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疼痛感将他从困苦酆的往事中拉了出来,只有他一人在法阵中,只是游走在边缘。
见到了同样的人,得到了不同的结果。措度从万众期待中掉入深渊,所以他在梵罗再也见不到措度的身影,那个如星光般璀璨夺目的人。
上人也没有责怪过措度,连带着留下的嘱托,依然间接守护着玄臧,那个叫做阿耶那的少年。
五炽城中亮起点点火光,措度依然为他指引着前路,只是路上多出一道身影,那个他爱慕着,也同样爱慕着她的少女。
不知道过得怎么样?还有临行前师父对他们的祝福,两人是在那颗婆娑树下结成缘分,而那句求不得却是措度残留在此的痛苦。
将最美好的回忆留在最初的地方,如果一切都能保持最初,命运眷顾他及他向往的归属,心就不会那么疼痛。
玄臧捂着胸口,心也随着困苦酆的景色变得抽搐,斜阳下,他似乎感觉到自己怀抱着一个少女,在他的胸口上写下了什么。
“很抱歉,以这种结局陪你走完这一程,但你的路上如果没有我……你也要永远记住我的样子。”
那抹鲜红看起来比晚霞更加刺眼,玄臧感受到不是自己的自己,似乎想要触碰什么,四周的空荡让他的心也变虚无。
他想要去记住什么,而后又突然间忘掉什么。
只有当斜阳彻底落下之后,唯一照亮视线的光芒也没了。
一段段悲喜,如同走马灯扫过,措度似乎留下了自己也无法承受的过去。
困苦酆困住了过去的自己,它在回应着玄臧的心情,那颗孤寂又落寞的心灵中,染上了原本不属于它的颜色。
他没有经历过像措度那样的人生,也没有遇到过那个与他有着羁绊的少女,但生命中总会有些似曾相识。爱不是以单一方式存在,修行法即使隔绝了他的杂念,心中善念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情感付出。
玄臧不仅是在与困苦酆较量,本质是佛性与人性的辩论,措度的用意就是让修行者能保留属于人的本来意识,那就是情感的底蕴。
修行的佛教法在认知中告诉自己,如果不能抛却那些看来是累赘的外物,那修行无疑是搁浅其中,机缘不过是助推自己前进的水流,陷入关卡必然要以更大的力量去带动船只前游。
人的情绪就是水中礁石,不可预测的起伏,潜藏在水流之中。
他的眼前不在似之前见到的房屋建筑,一切由心相折射而成。他的脑中有着烂柯寺的样貌,就会被烂柯寺的景象牵涉其中。
他想到了自己的修行旅途,如同在激流之中前行,景物也就化作了激流。
换作是以前的玄臧,他可能会去用蛮力破开幻境,但这假象又像是真实世界的一面镜子,让他如何也无法找到破绽。
无边无际的湖面和水面拔地而起的城市,将未来和过去通过蜃楼折射而来,他看到了几道活人的身影,是残留在过去的记忆。
人影模糊不清,一人站在在水面中央,那人望向自己,两处时空交汇在一起。
那人手持一柄利器,将扑向自己的虚影切成了无数粉末,飘散在半空中。
粉末又重新组合,似永远都无法磨灭的存在。
被围困在其中的人,却以一种近乎无敌的姿态,将所有人隔绝在外,与脚下水面交织在一块。无论来人怎样恐怖,他都只是一动不动。
玄臧看到的不只是一个人,而是整片天地凝聚成的缩影,映照着自己内心,将所有外物都容纳进自己的世界。
阵法即是外化的幻境,在与离臣的交锋中,他短暂感受过这种琢磨不透的奥妙。
领域外,是来自世界本身意志在拒绝,抗拒生灵想要挣脱而出。
“这不是纯粹的世界意志,世界在抗拒的同时,也在刻意引导着玄臧,这是独属于措度的拟化道场。”
玄臧眼中,那些来自域外的身影,是与他征战过的敌人,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借助着这片传达出危险讯号。
其中,还有一个身影,循着一丝因果的味道,看到了立足于外围的玄臧。
“你认识我?”那人很好奇,只因为玄臧将目光有意在他身上停留,就不可避免脑海中浮现出与其相关画面。
玄臧被一股力量拖入战场,原先在水中的身影也出现其身旁。
