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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死了。

这个消息无论是在士族,还是在勋贵,甚至是在民间,都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地震,与其说他死于一场无耻、卑鄙的政治阴谋,不如说他死于整个士族集团的群体缄默,他所代表利益团体的寸寸退让。

天顺帝步步紧逼,士族相继失去几个传承久远的古老家族,朝堂诸公不发一言,勋贵伯爵胆战心惊,无形间,乾元王朝陷入一场史无前例的白色恐怖之中。

帝国周边的敌人仿佛闻到了这个庞然大物流出的鲜血,拿着尖刀缓慢的靠近,企图在它最虚弱的时候,捅下致命的一击。

在帝国北方,贺兰人经过十年间的休养,接连灭掉万俟人和室韦人,侵吞了敌人的财产和女人后,彻底脱离了十年前萎靡不振的状态,贺兰的草原骑兵正在极北之地和古努歇蛮人争夺库叶河以北最后一块水土丰饶的土地,一旦彻底独霸北方,他们就会向南跃过库叶河,抢夺令他们魂牵梦萦数百年的北四州平原。

在帝国西方,自称亚述的西贺兰人已经立国四十余年,西境六万将士驻守大漠孤城,亚述的勇士刀兵无数次在大雁城下折戟沉沙,虽然近年来已经修止兵戈和帝国通商,无数亚述商人进入帝国,带来了数不清的西境特产,但他们骨子里任然是贺兰人的残暴和嗜血,无时无刻不想着侵吞帝国西北的河外粮仓,再从帝国身上咬下一大块肉填饱肚子。

而在南方,数百个山戎部落联合成的强大联盟,帮助南成仁在天南发展起一支十万人的军队,南境二十万边军沿着莽荡山布置起一道固若山峦的防线,让山戎和南成仁一次次碰的头破血流。

帝国内忧外患之势,逐渐形成。

随着陈平被追封为文靖公,一个小人物——顾绅伟的被刺身亡,给这场帝国政治带来巨大影响的天顺十九年兵变,彻底画上了句号。

时间来到了秋季,已经持续一年的梁州旱灾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更有蔓延的趋势,无穷无尽的梁州灾民逃往司州、雍州、晋州,甚至是逃到贺兰草原沦为奴隶,也不愿留在梁州被饿死。

逃往司州的灾民汇聚到乾京城周边,沿官道一眼望去,竟遥遥看不见尽头在何处,而这,仅仅数百万灾民的一部分。

天下十三州,司、晋、卫、雍、冀、梁、洛、豫、荆、蜀、扬、楚、交、除了交州因南境二十万边军驻扎而每年粮食入不敷出外,无数物资从天下州郡源源不断运往梁州,才堪堪养活了梁州数百万灾民,即便如此,依旧每天都有人饿死在街道上无人收尸,更有人趁着夜色偷走饿死之人的尸体,不知去向。

太极殿上已经为此爆发了无数次争吵,根源就在于对乾京灾民的留去问题上。

以李岳深为首的不少官员都认为乾京豪贵之家无数,光是施济粥棚每天就能养活近十万灾民,若是全部驱逐出城,朝廷的压力要骤升,甚至可能因此激发民变。

另一派则是以太傅和太常两位三公为首的清贵派,少数几个拥有实权的也是京兆尹等身系京城治安而困扰于灾民众多的官员。他们认为如此数量的灾民极大程度的影响了乾京的道路通畅和治安问题,上威胁到公卿大臣的出行安全,下影响到京城百姓的日常生活,甚至有暴民在夜里入室杀人抢粮,因为这个理论,更多的官员考虑到自身安全,都支持将灾民转移到司州各郡或是旁边的晋州卫州、更远一点的洛州豫州消化。

但天顺帝没有表态,一直在冷眼旁观。

同样冷眼旁观的还有新任左相朱开远。

因为君前奏对而博得天顺帝欢心的许生,也被特准和太子一起在旁听政。

以太子的年龄还是很难理解一帮老头子在争吵些什么,虽然跪坐的姿势很标准,腰板挺的也很直,但小太子的心思早就飞到千牛卫的日常训练上去了。

数日前,两军对垒的提出者许生,终于第一次击败了有副将任千里协助训练的太子亲卫军,虽然这仅仅只是许生五次对垒中唯一获胜的一次,但太子总感觉许生训练的两千人已经变的和往常不同,对垒中两军各出一百人,许生的一百人步伐极其统一,听起来就像是只有一人在迈步一般,俱都昂首挺胸,气势非凡,作战配合也很是默契,甚至五人为一组结成了一刀一枪一盾两矛的战阵,反观己方,步伐混乱,各自为战,摧枯拉朽般就败了,这让李晋产生了一种往后很难再取胜的感觉,这种感觉促使李晋亲自参与到了亲卫军的训练当中,甚至遍翻兵书想找到一种比许生更强大的战阵,刘小景和刘小楼看见太子夜里点着灯倒卷翻书,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震惊了好长时间。

