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入夜,漆黑不见五指,马车行驶在昏暗的街道上,停在一座破院子前,李平安走下车,径直迈进了院子,院子中心有一座小屋子,黑漆漆的没有点灯,屋子建造在三个坊的交界处,与另外三个方向的小屋互相依靠而建,又互不相通,就在此刻,另外三个屋子里,西屋先生,洛王世子,南屋姑娘,已经等待良久。
听见北屋有人走进,三人偏过头盯着北边,李平安理了理思绪,清了清嗓子道:“诸位,今日早朝,逐民出京的争议,被敲定了!”他看向西边,虽然只能看见一堵墙,但他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先生的消息真是准确无比,天顺帝暗中推手,李岳深也拦不住此事。”
另外三人心中也是激荡不已,百步深谋,如今终于要走出第一步了,西屋先生稍稍平静,手指轻敲着桌面道:“接下来就是天顺帝离京,乾京城民变,长信宫巫蛊,一步出错,满盘皆输,诸君尚需精诚合作,通力共赢。”
洛王世子李承运点点头道:“明日内人就会进宫传递消息,这方面绝不会出问题,但她无法带进厌胜之物。“
“厌胜之物我会安排进宫,“南屋姑娘出声道,“皇城内我来负责,但皇城外我不会插手,胜负未分之际,士族不会出一个私兵参与兵变。”
“可以理解,陈平都死了,士族还有何人敢直面天顺帝。”李承运话语中带着淡淡的嘲讽,看不起南屋姑娘背后畏畏缩缩的士族。
南屋姑娘被此话激出了火气,毫不客气的回敬道:“你们宣文一脉被圈养了三百年,也没见出个豪杰反抗宣武一脉!”
“你....“李承运脸色大变,仿佛黑的要滴出水来,身份的突然暴露让他心中危机意识骤升,几乎就要夺门而出。
李平安适时出声道:“两位切莫动怒,大事未定,何必自戗。”
李承运稳住心神,冷哼一声,终是没有发作。
南屋姑娘也沉寂下来,不再出言挑衅。
见两方都冷静下来,李平安面向西问道:“不知先生...”
“先前我就说过,关于许皇后的计划,我只会提供消息,不会参与行动,想要我出兵出将,等杀天顺的时候再说吧。”西屋先生手指轻敲着,淡淡的回应到。
“先生能保证天顺帝一定会出宫吗?”李平安想了想,没有强求他出手,而是问了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
“我不能肯定,但以他的刚愎自用,城中风云突起,波云诡异,他很大可能会以出城为诱饵,引诱暗中人螳螂捕蝉,他则黄雀在后。”
比如紫春宫度夏,炸出一个盖同文,还勾出个陈延波?
所有人心头都冒出了陈盖案。
皇帝以度夏为借口出城,盖同文心热兵权,趁皇帝不在,大肆拉拢军中将领,企图先一步入主飞熊军,结果被沈济民一剑穿心,还顺手杀了陈延波。而在京城,半真半假的消息传回陈盖两家族老案前,配合内部伏手,刺激族老们作出了兵变求存的荒唐决定,由此,决定陈盖两家命运的天顺十九年兵变应运而生。
就在众人沉思的时候,西屋门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脚步声走到门口稍稍停顿,敲了敲门,确认里面的人能听到后,他匆忙道:“平康坊外有军队路过,正往旁边平安坊去。”
“这是冲着我来的,”李平安冷笑道,“天顺帝终于正眼看我这个儿子了。”
众人心中凛然,李平安是各方势力的组织者,处于中心决策的地位,并且知道所有人的身份,若是被天顺帝严刑逼供,众人皆要抄家灭族。
“诸位放心吧,”李平安神色平静,“我已安排好了退路,不会牵扯到各位。”
西屋先生站起来抱拳正色道:“王爷保重。”
李承运和南屋姑娘也起身道别,几人先后离去,李平安快步走出门,远远的看见平安坊门口火光冲天,这是城卫军火把交相辉映产生的效果。
“你现在马上回家,天亮前不要出门,这钱你拿着,明天就带着父母妻儿回老家,以后再也别回乾京。”车夫表情严肃的点点头,驾着马车就远去了。
