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扪舌寨’里有一‘香满楼’正店，甚是红火，往来食客不绝，出入其间者莫不心满意足。其超拔于其他酒楼正店、备受青睐之要有三:其一为四时供应不绝的灵肉元酒，种类颇多、花样不绝，足魇寨中武夫之好；二是内里装设考究，十二角楼子内设三层，三楼之上，每处花草景致都请高人布置，莫有一处，不可赏玩，颇得文士青睐；加之楼内厨子皆是京城班子，所布之菜，色、香、味俱是京城风尚，八珍玉食，可迎五湖四海宾客。故而虽馔玉炊珠，也算物有所值。若欲宴请贵客，过前廊便是两进四院，院以春夏秋冬为名，春院植桃梨之树，山石流波，间夹玉兰、百合，甚是可爱；夏院设小小池塘一处，枝枝碧叶红花在水面上撑开，一条小廊穿院而过，廊上朝颜、茑萝如碧波点浪；秋院各色菊花乱成几处，芙蓉、海棠俏立其间；冬院两处连缀亭台之外，零星朱梅散落，素雪披落，踏雪访梅，更添情趣。
时值未申之月，夏院开放，廊下鸟鸣阵阵，穿廊尽头摆着一张方案，席上对坐两人，主座那位皓袖巾衣，头系白纶巾，外罩碧色纱袍，眼眶内凹，薄唇微抿，行止间颇有文士气度。便是赵县尉家二公子赵同当面，虽是出身武家，却已另择名师从文。陪座一人圆脸大耳，焦唇鼠目，下面顶着个矮廋身形，头戴合欢帽，身披薄纱绯袍，腰上系条桃花刺文裤，更添几分滑稽，正是这‘香满楼’东主曹主簿那不成器的子侄李由无疑。二人各带一小厮伺立一旁，案上山珍海味，玉液琼浆，那李由举杯作怪，矮身一敬，喜眉笑眼道:“前日不识赵兄面目，酒后失言，冒犯则个，还望见谅！”赵同举杯沉吟，心念道:若不是这笃货撞在自个手上，哪还有此番屈尊就卑的模样！谁人不知，这生意表面上是这笃货做主，实里是他那姑父的买卖，他姑父与我父亲交好，如此倒不好拆做！你道为何，实是前日里这二人一同在百花寨喝酒，李由喝高了，为争一戏子命手下打了赵同的小厮，便是主人出面，也紧着性子泼口大骂一通，因此结下梁子。那曹主簿难耐夫人所央，要提携这位不成器的侄子，便将这往来贩卖皮货的生意交于他打理，表面上是皮货贩子，实则掀开底板一看，净是些走势铁器买卖。那赵同借口条文不全，知使家兵将车马扣下，暗里皆知，是这上不了台面营生。这李由自知理亏，又不好捅到姑父那儿，落个成事不足的口实，便专程采买了些山珍野味，借这‘香满楼’设了一桌好宴赔礼道歉。
眼瞅着李由一饮而尽，赵同心知此人是个当面捧场、背后骂娘之辈，素为曹主簿嫌恶，便放下酒杯，只眼睑微张，轻轻叹道:“不是我不给李兄面子，只是前日登鼻上脸，太过放诞，若是此番绕你，寨中人人要传我赵同是个欺软怕硬之辈了！”李由转脸见这人好不晓事，脸上已是一阵青白，仗着姑父撑腰，暗戳戳呛道:“今日屈尊来拜，李兄怎这般拿大。要我说，便是令尊在此，怕是也得卖我姑父个面子不曾？”那赵同转着酒杯，阴恻恻一笑“李兄此言不差，若是曹主簿当面，赵某哪敢说半个不字！两家素来交好，平日里相见，我怕是也要叫上一声叔父！此番正好与李兄一道，将这一车手尾全全乎乎交到叔父手上，也将这来龙去脉讲个清清楚楚，那时倒要看看，是我这个叔父亲些？还是你那姑父亲些？”李由闻言一愣，旋即一股冷汗从背上返出，腆着脸苦笑道:“何必如此麻烦，今日将赵兄伺候得高兴了，就翻了这篇吧！”