朝堂争吵的大事跟他们两个小孩无关,他们在这里的唯一权力就是听和看,不一样的是,许生是没有说的权力,而李晋是有这个权力,但是没这个心,即使有这个心,朝堂大佬们也不会把一个小孩子的话放在心上,更大的可能是嗤之以鼻,即使这个小孩子是乾元太子。

安陆王李平安就在玉阶之下,金阶之上,宗室王爷们的专属地盘安静的跪坐着,即使天顺很不喜欢他,也不可能直接剥夺他的听政之权,他上首的是老梁王李丹,因为常年生活奢侈糜烂,挥霍无度,封地遭灾,他连三千人的卫队都养不起,害怕被饥民撕碎的他携妻带子,去岁就逃进了京城避难。

这一层只有寥寥数位王爷,因为不能参与到政事的决策中,王爷们对上朝的热情一直不高,除非是涉及到自身利益,否则一辈子也不见的能上朝几次。

而在金阶之下,银阶之上,士族和勋贵的头头脑脑们数百年来就在这一层进行你死我活的权力博弈,为各自集团的生存拼命斗争,有人在这里位极人臣,也有人在这里身败名裂。小小的一块地方,却映射着众生百态。

银阶之下,铜阶之上,是士族和勋贵们统治偌大帝国的根基所在,数百个五品以下的官员,掌握着帝国近八成的权力,他们分属于士族集团,勋贵集团或者本身就是落魄皇族,被归属于皇帝旗下。

李平安从加冠之日起,就没有落下过一次朝会,即使是工作狂李岳深李右相都请过不止一次病假,但安陆王李平安每次都能准时的站在皇城宫门外,卯时一到,宫门大开,他都是最先迈进太极殿的人之一。

“这个人有目标,为了达成目标,他能严格的按照标准要求自己。”许生不止一次这样和太子李晋说过,一个王爷,皇帝亲子,什么样的目标能让他如此严格的要求自己每朝必到?

即便李晋只有十岁,也不禁皱着眉头沉默了良久。

往日吵到这个时辰,别的大事又已经基本敲定解决,按理说天顺帝该宣布退朝了才是,然后同样的问题留到明天继续争吵。

许生疑惑的撇了天顺帝一眼,低下头暗想难道皇帝要在今天敲定此事?

“诸位请看,”京兆尹指着抬上来的一箱卷宗,“这是京兆府统计的从去岁十月到今岁十月,发生在乾京四县的所有凶案卷宗,”他一脚踢翻了装着卷宗的箱子,小山一般的卷宗呼啦啦的全部被踢翻在地,京兆尹指着无数的卷宗道:“诸位看清楚,这十二个月来发生的所有凶案,比往常十年乃至二十年加起来都要多,这其中有四成,都是惨绝人寰的灭门惨案,俱都是那些平日里乞粥讨食的灾民所做!”

众人皆都面露土色,右相李岳深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即便是十岁的李晋也吓了一跳,那些平日里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灾民,下起手来居然如此狠毒?

“原来是你安排的!”许生虽然有些惊讶于灾民的狠毒,但并不意外,人在快要饿死的情况下,做出任何丧尽天良的事情都不奇怪,他意外的是天顺帝的表情居然丝毫没有变化,仿佛提前知道这件事一样。

许生看向了李岳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天顺帝不能直接驳斥李岳深,这会让人有一种帝相不和的错觉,更何况李岳深是皇帝近臣,天子亲信,更容易让人想入非非,故而安排了这一出做为缓和。”许生看了一眼京兆尹,低下头暗想原来你早就投靠了皇帝。

换个角度想一想,如此高压环境下,京兆尹这个要害部门的领头人率先投靠向皇帝也在情理之中。

不喜欢演戏,更不善于演戏的天顺帝掐准机会,宣布京兆府即日着手准备迁出灾民,并下旨司州、卫州各郡郡守全力接收灾民。

这场持续数月的争斗以右相李岳深的完败告终,李岳深看了看地上小山一般的卷宗,只能偃旗息鼓,没有再多说什么。

在所有人看不见的角度,李平安拼命忍住高声大笑的欲望。

“贱人,你终于要死了吗?”

他挺直身子,嘴角轻轻勾起一抹弧度。

他想起八岁那年的长信宫,终夜灯火通明,从观星阁上一眼望去,简直是乾元皇宫的一颗明珠。

现在,那颗明珠要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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