李平安身上穿着普通百姓的便衣,在黑夜中辨认了一下方向,脚尖轻点,身影就隐没在黑暗中。
南屋姑娘快步出门上了马车,刚转过一个拐角,迎面就来了另一辆马车,李承运冷着脸站在车头,即使是黑夜中,也能感受到他身上寒气逼人。
“公羊苓,出来。”李承运左手搭在马车扶栏上,那里有一个设计精巧的开关,只要公羊苓出面,李承运就会按下开关,扶栏就会吐出有毒的银针,杀死对面那个敢于冒犯宣文一脉的公羊余孽。至于士族那边,反正他们很能忍,让他们再换一个代言人就是。
“世子息怒,所谓和气为贵,如此上火,实违皇族风范。”
公羊苓没有出面,马车内却传出一个年轻的男声,听声音,像是个少年。
“你又是谁,毛都没长齐,也敢替你家大人出面!”李承运丝毫不给对方面子,直言呵斥他乳臭未干,不配与自己对话。
“有志不在年高,在下虽然年幼,却有一番废武兴文的想法,莫非世子无意乎?”
李承运不屑道:“哪来的毛头小子,看了几本书就敢大放厥词,你家大人尚不敢提废武兴文,凭你也敢...”
“世子!”少年打断李承运的话,“世子不试一试吗?”
李承运眯着眼盯着紧闭的车厢,仿佛想要透过车厢看透少年的色厉内茬,沉默了良久,他问道:“这是你家大人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少年缓缓道,“我家大人偶尔会考虑我的意见。”
李承运抓住护栏的手紧了紧,眯着眼思考了良久,松开手回到了车厢内。
“回去。”
马车沿着街道远去了。
“走吧。”少年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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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卫军已经进入了平安坊,举着火把,四处散开搜寻着什么。
李平安布置的后路是平安坊深处的一座小院子,院子里住着一对夫妇,必要的时候可以冒充他的爹娘躲过搜查,这本来是一条近乎完美的退路,这对夫妇长年住在平安坊,邻居们甚至都知道他们家有个和李平安差不多大的儿子,李平安进入平安坊的时候,他们的儿子就会离开平安坊,保证在任何时候都能留出足够的操作空间。
这原本是无懈可击的一条路。
但是李平安迷路了。
他找不到那座挂着红布条的小院子。
“御林军。”
李平安静静瞅着不远处的一队甲士。
他们以很快的速度正在靠近,越来越多的百姓被聚集后带到街道上,如果再找不到一个藏身的地方,他很快就会被带走去见他的父皇。
“是生是死,全看天命了。”他打量了下眼前的院子,快速翻过不高的院墙,躲进了里屋。
屋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桌子上落了一层灰,看起来很久没人住过。
李长安靠在门板上,倾听外面传来的盔甲摩擦声。
御林军的甲士很快就找到了这里,大门被狠狠的撞开,两个甲士走了进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就靠近了里屋。
李长安心里万念俱灰,没想到居然死于迷路,这也太冤了。
两个甲士对视了一眼,左边的甲士一脚踹开了门,二人端着枪冲了进去。
“我就说没人吧,你非说看到人翻进来。是不是女人玩多了,眼睛都玩花眼了。”先冲进来的那个骂骂咧咧道,端着枪走了出去。
另一个甲士疑惑的环顾左右,难道自己真看花眼了,也不是没可能,乌漆麻黑的谁都有看错的时候,赶忙讨好的跟在另一个甲士后面,低着头认着错。
李平安看了看身旁的小女孩,她束着两个短短的小辫子,约莫只有七八岁,低着头认真的啃一块冰冷的,沾着灰的馒头,她小口小口的啃着,时不时吐出一点灰或者石子,丝毫没有在意外面还在进行严密的搜查,身旁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子。