那赵同会意一笑“听说那李掌柜在这春夏秋冬四院各置了一套玉制酒器，价值不菲，非贵客不能得见…”那李由将身后李二叫到身边，耳语几句，那厮领命而去。不多时，两个伙计用银盘端来一套红玉酒器，李由亲手接过，为赵同斟上。酒过几轮，那赵同又叹道:“今日美酒佳肴，助口腹之兴！怎无窈窕佳人，助耳目之兴啊？”见李由面有难色，又凑上前去小心翼翼问道:“咱这般索求无度，怕是要遭李掌柜嫌恶了吧！”李由咬着腮帮子骂道:“他敢！若不是我姑姑将他从李家带出来，哪有他飞黄腾达之日，此番正是他报效的时候！”说着又令李二去请。杯酒将尽，宾主尽欢，那赵同趁着酒性楞索了两个红玉酒杯带回家去。
那李由虽面色不虞，可总是一桩事了，便也骂骂咧咧走出院子，走到台前，淬了一口“六儿，还是照旧，记在李掌柜账上！”哪知那六儿早得了李掌柜吩咐，许下重赏，千儿万儿要把这主子拦下，付了挂账上的饭钱！李由见这小子滋溜从底下窜出来，抱住自个腿儿不撒手，反是气笑“你这小猢狲闹腾什么？小爷自带的野味叫你们厨子拾掇下，也好意思赚我的钱？”那六儿不依不饶道:“爷带的野味交给咱个也是咱们的本分，可桌上酒水，宴上舞姬，那两枚玉杯，连同那些皮儿、叶儿、瓜儿、果儿，哪一项不是白花花的银子！还望爷可怜可怜咱个，千万把账结了再走！”这小厮吃准了李由不敢在酒楼闹事，百般不依，偏要让李由结了账再走！那李由三番五次推搡不得，已是回过味来，气哼哼骂道:“你说，是不是那李老儿教了你这番说辞，让你在这搅鬼？你让他出来，让他来与我说！”那六儿只泼浪鼓似地摇头，说是李掌柜有事外出！问是去哪，又八个巴掌打不出个屁来。李由心道果是这老贼与我为难，受那赵同的气也就罢了，这老东西也要给我脸色看！已然怒从心生，一把将六儿掀开，朝里屋走去，一面嚷嚷道:“好你个李老贼，长本事了，敢找你主子的茬儿来…”那六儿见这人一时不走，也由他去寻李掌柜去！
那李由从前堂骂到后院，从客房骂到伙房，老李头半个人影未见，当真如缩头乌龟一般无处下口。骂骂咧咧在伙房转了一圈，忽而噗呲一笑，将肥壮的廖姓管事叫到跟前，笑问道:“我可记得伙房采买是在每日卯时，一日一次，可有说错？”那管事点头哈腰道:“爷说得一点不差！”见那廖管事应下，李由这才转笑为怒，喝道:“即是如此，你倒与我说说，这银鱼、这鹿肉怎是这般色泽？”说着从筐中拎出一块约五斤左右粉色鹿肉，又一块三斤左右粉白鱼肉摔在案上“老子心忧天气炎热，怕你们的菜放久了不新鲜特意买来刚杀的野味给你们拾掇，你们倒好，捡着空儿拿我这出货！是不是那老李头交你们的？怪道是自家人都一分一毫算个清楚，我看这楼子如今是他老李头开的不是？我和我姑父只是他碗里的一盘菜罢了！”一番话说得那胖大管事跪地求饶，连道不知！他哪里不知道，分明是他那走后门安插进来的侄儿仗着关系吃拿卡要，克扣斤两，如今这事便是他一手惹出！那李由逮着机会泼口大骂，伙房众人战战兢兢立在一旁，虽心知肚明，却不敢出言，尤其是站在角落那位，浑身上下只如抖晒一般。
