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福转了个弯,见着二爷许光风正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左右摆放的两张床椅,床椅做工精巧,雕刻着精美的图案,长宽正适,上覆两层棉毯,又盖了一层锦绸,冬暖夏凉,可跪坐可躺歇,舒适无比,自从摆上了前厅,来客莫不好奇不已,纷纷求购,让京里的公侯贵府推崇不已,有清流士子写诗赞叹:零叮脆响知松木,莫问前堂来客谁。
听到后方来人,许光风收回目光,转身见是许福,稍稍整了整衣衫。许福合袖揖了一揖,道:“二爷请随我来,老爷翠竹楼请见。”
跟着许福往翠竹楼去,路上许光风随口问道:“听说这床椅出自我们侯府?”
提及此事,一向严肃的许福也不禁眉目轻杨:“二少爷可聪明哩,书中只言片语,他便能看出个精巧的床椅,指挥府里的匠人们做了出来,外面都传将来是个做学问的料子。”
许光风微微皱眉道:“只怕大哥不这么想,如今杨武抑文之风愈加风靡,若是在清贵之家也罢了,偏偏侯府圣眷正浓...“
“说起来,老爷确是不太高兴...”意识到言多必失,又改口道“多读书总非坏事,二少爷定是有自己的福气,强行干预,说不得坏了气运。”
许光风也只能点头称是,天顺十六年,老家主持宗祭的族老去世后,族长许光季就将宗祭大权拿回手中,此后许光风就替大哥许光季坐镇老家家庙,如今三年已过,去年冬,飞熊军统帅盖同温重病缠身,不得已辞去统帅之职,如今乾元十二卫出现空缺,各方势力在朝堂上争的头破血流,甚至出现朝堂斗殴的情况,天顺帝震怒,当日就在太极殿下杖毙了六人,令群臣胆寒。而今统帅之争已出现了急剧变化,已有三人杀入决战,皇后兄长、太子亲舅许光风,正是其中之一。
翠竹楼在西院翠竹林一侧,环境极是淡雅,其实就是七八座依林而建的小楼,小楼朝向竹林的一侧没有环抱完毕,空门大开,在此一边品茗饮酒,欣赏竹景,一边高谈阔论、诵典读经,极是高雅风流,即使在这温润便地都是,圣雅随处不无的乾元帝都,天子脚下,此处也能排上名号。
二人走进最大的主楼,尽头转了个弯,许福便停了下来,守在此处,许光风推门而入,就见一个孩童正在摆弄炭火,孩童听见来人,抬头瞅了一眼,赶忙站起来理了理衣衫,弯腰作揖,脆生生道:“侄儿见过二叔,数年不见,二叔风采更胜往昔。”
许光风小小吃惊了一把,走上前去摸摸孩童的头,赞叹道:“真乃吾家麒麟儿也!”
许生连道不敢,又眨着眼睛歪着头小声道:“二叔口袋鼓鼓囊囊,定是给我带礼物了罢。”
许光风哑然失笑,赏了许生一个机灵,笑道:“你这小鬼头,跟你二叔玩起心眼来了,这东西可不是给你的。“随后又摸出一块宝玉递给许生:“给,可别小瞧了这玉,这可是东都天涯海阁的镇阁之宝,我花大代价弄来的。”
”谢谢二叔!”许生大喜过望,接过玉撒溜就不见了踪影。
“慢些慢些,”许光风喊道,“这孩子,也不怕摔着。”
“是二弟来了吗,快快进来。”里屋传来了许光季的声音。
许光风走进里屋,屋里没有烧炭火,院门也开着,许光季就坐在檐下,见弟弟来了,一边拿起茶壶倒茶,一边问道:“路上可还安稳?”
许光风接过茶,轻轻抿了一口,“尚且安稳,倒也没有暴民匪乱,只是...“许光风探过头小声道:“流民未免太多了,说是饿殍遍地也毫不夸张,到了京城附近才少见了些,陛下连年征战,恐民不聊...”
许光季抬手止住弟弟的话语,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弟弟,“这是那些文官的事情,我们只负责为陛下征讨四方不臣。文官无能,方才民不聊生,与陛下何关。”
许光风意识到自己失言,赶忙住嘴,点头称是,许光季说道:“你久不在官场,失言倒也罢了,日后同僚身旁,切不可胡言乱语。”
许光风点头称是,又忍不住问道:“大哥,难道我真的能执掌一军?”
许光风不急不慢的品了一口茗,放下杯子,正准备说话,许生抱着碳炉走了进来,朝望向他的二人道:“虽已入春,天气未暖,抱点火炭给父亲和二叔暖暖屋子。”
许光风笑道:“阿寿真是长大了,将来必是吾家顶梁柱。”
许生把碳炉放下,跪坐在一旁,拨动炭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二人也不在意他旁听,许光季继续说道:“虽说陛下之前雷霆手段震慑了群臣,但朝堂上丝毫没有要熄火的意思,现在各方都有各方的人选,你抢我夺,各占道理,但我知道陛下的意思,陛下...”许光季顿了顿,许生不禁凑了凑身子,想听的更清楚些,“陛下,属意你和盖同文!”