不一会又进来几个甲士,左右查看清楚后又走了出去。如此来了很多批甲士,始终没有发现藏在隔板里的二人。
终于,外面彻底安静了下来,再也没有时不时的盔甲摩擦声或者吆喝声。
李平安放下心来,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墙板上打量着身旁的小姑娘。
看的出来小姑娘很饿,不过巴掌大个馒头,她一直都没有吃完,只是不停的伸出可爱的小舌头舔一舔馒头皮,像是舍不得一次性吃下肚子。
李长安摸摸身上,摸了好一会才尴尬的收回手,只能在一旁看着小姑娘舔食冰冷的馒头。
长久的无声。
不知什么时候,小姑娘怀里抱着半块馒头,斜躺着睡着了,小辫子被压在草堆上,脸上残留着让人心疼的泪痕。
李长安脱下外衣,轻轻的盖在她的身上,这才发现她虽然脸上灰扑扑的很脏,但是难掩她可爱的脸蛋,小琼鼻也很秀气,薄薄的嘴唇紧紧的抿着,脸上还挂着睡前的泪痕,黑漆漆的让人看不仔细,但很容易分辨出是个小美人胚子。
小女孩不一会就饿醒了,靠着墙看着手上的馒头纠结是吃还是不吃。
李平安摸摸她的头,“吃了吧,明天哥哥再带你吃好吃的。”
小女孩点点头,一口就吞下了还没她手掌大的馒头。满足的叹了口气,闭着眼睛像是要回味馒头的味道。
忽然她睁开眼睛,紧紧盯着李平安,一刻也不眨眼。
李平安哭笑不得,摸摸她的头道:“放心吧,明天肯定让你填饱肚子。”
小女孩听的两眼放光,使劲的点点头,没有说话。
对于她来说,填饱肚子已经是一件梦里才能体会到的事情。
“你刚刚为什么要救我?”李平安一边抹掉她嘴边的灰尘和碎渣,一边好奇的问道。
小女孩歪着头想了想,很认真的答到:“我爹我娘被抓走的时候,就是这种声音。”
李平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甲士走动时,盔甲摩擦发出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九儿,”小姑娘没有犹豫,“我娘就是这么叫我的。”
“你有大名吗,呃,我说的是有姓有名的那种大名。”李平安一边挑出她头发丝中的杂草和小树枝,一边问道。
九儿抱着双膝,皱着好看的眉头想了好久,才转过头去。
李平安伸手抚平她的眉头,摆正她的小脑袋,“没关系,哥哥只是随便问问。”
“盖。”小九儿低着头轻声说着。
“什么?”李平安一时间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我姓盖,但是我忘了叫什么名儿。”小姑娘的声音小的可怜,但这次李平安听清楚了。
李平安怜惜的看着小姑娘孤零零的背影,心里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世。
“她心里对我还是警惕,只愿意告诉我姓,不愿意告诉我名。”李平安暗想,“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还不知道自己永远也见不到爹娘了,以为爹娘只是被抓走了。”同病相怜的李平安心中怜惜之情一发不可收拾,她抱紧小女孩,想给她一丝丝温暖。
“你愿意跟我回家吗?”李平安将小女孩转过来,盯着她的眼睛认真的问她。
小女孩低下头想了想,问道:“你能让我每顿吃饱吗?”
李平安摸摸她的头,九儿以为他嫌弃自己,眨着大眼睛可怜兮兮道:“我吃的不多,一顿只要三,嗯...两个,两个馒头就行,我只吃两个馒头,不会再多了。”
李平安抱紧她的小身板,温柔的说道:“以后,我是你的哥哥,你是我的妹妹。”
九儿眼睛里滚下滴滴滚烫的泪水,喃喃道:“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