“不要恐惧……”
那道身影还在传述着其他讯息,只是玄臧隔着时空,不能真正收听到。
“衡司,你未免太不将我等放在眼里了”
被称作是衡司的男人只是瞥了那人一眼,目光骤然间化作扭曲的空洞,将那个看起来嚣张的男人拖入其中。
那个男人从黑洞中狼狈挣扎而出,但还是畏惧着那名衡司的手段。
“某人有意识将你带入此地,对于你而言,这场乱局的始末,还接触得过早”
衡司手掌朝向地面,一棵大树拔地而起,玄臧还在原地,自己却立于树顶上端。
“这片领域内,就算是同境界內,也不见得有几人可以胜过我,更何况是你等。”
“给你们三息的时间,如果还有人敢逗留此地。就算是离臣也休想保住你们的命。”
衡司下达了逐客令,那几人却不以为然,只当是吓唬自己。
但有人却不这么认为,首当其冲,就是那个似乎与玄臧有所瓜葛的陌生男子。他的警觉性提醒自己,这一次衡司是要动真格了。
所以他悄然后退,与众人的步伐截然相反,只在来不及反应的阶段,那几道身影就被大树中蔓延而出的枝干缠住,瞬间吸取了生机。
在树干上浮现出几张人脸,而后人脸又隐没在躯干中。
那名剩下的男子看不清面目,语气却也是惊恐的说道:“不可能……”
他似乎惊讶着自己的同伴竟然死了,是真正的死在了那个男人手里。
“离臣没有告诉过你,衡司的真正含义吗?”
衡司的语气并无轻蔑,反而透着一丝怜悯。
玄臧自然不可能理解衡司所说的到底是何内容,只是疑惑着,为何这个看起来虚假的残象,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强的本身。
还有他口中的离臣,又是怎样的一种状况。他只以为掉入了不相干的幻境之中,但这些事情又好像冥冥中连接在一起。
“……没想着还能再见您一面”衡司的语气有些起伏。
“您?”玄臧哑然,在面前这个男人给他的熟悉感,似乎是一个与自己亲密的人,除了少数几人之外,他实在无法猜透到底是谁。
但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令自己也忍不住摇头的角色,时过境迁,两人的再会中,又多出了一缕哀伤的气息。
玄臧的万语千言最后只化作一句。
“你长大了。”
那是一份隔绝着无数时空而去的话语,命运中总有些事情,在知道结局的情况下,却还是愿意去迈下脚步。
“我的身影不会停留太久,就让我为您护航一次”
衡司将那个还留存,即将逃跑的人,定格在半空之中。
那人喊道:“你知道离臣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又何必赶尽杀绝。”
尽管心中恐惧,那人也还是想以离臣的身份要挟道。
“让他有事冲我来就可以,如果妄图打破局势平衡,即便违背本身意愿,也将不死不休。”
那人越过衡司的视线,望向了还在下方的玄臧,他也好像明白了什么。
把玄臧的面目记下,只是那刻神树不会给他机会,树枝穿透了他的胸膛,整个人化作养料。
消失的前一刻,那人脸上还是带着笑容,他只是向着玄臧咧嘴。
天空之下,蜃楼在逐渐消失,衡司看向天空,又看向自己。
“……您要保重”
在最后留下一句话之后,衡司的身影,与其他众多事物,在玄臧眼中彻底失去了踪迹。
玄臧心中有很多话都没有说出口,只有将所有想法埋入脑海之中,如果还有机会,他告诉自己,似乎应该去交待身后事。
天空之中,那轮虚假的曜日被带走,只剩下阴雨朦朦。
雨水滴落在玄臧的身上,穿透了他的身体,在房檐之下,他坐待雨歇时刻。
水中倒影被雨水搅乱,新的波纹中,折射出壳另一番景象,是每一个生灵的生平。
在雨中城市幻化出了许多面孔,他们都在各自忙碌。
当在一间茶铺边坐下时,一个伙计提着水壶过来招呼。
却并不是招呼玄臧,而是与玄臧同坐在一边的另一个人。那人形色匆匆,又满面愁容。
“外面雨大,进来休息喝杯热茶,里边请”
伙计客套的说着。
那人虽说有些恼怒于天气变幻莫测,也还是在茶铺中留待一阵,天公不作美,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