不多时，身穿窄衫，头戴乌帽的矮胖老头不知从哪儿现出身形，一面打着圆场，一面掏出巾子，擦拭额上的汗珠。李由见正主到场，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好你个李老贼，真真地做自家生意也讲个铢厘，原是掏了主子的口袋塞进自个儿腰包，咱今儿倒不走了！李二，去把我姑父请来，咱们今个儿当面分说！”那李老儿死死将李二拖住，又一个琅跄，摔在地上，晃悠悠爬起来附到李由耳边告饶道:“好哥儿，老儿知是前番惹你不快，以后你的账儿尽管记在老夫头上，若酒楼上下再有人不长眼，得罪了哥儿，老夫绝与他不干休！此番这次，万望饶了老夫罢！”李由听得此话，仍觉余气未消“说得好听，这般青天白日就要事了？楼里都当我空口白话讹不曾？今日发了这事，你也莫要急着撇清，定要实打实拿出个章程来，方能服众！”
李掌柜回过身来，目露凶光，眼神如刀子一般一个个戳在伙计们身上，无人敢与之对视，角落里那个更是面色惨白，双腿战战，仿若下一刻便要瘫倒在地上。便在此时，那胖大管事直起身来“李掌柜，我知道这人是谁了？”说罢弯下身来，与老头儿一番耳语云云。李掌柜听罢怒目圆睁，喝问道:“何寿去哪了？”一会儿，六儿才应声回道:“还在柴房劈柴罢！”李掌柜大手一挥，发号施令道:“你两个去把他架过来，再去两个去他的卧房搜搜，看看有无藏私！”
不多时，两人架着何寿出来，精瘦小子袖子仍挽着，瞧着面前一大帮人站着，正不知所措。那胖大管事上前问道:“你是不是每日与街上的小乞儿施粥！”何寿往日便受此诘难，如今仍一五一十回道:“他们整日食不饱腹，看他们可怜，故常常如此！只我每每在活儿忙完之后做这，捡的也是些烂叶烂肉，搅些陈米，绝不敢耍奸藏私…”那管事未等他说完，已急急打断，喝道:“休要诓人，前日我见你施粥，分明有些好鱼、好肉夹在里面，还敢说未曾藏私！”何寿挣起身子，铮铮应道:“这是一位名唤孟冥的朋友接济我的，与楼里酒肉并无半点关系…”李掌柜擎着冷笑转头问道:“难道是我老糊涂了？六儿，你长在台前守着，可曾见过这个唤作孟冥的客人？”那六儿只连连摇头！不多时，两人从何寿屋里寻出一只前蹄与一副肝肺来…
李掌柜见状已是面目狰然，已然一副要把今日恶气撒在这无妄小儿身上的派头，梗着脖子斥骂道:“好你个养不熟的贼崽子，你这几年来衣食住行无不倚赖酒楼，还传你赖谋生计的本事！你倒恩将仇报，打起酒楼的主意来！怪道是老夫瞅见街上那些小杂碎整日里油光满面，原是扯了老夫这身皮肉，全了你的菩萨果位！既然你不仁不义，也休怪老夫清理门户！”李老头目露红光，咧嘴龇牙，喝道:“廖管事，按规矩办事，把这小贼儿的本事手给我挑了，赶出酒楼！”何寿骤听此话，拼尽全力一番挣扎，仍被两个壮汉按下，两人把那只青筋暴起，死死捏紧的拳头翻出来按在凳上，廖管事反身坐于其上，只压得何寿右手掌发白、脸色涨红、直翻白眼、再无挣扎之力，取下腿上解腕尖刀，没入腕中，熟稔一挑，那只手掌直愣愣便垂了下去。何寿喉中一声闷响，痛得五官挤在一处，再也抻不开一分，豆大冷汗淌一缕从额上滑落，心力交瘁，已然昏厥过去！
两个伙计抬着他瘫软的身子，开了角门，扬臂一甩，直滚入泥土之中，只摔得那昏睡的脸上眉头微皱，又将灰扑扑一个填色包裹如垃圾一般扔在地上，枣红木门吱呀一声，永远不再敞开！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如往日般来寻食的小乞儿路经此地，走到近前，翻过那人一看，惊叫一声，转身跑去。不多时，叫来两个稍大些的，几人抬着何寿，一路趟到一处废弃和尚庙里头，此时夜色朦朦，累坏了的小家伙们挤在一处，缩在干草堆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