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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树下,叶落叶生,措度在这里初遇,也在这里带走了那个令他此生都爱慕相护的少女。

可那份从前因果,又怎可能说一言就轻易放下,所以他终其一生,都在找寻脱离桎梏的方法。

在烂柯寺中,有着颇高声望的人,因为一个凡俗女子,与大道失之交臂。作为措度的护道人,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想着如果能劝诫措度,这场情缘必定会以闹剧收场。

有人借着想要与烂柯寺交好的机会,动用地方势力向沈家施压,以亲人的枷锁了断两人之间的纠葛。

在穆君眼中,那个可有可无的家,没有带来留恋,反而是一座挡在前方的大山。她本意是停留在此处渡口,等待那个执迷女人的回头,自身反顾,也明白当初母亲离去的理由。

沈家主以当家人身份邀她相商,措度放心不下,他不允许自己选择的道路中,身边人因为自己遭逢变故。

当得知措度同行,沈家无人不是严阵以待,即使外面流言蜚语直指措度是妖魔,还说沈家小姐被妖魔迷惑,失去了神智。

身为当家人的他,哪里会被这些谣言左右,他只是因为受上方压力左右,才不得已见一面这个毫无血缘的侄女。

前任当家因为穆君母亲的离去,在不久后郁郁而终,致使那位家主母亲不待见与那个女人相关的任何人。

体谅于失去爱子的悲痛,又觉得实在没什么相干,穆君搬离沈家后,只是偶尔前去看望老人,有现任家主并没有过多交集。

措度安慰道:“没事,你只管将自己的事处理好就可以,没人会对你不利。”

这些担心其实都是多余,在措度眼里,无论她怎样坚强,可能也有着一些绕不过的情面。只是觉得无论如何她都需要方面讲清。

两人在沈家的宴宾楼中,再次措度见到了家主,作为一家之主,似乎是操劳,也或者时间并没有眷顾。头上依稀的白发,让他在威严和亲情之中,有着不一样的身份。

沈家主客套的问道:“穆君,别来无恙?”

与早先描述略有不同,这次两人会面,家主似乎没有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反而想要和穆君好好谈谈。

只是一旁,那个老妇人板着脸一言不发,她盯着穆君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瘟神一样,眼中有着怨恨。却也极力克制自己,明白今天的主事人不是自己,不宜大动干戈。

老妇人只是冷哼一声。

只是这声不满,并没有使气氛尴尬下来。

措度在入内后,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正端坐在家主左侧,那个人用目光先是打量了穆君一遍。

穆君也隐隐猜到来人身份,出于尊重,她礼貌的回答道:“回叔父,一切都安好。”

这声叔父,在瞬间又好像是一家人普普通通的会面。

安宁带来的假象也只是短暂表面,还是有那个看起来陌生的面孔打破了寂静。准确说来,对措度而言,那个人并不陌生。

那人开口说道:“不请自来,有些打搅。”

那个面孔是一袭麻衣上身,左手拿着一圈六十四颗珠子串连而成的佛珠,身形并不高大的老者。

沈家主在一旁想要介绍,但老者却制止了,他说:“这位小姑娘,应该已经知道我的身份,至于措度……”

老者沉吟一会,没有继续说下去。

老者虽是初来乍到,更像是主人一般,连那个素有矛盾的老妇人,也不得不听这个老者的意见,转而所有人都在等待措度与其之间的回话。

“上人”

这个称呼听起来很陌生,那是因为外人只知晓烂柯寺贵为禅道大宗,向来深居简出,所有能拜入宗门的人,能见到大修者的机会少之又少。

而上人,正是着为数不多的,对于大修者的称呼。

“很好,这三十年来,修为也没有完全落下,悟性资质尚佳。”

上人老者对措度评价道,是站在一个长辈的角度,并没有更多意思。

“弟子愚钝,修为自下山以来,一直都陷入瓶颈。”

措度没有掩饰自己目前的处境,也不打算去与上人老者说谎,毕竟在大修者的观察下,是没有秘密能够真正隐藏。

老者点头。

“不必紧张,这次我不是来抓你的,至少目前我转变看法了。”

老者示意其坐下,由下人为其安排侧坐,措度与穆君挨在一起。

“在上人面前,门弃生不敢有意见”

措度自惭形秽道。

穆君拍了拍措度的手,本该帮衬对象发生了改变,措度只能对穆君露出些许苦笑。

穆君对上人的态度不卑不亢,挡在措度的面前,说道:“如果贵寺觉得一个僧侣出走使自己颜面大失,我愿意与措度一起领受惩戒,只希望能让我们夫妻有一栖容身之所。”

措度慌忙将穆君拉至身后,开口解释道:“上人,不可当真,这本应是我铸下大错,就理应我一人承担。”

穆君想要反驳,措度却死死拉住她,不让她有机会说话。

一旁的沈家主也在目瞪口呆之后,帮助两人解围。说客变成了帮客,不知是何用意,对比情形,穆君内心对沈家主的态度也大为改观。

听到那一番措辞,措度就像一个护幼的狮子一样,将穆君牢牢保护起来,那举动不禁让上人老者哑然。

“说起来倒是我的不是了”上人老者板着一张脸,脸色阴沉。

措度大感不妙,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这个看似春风和煦的老者,有着怎样的雷霆手段。

