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宿的商队从玉门郡南门走了,也带走了曹白虎对于青苍国那位皇子的怒气,两天时间,在司徒诗瑶近乎胡搅蛮缠的关怀之下,或是在公子伤势极速愈合之下,曹轻侯那份怒气在不知不觉中也已经逐渐淡去。
对曹轻侯而言,公子安好,便无所强求。
玉门郡南门上空的烟花冷了,那位有倾一国之容颜的公主,方才吼出一嗓子,也吼出了许多内心的积郁,此时反而有些释然,念叨起书中说过快意江湖最是人间豪情,也说淡看生死便能一生随性而为,还说天下游历能处处留下踪迹,这些着重点不无道理,在那位随着马车远去的二公子身上似乎一个不落。
司徒诗瑶也曾想要这般豪气万丈走红尘,奈何公主身份也有诸多不便,例如活动范围仅限于关内,回头一想,自己至少比父王还是要好上许多,毕竟关内王可没那么多时间去赶场凑热闹各处瞎晃悠。
关山之巅的万卷阁内,创立青苍国的首任关内王司徒雍正埋头在案,枯瘦的双手正在翻阅书籍,还是那本《百姓兴亡》,旁边摆放着一杯正冒着屡屡热气的清茶。
茶尚温,人却老,古籍常翻也泛黄。
司徒翦端坐在侧,即使倍感无趣,也不敢打断父王兴致。
司徒雍低头专注于阅书,老迈粗沉的声音忽然冒出一句:“就这般走了?”
现任关内王应声回答:“此前在城内闲逛了一番,后又去了一趟武苑,在武苑内观吴策像悟的一层神识,此时已经出城往南而去了。”
老者无不感慨:“像极了他爷爷,来去如风不作片刻逗留,真是来也潇洒,去也潇洒,黑毛虎也算是大气,一出手便是《浮生霸王》的藏意。”
司徒翦有一问在心中深藏许久,按耐不住,直言道:“父王,您说萧楚那孩子能否安全抵达金陵?”
司徒雍忽然抬头,目露凶光,盯着正前方那些透过窗户爬进房内的青枝绿叶,随后低头继续翻阅书籍,缓缓开口道:“谁敢对荒北城秦家人图谋不轨,我青苍国第一个不答应,翦儿,可听明白了?”话语如平地起惊雷,听雷者一声不吭。
不需父王多说,关内王司徒翦早已牢记于心,当下便低语道:“如果出了些意外,瑶儿面前可如何交代?儿臣亲眼所见这丫头在南门上点燃烟花送那孩子南下。”
“如今金陵庙堂波涛诡谲,又有阎王阁插手其中,当年秦武山鬼转野道遇伏之事在萧楚身上不可避免,在关内还可安稳度过,关外只能祈福,阎王阁的胆子可真不小,他们绝非等闲之辈,且看事态如何发展再做决断,如果萧楚那孩子真出了点事,瑶儿能为此上心也是好事,况且我们也老了,不用过于担忧,后辈自会有想法。随她去,也是合她意,定然不会恨你,瑶儿这丫头,想必也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父王的意思,是说她会...。”司徒翦欲言又止,想得通透却不说破。
司徒雍心中明朗,只是回答道:“你能管的了她几时?”
对于司徒诗瑶从不忍心加以责备的司徒翦回答:“儿臣只怕难以管教。”
司徒雍合起那本《百姓兴亡》,饮上一口清茶,缓缓说道:“这就对了。”
茶尽,司徒翦顺势上前去为父王换上清茶,被司徒雍轻轻挥手打断,老者一阵若有所思,继续说道:“翦儿,明年开春,为父要远行一趟,关内大小事宜自行决断。”
向来以沉稳著称的关内王司徒翦此时神色惊慌,忙问道:“父王,您是要....?”
老者鬓发皆白,似自言自语,“学年少时无拘无束,持三尺青锋,重拾游侠风采。哈哈哈,曾经无所畏惧,只怕一人孤寂,哪怕是有人来斗嘴吵架也是好的,所以寻了两兄弟为伍。当年踏过数千里路,时常风餐露宿,一席白袍穿了洗、洗了穿,反复无数次后都泛黄了也不觉得有何不妥,当时还自觉那是一份沧桑,满面风流,一肚子说不上的潇潇洒洒,却是十足的寂寞。现在老了,坐拥一国之地,锦衣玉食珍馐不断,除了有这座风景独好的万卷阁,还有那一万多英灵相伴,却又想去四周走一走了。”
司徒雍这般回忆无非是壮士暮年以少时豪气聊以自-慰,司徒翦隐约猜测父王天命将至欲要重走少年路,想要父王好生歇息或许还能再坚持几年,却不知如何开口劝说。
“你向往为父当年豪情,为父当真不知?曾几何时,你也数次提出要出关游历,可惜今日不同往昔,从前那座江湖也不再是当下的江湖,好在你有这份觉悟,也未曾再提,为父苦心经营了数十年的关内已经全盘交于你,是时候做个甩手掌柜了,唯有当年山鬼转野道之事如鲠在喉。”
“儿臣明白,儿臣在南疆、北域撒下的棋子一直都在追查此事,定当查个水落石出!只是,儿臣还是放心不下父王,到时若要远行,是否可安排鬼爷跟随父王左右?”
