦萧楚这般机遇缠身,曹轻侯自言自语的感叹道:“秦家中兴之道有望,末将定当拼死送公子回金陵!”
临近黄昏,秦萧楚起身作揖告别,既已对酒当歌亲眼见着《浮生霸王》以及吴策巨像,算是无憾,作为武苑苑主的屈朝鹤对于迎来送往那时驾轻就熟,只是将众人送至苑门口又返回武苑之中继续闭关辟谷去了。
玉门郡南城门外,一队马车已经等候多时。
从武苑去南门,司徒诗瑶一路无言似乎还未成方才巨像之下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只是将秦萧楚一行人送至南门口后,与吴冠一道登上城门面向南方。
滕春秋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身旁,似乎等候多时。
消失了大半天的滕春秋只干了两件事,第一,驱逐城内阎王阁耳目,第二,按照司徒诗瑶的吩咐在南门城头上准备烟花。
随着神情冷艳的司徒诗瑶玉手一挥。
城头烟花借着黄昏映照出五彩斑斓烟火,虽然没有夜间的烟花那般艳丽出众,却也有落日余晖的衬托,更添一种感怀。
迎着漫天轰鸣又不出彩的烟花,司徒诗瑶扯开嗓子朝那队渐行渐远的车队喊道:“秦萧楚,要活着!”
渐行渐远朝南去的马车内探出个脑袋朝后看了一眼,挥了挥手,又坐回车内不动声色。
待到司徒诗瑶发泄一通之后,藤春秋这才问道:“丫头,人家就这般走了,你也不近到跟前去送送?”
待到车队消失在视线中,待到烟花冷去,司徒诗瑶才满怀怨气的说道:“要送你去送,反正你这热脸不怕贴了人家冷屁股,他这榆木脑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说完便趁着夜色,独自走下城门。
留下滕春秋与吴冠二人望向南边长吁短叹。
城头上烟花争相斗艳的绽放过后,遗留下遍地狼藉,吴冠打趣道:“侯爷,这秦家二公子也是好福气,向来冰清自傲的公主往后怕是有得牵挂了,这以烟花做热脸,远远的烤着秦公子的冷屁股,分寸拿捏的也是恰当,你啊,可得好生看着公主,莫让她出了关内。”
滕春秋老气横秋的说道:“我这当师父的都不敢出关内,她那做徒弟的还能敢出关内?滕某人不信。”
“那丫头胆子多大你不清楚?以为像侯爷这般胆小?你还能捆住那丫头的双脚不成?是,侯爷在关内大手一挥,武苑弟子能召之即来,无比的威风,所以侯爷就没想过出关游历一番涨涨见识?不说南下,就说北上,去一趟北域也是好的,那边高手少,大可放心。”
滕春秋急的吹胡子瞪眼:“你以为我滕春秋这几十年来真就没出过关内?”
“然后呢?”
此时面对吴冠的追问,滕春秋倒是想要把自己的老底交代给这位老好人,便拉下脸皮,语气低下的说道:“好些年前,被打回来了,那人说见我一次打一次,我就不敢出去了.....,吴老倌儿,这事儿你可别到处去说,不然我得让你见识见识关内霸道第一人的手段!”
滕春秋回忆起自己十几年前满怀潇洒欲要游历天下,便自关内而出,才过西凉抵达秦岭,遇一高人,数招过后便灰溜溜跑回了关内,终究是没能踏足中原,滕春秋从未对他人提及过这段经历,总不能说我滕春秋游历天下数百里,数天而回吧?
显然不受威胁的吴冠也并未加以嘲笑,只是神情专注,问道:“侯爷既然开口,就说明是信任吴某的,吴某人好奇,那人是谁?”
“我也想知道,只是那人出招太快,还没来得及出口相问,那人就打过来了,几招之后我就明白自己不是对手,还好我跑得快,不然怕是得把小命给交代在那了。”
“这多年过去了,侯爷境界今非昔比了,就没想过再去与那人一较高下?”
“万一又输了,怕是我这武学心境要乱了。”
琢磨一番过后的吴冠微微点头表示理解,如今的滕春秋不仅代表了关内武学的巅峰,更是青苍国能够几乎不受约束伫立于西北大地的根基之一,当下只是提醒道:“按公主这性子,侯爷得早做准备,早晚还得出关一趟。”
滕春秋唉声叹气,只叹自己迟早得操劳过度。
回宫后的吴冠实在好奇那多年前是谁人这般跋扈,思来想去才记起秦岭在早年间都是被一人独占,直到在近年庙堂与江湖愈加平分秋色的背景之下,才允许其他宗派与庙堂在秦岭矮山低峰处设立分会道场。
吴冠一番推算之后,已然得知那跋扈之人姓甚名谁,想必那不问关外事的滕春秋如若不经他人指点,怕是永远都会被蒙在鼓里,但吴冠反倒觉得这并非是件坏事。
毕竟有些事,不知,便会少许多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