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中将养近半月，待身子略好些，习练招式之余，孟冥便往返于山林之间，一作贴补日用，二能活泛气血、演练技法。闲暇之余，忆起那香满楼旧识。故有所猎获，取当日鲜肉，即与何寿送去。何寿感念之余，每每置上几味小菜，几分薄酒，交盏之间，谈及日后鸿愿，互生感佩，二人之间，又多了一份惺惺相惜之意。三番两次，意气相投，情谊愈笃，相识两月，已胜经年。
日色不高，晴风倦好。身上浸汗未干，衣上泥污未拭，肩着满满背囊的孟冥却是一脸兴奋之色，心中念着:交了好运，又连追了两日，费了这般功夫，总算将何兄心心念念的灵羊肉猎了回来！不知何兄见了，高兴得又成什么样子，费了这么大功夫，定要紧他沽几两好酒回来，此番饮个痛快！这般想着，脚下又轻快了几分！
来过几次，孟冥也知，这扪舌寨中另有一横丘小径，虽不费银钱，却要花上几番功夫，待入寨时，已是日上西头！淌过泥路，踏上石板路，跨过两道巷子，便见那香满楼后门，孟冥一路行来，隐隐瞥见身后两个小乞儿远远缀着，心料自己一来二回已被这帮人认得了，想来是饿极了要讨口饭吃的，不若先与何兄施了粥再大快朵颐不迟！这般想着踏到阶上，轻轻扣响门环…
连扣几次，无人来应，又稍稍加重几分。不多时，院里响起一股陌生、青涩的叫骂声，开门探出个半大小子来，顶着一方榻帽，扬着满脸疹子，横声骂道:“又是甚不三不四的？攀的甚亲戚？”见面前这人衣冠整整，不似那邋遢汉子，这才略收敛些，懒懒问道:“你又是寻个何人？”孟冥微微一礼“我是楼里伙计何寿旧友，特来看他，还望小哥通报则个！”说着掏出几个铜板，要塞到小厮手里，岂料那人听得这命儿，把头一缩，手赶忙蜷了回来，颤声道:“什么何寿，我怎不晓得？楼里并无此人，便是有，那也是从前！”说着忙忙将门掩了去！
留孟冥立在门外，一时摸不着头脑，又连扣几声，皆无人来应。便在此时，墙边两个小乞儿摸到跟前，稍大那个伸出手来，扯了扯孟冥衣袖“你可是孟老爷？咱知道寿哥哥下落，你要去寻，便随咱去吧！”孟冥连声反问道:“你们怎知我是何人？”稍小那个跳到跟前“是寿哥哥吩咐咱个在这候着你哩！”孟冥同两人拐进巷中，一路问询方知何寿不知犯了甚事，被那管事打出楼外，已去五日，身上伤势不轻，身无分文，现与一众乞儿同住在寨边上破庙里！两人数次敲开后门，想与那管事讨些治病钱，未等分说，便被赶出门外！条清缕晰，心中却越发急了，三步并两步，催着两小子急急赶去。
趟到庙前，已是日暮时分，昏红的残光照在大火焚过遍布漆污的半拉小庙前，仿若在破败砖石之间涂上一层厚厚血痂，那早已烟干了的余悲残痛吮吸着血汁，似又膨胀起来！半壁屋脊榻落，三两个小乞儿蜷在黑暗里，避风避雨。孟冥急急上前几步，便见心心念念的何兄正蓬头乱发、衣衫散乱地呆坐在干草堆中，身旁摆着一只盛水的破碗，清稀的米汤从碗上沿的裂隙中淌出，浸湿了底下的干草。那人更比那碗破落几分，呆坐着面色苍白、双唇青紫、眼角通红，一对珠子如嵌在眼眶中一般，怔怔着不知看向何处…
瞧见孟冥俯在身前，微微拧过头来，脸上终现出几分宽慰之色。孟冥连声问着，这么被赶出楼子，竟为何故？只苦笑着摇头不答，只婆娑了双眼，渐渐淌下一缕清泪，一面颤抖着举起扭结曲缩成黑紫色鬼爪的右手，一面握着孟冥的手悲啸道:“孟兄呵，孟兄，何某已成废人矣…”抽噎着叉过气来，胸膛猛地起伏几下，呀声长呼，扬面倒去…
孟冥见状，无限悲凉，心中恨恨骂道:你这惫懒货，若是早来几日，早来几日…擎着那为破布裹着的右手，暗色的血污已然干黑，蜷曲的手掌如长在枝茎上熟烂发黑的臭果，任风吹裹着，甩来甩去…心中不由又生出一股怒意，竟是何人，这般歹毒？未敢再想…心中又生出几分希翼来:往日我那般伤势，在樊掌柜救治下，也能生龙活虎。今日这点小伤，只要请得掌柜施手，定也不在话下，万般因由，先要活过我这兄弟来…说着收起悲色，将囊中羊肉并兜中几两碎银留与几个小乞儿，将身如轻絮、昏昏睡去的何寿扶到背上，急急向寨外赶去…