“伙计,这天气最近都是这样吗?”那人觉得这样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就对忙得不可开交的伙计问道。
“客官,你可先别着急,这阵子就是马车出门,也不太好使,前阵子发大水,城外边的许多道路都已经走不通了。”
伙计虽然忙着,却还是细心跟他解释道。
那人只是着急,将有些打湿的一摞公文抹去水渍,上面赫然写着一大串受灾情况,从公文下角,看到了一行留字。
“治河官于翰津上报,查贺、兖、牧州水位均已过线,访民间受灾,特请示都尉大人,暂行收容流民”
伙计也是细心之人,从一开始便有些猜测来人身份,只是看来人并无随行侍从,还是保留一份意见。
但掌柜却是有见识之人,听得伙计与客人对话,便想着这人身份。又看见那一摞公文。
于是问道:“官家相公是要着急出门,这边可为您安排车马,可别误了大人要事。”
“那多谢掌柜好意”那官家客人答谢道,从袖间取出几枚沾染水渍的银两。
“官家使不得,看您这行头,多半也知道是在奔波水灾一事,小店虽然说不上有什么大善之举。能相助官家,也算是小人的福气。”
掌柜处事圆滑,一眼看出这位官家的为人是低调沉稳之辈,但又觉得可以交道,所以慷慨送出顺水人情。
玄臧只觉得,在凡俗人眼中,那种相互间力量有限的善举,反而更能体现出人情冷暖。
这些自然的灾害与修行者的劫难相比,虽说是云泥之别,在普通人眼中,却是天塌地陷。
掌柜恭送着那位治河官离去,在马车上,于翰津只是整理着旅途上所书写的公文,有些字迹已经被雨水化开,又将模糊的书文重新填写一遍。
“要是这世上真有神明,又为何他们从来不会俯瞰大地,这些芸芸众生,就显得那般不堪?”
治河官像是在说给旁人听,又像是在嘲讽。
“也许他们只是害怕涉足吧”玄臧不禁回应道。
他坐在治河官的身边,只是留意着这个年轻人,他的年纪并不大,肩上却仿佛扛起了千斤重担。
他在坐下时都是佝偻着身形,旁人也很难看清他的全貌,没有那种春风得意的洋洋洒洒,在其身上更多的是饱经世事的沧桑。
车夫也不愿去打扰这位大人,在经过有些颠簸的路程时,车夫善意提醒道:“大人,路程有些不好走,您要坐稳了。”
治河官应声表示放心,这一路的沟壑纵横,并没有让他感到不适,愈是临近一分,他的心也跟着愈加平静。
透过窗户,他看见雨水冲刷过的泥泞路,一半积蓄着深浅不测的积水,一半又是山体塌陷后的泥土碎石。
道路狭窄,靠着湍急的河流,河流也在冲刷着道路的根基。
马儿受惊,在倾斜一侧的道路旁停了下来。
“大人,路被堵住了,可能要暂时等一下”
前方是一群雇工疏通着道路,大雨瓢泼的情况下,不知疲倦的动工,治河官下了马车。
车夫将车中事先准备好的雨披为大人盖上,沿途中不是还会有流民的身影,有的向着城中的方向赶去,有的则因为体力不支,饿死在了半道上。
每当有这种场景,玄臧总要为其诵经,身为僧侣的慈悲,自认也不及这位治河官的善行。
当有人倒在其身前,他还是会让出自己行李中为数不多的口粮。
那些流民在感激大人的善举,有的携家带口,又害怕家人同自己饿死在一起。
“官家行行好,就收下这个孩子吧,他很懂事,不会给您添麻烦”
流民一遍遍嘱托自己的孩子,又在向官家哀求道。
但这种情形总会让这位心存善念的官家有些为难,他本身只是安抚,没想到灾害酿成的惨状,远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在旅途中,他收留了一个渔民的孤儿,因为对河道有着一定见解,也毫不胆怯的说着自己的想法。
“没想到在贫苦之家,也能塑造出如此见不得的治水奇才。”
他的父母也是极为开明的人,淳朴性格教导下,并没有让自己的孩子埋没学识。
孩子是凭着自身琢磨,才有着一套不太完善的水系治理学问。祖上曾经是世袭的监河工,而传到进几辈,因为河道管辖易帜,就以打渔为生。
“你叫什么名字?”