但上人老者的目光都依旧只盯着措度两人,然后无奈的说道:“性子还是这么直,也得多亏你敢作敢当,才不负我对你的教导。”

“这姑娘的情况我也想了解一下,让她上前来,我不会对他不利。”

听得此言,措度才大松一口气。

旁边老妇人自有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嘴角不由露出一丝讥笑,几人见状却不做理会。

“见过上人”

穆君彬彬有礼,对上人老者恭敬道。

“是个风姿卓越的小姑娘,莫说是我那弟子,唤作其他人或许也会对你一见倾心”

上人对穆君的评价不错,却不能让穆君放下戒备。

上人眼中光晕流转,他在审视穆君的气息,从一开始进来,就在观察这个小姑娘,只见他时而皱眉,又时而点头。

“气息已经与措度相合,你的资质按理说,是可以作为修行者,拜入某个宗门之下,成为骄子的。”

“机缘下,竟然与我禅宗法门不谋而合。说来是缘还是祸,我也无从评说。”

小姑娘深得老者中肯,他此行的目的就变得难以捉摸,只待老者定夺。

“我也不为难你们夫妇,措度从戒律中,已经算是判教而出。我原先的打算是等他历练完成后,让他顶替我的位置,成为下一任上人。”

这等辛秘一出,在场人数不占多,也惊得哗然一片。

在原先理解里,措度就算是禅宗里了不得的身份,也没有这份消息的分量沉重。如果让外界那些想用此攀上高枝的家族知道后,那不得炸开锅。

“弟子愧对上人栽培”措度知道上人对自己的良苦用心,意在培养他成为宗门上人这件事,他也是如今才知道。

但他的心志依旧不会更改,换作曾经的他,可能会为了修行,将旅途看得更重。现在的他,更愿意为了自己所珍视的人,抛却这些东西,只专注的去活这一世。

“这截然不同的道路,你反而选择了最难走的哪条,作为你的护道人,今后我也帮不得你。”

上人老者不只是措度的老师,更是以一个护道人的身份为其指导道路。

“禅宗戒律不可更改,即便是护道人,我也不能帮你分担,只希望你以后好之为之。”

没有惩罚,事情已成,说什么也无法改变已成定局,他只能将那些话化为告诫。

“多谢上人成全”穆君与措度都能明白他的意思,对于老者,他们知道其已经仁至义尽。

“禅宗的势力在整个梵罗四处扎根,所以你们唯一的出路,就是逃离这一片世界。”

“如果有机会,说不得,可以去往那片未知之地,那里才可能是最片世界无法管辖到的位置。”

只是后面这段并没有通过口述,而是传音进入到两人的耳中,其余几人一概不知。

以为老者对两人下达了什么指令,需要其付出何种代价。

沈家主在旁劝诫道:“上人地位尊崇,我也插不上什么话,但穆君是我大哥的孩子,还是请上人能看在沈家对禅宗的纳奉,可以网开一面。”

归陌沈氏家族,自先祖以来与禅宗颇有渊源,上人老者也是看重这点,才通过沈家将两人邀请碰面。

“沈家主有心了,这件事我已有考量。”

“另有要事,我等就先行辞去”上人老者说罢。

就示意措度二人,随自己离开。

穆君拽着措度的手,在上人老者的传送下,从沈家府邸不见踪影。

他们前脚刚走,就有大批修士停留在了沈家上空,浩浩荡荡的队伍凌空,占据了上方的天空。

沈家主出门问道:“诸位来此,可是有什么要事?”

来人为首,只是喊话道:“烂柯寺门弃措度,是否在此处,宗门有令,押送此人及其同犯,回部受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沈家主原以为上人老者已经将事情妥善处理,看到这大队人马压境。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又担心波及院府,只能如实回答。

“上人已经来过,二人刚随同上人离去。”

那群修士见捉拿之人已经离开,便要巡着踪迹追寻。

先前沉默没有说话的老妇人,这时却见有了机会,要向来人透露措度等人的行踪。

沈家主知母亲心有怨愤,但又怕得罪修行者,也不好阻拦,只能等其离开。然后对老妇人所做之事,他也不敢过多指责。

“一个外人而已,你帮她隐瞒做什么,难道你想把我沈家世代积累的家业都葬送进去。”

沈家主只能无奈道:“修行者的事情,我们都无法介入,只能希望两人都相安无事。”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我知道你对你大哥的感情,这些年来也在帮衬着她,但这件事我是不会有半点退步。”

原来沈家主对于穆君的不待见,也只是做给老妇人看,其实打心里他是认同这个孩子,但碍于情面,不想让老妇人不高兴。

“算了,剩下就看他们的造化。”

多年来,他们几乎已经断绝联系,没想到再次看到那个小姑娘,她还是保持着曾经的样貌。在穆君身上,他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女子的身影,同样是那么倔强。