“原来如此,”许生面无表情的拨动炭火,装作兴趣都在火炭上,心里暗想“盖同文是盖同温的亲弟弟,出身士族,属意他是想维持十二卫格局不变,以稳为主,二叔是皇后兄长,太子亲舅,这是想动一动那些士族的底子,以奇为主,看来天顺帝对士族的确是恶感满满,始终不忘打击士族,扶持勋贵和皇族。”
许光风低头想了想,也明白了这里面的道道,“可大哥你早在天顺九年就接管了黑鳞军,陛下会允许我们家执掌两军吗?”
“这就是为什么盖同文能和你同名的原故,”许光季一阵冷笑,“这几年我们家和皇后始终貌合神离,相互猜忌,陛下是担心我们失去控制,才会在你和盖同文之间摇摆不定。”
“难道就没有办法缓和吗,兄长勿怪,弟以为同为许家人,如此行事,实不符合许家利益。”
许光季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没有办法的,她不是嫡脉,幼时又吃了许多苦头,我猜忌她会废嫡立庶,她同样也猜忌我不是真心帮助太子。”
许光风微微皱眉:“即使她是皇后,怕也不能随意插手吾家嫡庶之争吧。”
“哼,”许光季不禁冷哼一声,“做皇后的时候是不行,以后成了太后就不一定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凝重。
“所以重点是太子吗,也对,谁也不知道太子以后成了皇帝,会不会替母亲出口恶气。”许生暗道。
这时,许光风突然对许光季示意一番,许光季看在眼里,对许生道:“阿寿,去告诉你母亲,你二叔回来了,晚席丰盛些,我和你二叔不醉不归。你也去盯着点,别让那些个下人偷懒。”
“这就支开我了,有什么不能让我听的。”许生暗自腹诽。他站起来,瞟了一眼自家二叔鼓囊的口袋,合袖作揖,退出了房间。
许光风看着许生的背影,对许光季说道:“大哥,阿寿早智非凡,真乃吾家之福啊。”
提及许生,许光季也眉头轻杨,随后又想了什么,轻扬的眉头垮了下来,许光风见状,问道:“大哥忧心阿寿喜文不喜武吗?”
许光季点点头,说道:“二弟不知,阿寿曾在庆王寿宴上题了首祝寿诗,虽说诗文平淡无奇,但出自一个八岁顽童之口,也是技惊四座,有人以为是我提前找人写好,再由他宴时背诵。候府上下谁不知道,我巴不得他离那些诗经文章越远越好,怎会做这种自掘祖坟的事情。要不是他平时也喜看些兵书,我早就烧了那些经史文章,废了五读四诵了。”
“文武之争已然如此严重了吗?”许光风惊问。
”比你想得更加严重,”许光季意味深长的道,“自太宗朝始,就是勋武士文,已历三百年不变,当今陛下更是喜武厌文,连年征战,胜则武人之功,败则文人之过。当年的公羊家不就是受此无妄之灾,要不是帝国兵锋强盛,近几年南征北拓,无不功成,士人的日子更加难过。“
“大哥倒也不必心忧,士族衰弱,乃勋贵之福,”许光风笑道,“况且阿寿也喜读兵书,将来能执掌一军也说不定。”
“倒也是,倒也是。”许光季连连点头。“好了,不说这个了,你让我支走阿寿,是家里出了事吗?”
许光风表情瞬间难看了不少,从他鼓囊的口袋中拿出一本簿子,递给许光季,“大哥,你看看这个。”
许光季接过簿子,随意翻动着,脸色愈来愈难看。
“啪!”许光季一掌拍在厚实的松木几上,“蛀虫!蛀虫!我等在京千难万险,稍有不慎就要亡家破族,他们倒好,醉生梦死也就罢了,竟敢倒卖族田族铺,杀人妻子儿女,坏我许家百年根基!”
许光风同样杀气腾腾:“此事不杀个血流成河,日后恐必生乱,大哥,不要心软。”
许光季闭目沉思良久,缓缓道:“族规如此,各位叔伯兄弟就不要怪我了。如今京中已到了紧要关头,老二你留下来,让老六去,每一个人,每一项罪名,都在祠堂宣读清楚,”他睁开眼睛,咬牙切齿:“读完就杀!”
许光风心里凛然,起身合袖:“尊族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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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生在一张册子上写写画画,写毕,拿起来吹了吹墨,欣赏了良久,自言自语道:“勋贵们急需在后宫中找到一个立足点,皇后无疑是最佳人选,可撬动这个点的杠杆新城侯府竟然因为所谓嫡庶之见,和皇后太子貌合神离,白白放弃这大好的政治资源,不行,我得想想办法,改变一下现状。”许生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思索着,目光忽地落在了铜镜上,镜子里倒映着一张白皙童稚的小脸蛋,“看来太子才是最完美的,远超皇后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