司徒雍不置可否,眼神细咪,“是很久没去看过他们了。”
关山之巅秋季夜风清凉,老者添上一件轻裘,外套一件大氅,脚步迟缓沿着山路朝山下走去,山路两旁树上繁叶被秋风吹的沙沙作响,低头走路的老者挥了挥手,望着脚下山路,莫名的说了一句:“都是老朋友。”
没有随从在左右,只有关内王一人提灯在前引路。
关山之下便是关内王府,此时夜深,除去站岗守卫几无他人,先后两代关内王在府内一处人烟罕至的竹林前止步。
毛竹高耸入云见不到顶,在白昼时有一份肃静,在黑夜时添一丝诡异。
司徒诗瑶倒是知道,竹林深处有座庭院,住着一位博览群书胸怀经纬之道的先生,庭院内有一口天井,与府中那口三奇之一的通幽井相通。
司徒翦曾说过通幽井下的夜叉就住在庭院里,即使那位先生长有一脸儒风慈祥的模样,但从小惧怕那夜叉的玉面公主在来过一次之后,便再未踏足过此地,与院内人物更是生疏。
竹林内挂有两排灯笼,中间是一条小道,灯笼显然是做引路之用。
夜风吹袭,灯笼随风摆动,笼中蜡炬皆是上品,不因风声而熄,灯笼方向尽头处直抵那座名为天道园的庭院。
此地是关内王府府中禁地,并无守卫,府内严令闲杂人等进出,即使是仆人送来饭菜也仅是搁置在竹林之外,半步不得入内。
可见此地清奇神秘,可见此院低调沉寂。
这座竹林其貌不扬,在江湖上无人知其存在,反倒是它的神秘令府中仆人谈之色变。
司徒翦、司徒雍父子二人随着路旁灯笼指引,在一座挂有“天道园”牌匾的篱笆小院前止步,司徒翦正要呼喊一声,被司徒雍制止。
院中灯火通透,可见其中人物还未安睡。
有一书生气息的老者身穿宽松青袍缓缓从中走出,身形恍如落榜秀才此生无为只能去往偏僻之地教书的老先生一般。
老者朝向门外沙哑的喊道:“可是王爷来了?”
司徒雍眉眼含笑,轻声回答:“正是。”
透过篱笆,老者微笑,吱呀一声,轻轻打开院门。
老者直接将两位关内王迎进院内,自顾自的咕哝道:“王爷可是有段时日未曾来了,小翦也是,不像话。”
司徒翦在身后跟随老者进房,恭声道:“王先生,是晚辈之过,该罚。”
王姓老人呵呵一笑:“你小子,仗着老朽打小疼爱你,就这般替你老爹说话?”
老者在两代关内王面前这般猖狂并未惹得谁不高兴,司徒翦也仅是苦笑,不敢大放厥词。
整座关内,司徒翦敬重之人寥寥无几,除去父王三兄弟便是这位老者及滕春秋,倘若再放低些要求,那口名为通幽井下的夜叉或许还有些资格。
院中有口无水井,与府邸正中间的通幽井互通,都叫通幽。
与王姓老人几乎同岁的司徒雍毫不客气在院间房内落座,房内简约,没有什么珍贵物件,都是寻常山野私塾随处可见的书籍、竹椅、木桌、农夫斗篷、粗制麻衣,即使是高挂在房内正中间的那幅画也是出自一位不出名的画师之手,几盏上好的油灯虽说还算值几个钱,却也是府中寻常之物,简直清贫如洗。
关内王深夜造访,老者不问其故。
司徒翦亲自在一侧泡茶,递给两位长辈,泡的是这间屋内王姓老人最上心之茶。
司徒雍浅尝一口此地清茶,道:“先生这的蜀都竹叶青,依旧那般清秀。”
王姓老者一脸不乐意:“小翦,少泡些,这茶运来可麻烦了,王爷,你也少喝些。”
司徒雍举杯品茶,一喝一大口,王姓老人瞧着只能连连摇头,心疼之色一览无遗。
司徒雍舔了舔嘴唇,只说茶好,忽然转头一问:“薛老弟又在闭关?”
老书生一脸不屑,不耐烦道:“他呀,再闭关不还是那样子,还能登天了不成?自从上回之后,他始终生着一口闷气,此时大概正在府中与女婢厮混。不是老朽不服他,他那位弟子啊,当真是差强人意。”
司徒雍并不在意,随性说道:“据说恰巧撞见黄伯奚,不论再如何说叨,面对的终究是那天下四令之一的金莲令,即使没有黄伯奚也难以成功,不怪他。”
老书生一阵埋怨:“可不是,老朽最近可一直叨唠他怕出事不亲自动手,老朽与你一样,最是看不惯帝君这般作风,布四令于天下各处,不说秦岭巨象令还隔着个西凉,就说这山鬼转野道上的金莲令,不就是防着你和秦武这两把老骨头?”
司徒雍不加以深入探讨,“好在那位圣僧并无杀心,已经自朝天去。”
“哼,也仅是好在,”老书生有些愤然,小酌一口竹叶青,不敢喝多,舍不得。
司徒雍嘲笑老先生吝啬,老先生毫不理会,心疼就是心疼。
司徒雍又平淡道:“明天开春,本王要出趟远门。”
老先生当即停下喝茶动作,反问道:“当真要去?”
司徒雍点了点头。
老先生突然起身,大力拍案,冲着院外喊道:“薛老头,赶紧滚出来!”迂腐气息荡然无存,凶光毕露。
院中通幽井内,突然传来一阵异响,一位畏畏缩缩的老者脸色通红,在井口处谨慎的探出个脑袋,脸上尽是胭脂吻印,一双眼睛麻溜的打转,鬼鬼祟祟像极了趁夜入室偷盗的贼人。
几十年前,天机榜上有两人忽然退隐江湖,一人是以出招清奇而闻名的鬼爷薛鬼差,有人说这薛鬼差不只是腹有情话千千万,风流成性,似乎修行的路数也掠过了八神识,却无人印证;令一人是以机关兵法《经纬纵横术》助司徒雍夺取关内的心腹,王佐相候王越。
时至今日,天机榜上还空着这两个名额,江湖中人更是不知这二人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