两人都好像只是这个归陌镇的过客,在这里停留,然后又悄然消失。

上人带着两人,去到了一个相隔几十里外的禁制关口,这里布置了多层法阵,足隔绝开外界的查探。

“多谢上人”

早在之前,措度就已经知道了宗门来人的气息,只是上人老者嘱托自己不要轻举妄动,所以等到临近的那刻,他们才匆匆离开。

“想来他们感受到我的气息,已经回去复命了。”

上人对于这些事情,并没有太过在意,而是另有要事,需要接措度的手去完成。

为两人准备了脱身的方法,需要两人暂时隐蔽身份,前往释宗一趟。

“你二人如果以释宗门人身份,就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措度听到释宗,露出怪异的表情,有些不可置信问道:“释宗不是早已经消失了吗?”

对于释宗,身为修行者多少会了解一些,那是一个曾经比肩禅宗的佛门圣地。在鼎盛时期,它的威望甚至盖过了禅宗,但就是这样一个浩大的宗门,在千年前,不知经受了怎样的变故,竟然奇迹般消失在了梵罗。

上人老者摇头。

“释宗依然还存在于这边大地,它的势力比你想象中更加隐秘强大。”

“禅宗的教义,融汇了一部分释宗的做法,说到底两家的关系也是千丝万缕,只是释宗没有对于修行者的约束,反而对于入世修凡这一块看得尤为重视。”

两者某种层面处在对立,所以释宗也同样被视为禁忌,只是两者千年来保持相安无事,所以人们逐渐淡忘了释宗的存在。

“上人在研习释宗教义?”穆君有些惊讶的问道。

上人老者没有否认,对于穆君的聪慧,他总是不吝赐教的给予夸奖。

“我这胆大包天的弟子,今后就要托你照顾了”上人与两人准备辞别。

“上人,那您怎么办?”穆君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所以有些担心的问着老者,这也是措度想要知道的事。

“我的事不用担心,凭着上人的身份,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反而是你们要尽快摆脱禅宗的眼线,一旦被抓住,那将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随后,他为两人指明了释宗去向,遥隔千里之外,有一片妖魔横行的地方,那里供奉着曾经释宗的镇器,或许能在那里找到释宗的消息。

给予两人掩盖气息的法器,就叮嘱道:“任何时候都要提防与禅宗之人接触,这件法器如果遇上修为高深的大修行者,那它的作用就显得微乎其微了。”

上人为两人打理好行程,然后临行前,感叹道:“这么多年来,本该是以师父的身份为你引路,现在却是在帮助逃难,世事多变呀!”

关于措度所犯何事,上人没有多问,只是觉得他既然愿意为喜欢的人抗下所有。那自己这个做师父的,也尊重他的决定。

“师父,您多保重”在进行时,措度还是喊出了那句久违的师父,这让上人心中有些感触。

“措度,你的道终究有所不同,如果能融合释宗法门,相信未来的前途必定在我之上。”

“还有穆君姑娘,要与他相互扶持,你们身上的因果已然盘根错节,只能说造化使然吧。”

老者望着眼前的两人,总觉得因果这道结下,便好似避无可避,而人深陷其中,又甘于沦落其中。

“如果师父在未来看到一个叫阿耶那的学生,记得代我照料一二。”

“这徒弟真是不省心的材料,为师记下了”上人老者笑骂道。

“偶尔听你提及阿耶那,很好奇怎样的朋友,能让你如此交心?”穆君对于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尽管未曾碰面,却在措度的口中不止一次提及。

“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尽管资质稍显平凡,却能够让人从平凡中看到不平凡的一面。”

“那必定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穆君知道措度对人的评价,从来都是正面且客观的。

只是此时的阿耶那并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他会走上与措度相同的路,原因不同,但道路却指向一方。

在婆娑树下,他方才知道,兄长已经离开此地多年,而树枝间嗦嗦作响的声音,却仿佛措度从未离开过这座寺庙。

上人老者果真如答应的那般,他对于阿耶那起初并没有过多期望,只觉得是弟子的一时戏言。

而今,看到阿耶那,总会有一种仿若昨日的错觉,只是现在的上人已经成为了一名普通老者。整日无所事事打扫着寺庙,在阿耶那眼中,那仅仅是个朴实无华的老者。

直到筑身境的那一刻,他窥探到了老者内敛的气息,与婆娑树中与自己传达的形象,才在这时重合在了一起。

老者并没有提及措度后来的去向,而是交给了他一封木匣,当打开木匣那刻,陈列着一柄漆黑的断刃,用符箓包裹了起来。

老者说道:“这柄断刃曾与主人一道斩杀过无数妖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虽有损毁,但仍难以控制,若不到紧要时刻,切忌不可拔出。”

就算被符箓包裹的断刃,其中蕴含的威能也足以震慑旁人。

接过这把断刃,知道了与其本命相连的主人依然还在人世。断刃轻微的颤动,撞击着木匣,那股久违的熟悉感牵动着它。

婆娑树也在回应着许久未见的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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