治河官于翰津询问少年道。
“我叫丰和”
少年的名字顿时让他联想到曾经驻守怒涛的长阳丰家,有着悠久历史,后又因得罪上级,遭受权贵弹劾。
治河官没有细问,也无暇顾及他的出身是否与其有着渊源。
看着丰和天然流露出那股气质下,若是能经人点拨,未尝不能重现长阳丰家的荣光。
在这种普通人难以求取的机会下,丰和淡定自若,只是告别了父母,这一去也不知是何年月。
玄臧静静的看着这一群辗转于灾难中的普通人,也回想起曾经的生活,似乎一生并未又过如此多无力时刻。
凡人没有移山填海的本领,只是一步一个脚印,开辟出一条前行的道路。
就像车马遇到路途塌方,也只能假借他人之手。于翰津是一个敢于放下身段的人,没有那些当朝者的架子,与雇工的交流也显得平易近人。
他嘱咐丰和,将河道沿线的受灾情况如实记录,最好是通过当事人之口,这样才能反映出确切详情。
那孩子在雇工清理道路时,也陪同治河官一起问及河流的情况。上游水坝已经决堤,下游可能会遭受到更猛烈的洪峰。
丰和提议道:“这条河流流经处有一方天然形成的山谷渠道,只是需要耗费一些人力,将其凿通后,可以释放部分洪峰压力。”
经一提醒,车夫也猛然想起,说是真有这么一处,只是相隔的距离也着实不太短。
丰和突发奇想,大胆建议道:“我们可以借着山势曲折,用河水冲刷,缓慢侵蚀是肯定达不到如此效果。所以山谷另一侧需要事先挖出一条合适的渠道,不出三日,排洪渠也会自然贯通。”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在地图上划出详细线路,有条理的与雇工们解释。
“只是这些人力有些不够”丰和有些担忧道。
“大人是否还有办法重新抽调人手?”
治河官觉得此方法可行,就表示不用担心人手问题,与上游府门知会一声,可以调动部分人手。
待到府门人手动工后,果真与丰和当初设想一致,水位在短短数天内得到抑制。
玄臧也忍不住赞叹,凡人虽没有法力支撑,却可以巧借天时地利,化腐朽为神奇,不被外物所迷惑。平息天灾,是多么浩大的功绩。
只是这类功劳,却抢先一步被府门的当差抢走,治河官沦为陪衬。
“这群人太过分了”丰和愤愤不平道。
治河官却没有半点生死,他从不与他人争利,所以也不会计较那些得失。
只是对丰和说道:“凡事问心不问功,太执着于功利,终究是不会有好结果。”
丰和对于翰津的教诲从不会反驳,他虽不忿于当权者争利的想法,却觉得以大人的品行,自然有着自己的孤高抉择。
于翰津没有为自己争取,却还是想着能让丰和的苦劳不算白费,于是在向都尉的信中说道:“宿溪县人氏丰和,于怒涛支流分泄洪泽有奇策,向上推举此人。”
顺理成章,丰和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收到了由都尉直接任命的勘河使。
丰和自不愚笨,明白了大人的良苦用心,也甘愿追随其身后。
短暂天再过后,两人又从宿溪出发,一路北上。在怒涛的边缘,他们久违的见到了日出。
只是在阳光下,曾经看似平凡的那个治河官,却给了玄臧不一样的感觉。
于翰津望向河流对岸,用着一种奇怪的语气说道:“先生似乎在经历什么不一样的变化,如果能从于某身上有所收获,也算是于某之幸。”
玄臧一愣,自然知道,这一路的同行,其实并非偶然,更像是必然的一种因果机遇。
于翰津看不见玄臧,却能从细枝末节中感觉到一股气息伴随,见毫无敌意,他也没有过多牵扯。只是当作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伴君一行,感触颇多。心关之路,得君解惑,谢过”
不论于翰津是否能听到,玄臧这一拜也是发自肺腑。
凡人亦不弱于修行者,沦心境意志而言,越是普通人,其绽放出的光芒,当可盖过光月之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