趟着夜色赶到承德轩时，药铺已然打烊，唤来伙计开侧门入内，步入内堂，眼见着樊掌柜把了脉，开了方子，嘱咐伙计好生安置，才放下心来。却见樊掌柜面色稍凝，将孟冥拉到一旁，暗自嘱咐道:“这下手之人手段歹毒，加上又滞留了这么些时日，若是早些送来，尚有回天之力，而今生受了寒气，加之身体虚弱，肌理已然坏朽，便是用手段续上，已是无用。只能将腐肉斫去，尽心调养，求个能料理生活，再想与常人一般已是不能！”孟冥听罢只勉力撑作，扬头又幡然痛醒“怎会这般？当日我那般伤势，也能全然无碍…如今不过杯口大个疤罢了！”樊掌柜面露唏嘘带着苦笑道:“我等凡夫俗子哪能与你们武夫想比，更遑论这小兄弟本就基底虚浮，兼之心神受怆，又捱了这么些时日，交加下来，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孟冥心下戚戚，亦不多言语，只托掌柜好生照料，便合门返身而去。
近半月将养，小芦花每日送一顿饭来，何寿脸色依旧清瘦，却难得现出一抹血色，只是终日怔怔然，不见几分喜色。樊掌柜看着何寿日渐好了，便让孟冥带着家去，每日几幅草药，且先将养着便可。这些时日，孟冥已与小芦花将柴房拾掇出来，置上些许家什，虽穷阎漏屋，不失一容身之地。
相处下来，小芦花虽心有不虞，也未多说些什么，不过多双碗筷罢了。只何寿略好些，便从小芦花手上接过煎药这活，勉力支应起来。屋内水汽滚滚，煎汤煮沸，小小屋室之内，一股青臭药味兜兜转转，束于其间，挥之不去。人之病矣，莫说肌里，便是心窍，比及往日，更软弱了几分，何寿侧着脸拿扇子鼓着炉子里的火，又被腾起的浓烟呛连连咳嗽几声，细着嗓子说着，声儿如玉石交接般清硬、冷脆“孟兄，如今我这般，再也拿不起刀来，一身本领俱废，莫说往后，只能勉力活着罢了！你靡费如此心力救我，这份恩情，何某怕是此生也难报！可便是这般，何某亦是有心要问，我即是一介废人，当日是否容我一死，也比今日这般苦捱痛快…”腾起的烟雾熏得孟冥双眼微咪，沉凝的脸上终于挤出一抹笑意“何兄不必如此，世间多少残疾之人活与常人无异，你不过陡遭疾难罢了！况乎本领技艺，存乎于心而非留于手中，只要常加习练，左手持刀亦能与右手一般灵巧无二！我曾听闻神京城里一位声震海内的名厨，亦是左手持刀！”何寿听得此话猛然转过头来，眼中绽出的神光摄得这昏暗的小室一滞，嘴角痴痴咧出笑来。孟冥含笑抬手掩目，转头侧向一旁，似为这陡射而出的光芒眩晃一般…
何寿日渐有了精神，吃饭亦比往日多些，面色红润起来，脸上也积起肉来，除平日里煎熬药汤之余，每日将厨刀挽在手中比划，有时竟推嚷着小芦花，言甚不通技理，做的饭菜难以下口，要亲自下手。小芦花本还心忧他伤势未愈，拦揽些个，可瞧着他大汗淋漓折腾出一道菜来，确是像模像样几分，未见颓圮，却满脸喜色，便半推半就由他折腾是了。
时日渐长，手艺愈发娴熟起来，一只手操弄起来，确是要更费些功夫，可一通手忙脚乱，折腾出一盘菜来，换得两人称心几句，何寿也觉着喜不自胜了。孟冥见何寿渐能料理生活，也安心留他一人在家，便时常带着小芦花进山，寻思着若能有所猎获，也可填补三人平日嚼咽。何寿心知带他就医、全其性命，已然承了天大人情，如今又寄居此处好生养病，心中更存愧意。只是病弱之躯，不能肩挑背扛，恩深似海，无以为报罢了！念及二人每日进山，早出晚归，不辞辛劳，常就干粮果腹，可想是为了自个捱这份罪，每念及此，更是寝食难安！心下便思量着如今身子渐好了，一身本事也渐捡了回来，与其闲着，不若趁他两个外出之际，费上些许功夫，置上一桌酒菜，举手之劳，不失为感念二人恩义之举！虽手脚慢些，可一天下来，也是使得！
心中料定，当日早早便睡下，两人忙着进山，家中常置两三天菜蔬，加上年下余些腊肉，倒是省下不少功夫。待两人走后，何寿前前后后忙碌起来，灶前灶后，料理吃食倒是小事，唯挑水添柴，肩挑斧劈地，一趟要歇个三四回方好，其间右手伤处仍传来阵阵隐痛，可往日里这些活计不出两个时辰便能料理，如今这般样子，只好放慢些罢！只不碰着伤处，又有什么相干？又想到二人一身疲倦回来，当即便能吃上可口的饭菜，便是再苦些痛些，也能忍耐了…
停停歇歇近四个时辰，身上浸了一身热汗，又疼出一身冷汗，拧着的脸上也已看不出是痛意还是笑意，何寿终于在两人将要到家前将一通酒菜忙完，瘫坐在门槛上，稍作停歇，伤处便似火烧针刺一般阵痛传来，何寿汗涔涔的脸上涨得通红，脖颈上青筋如蚯蚓般贲起，通向寨门的小径仿若为这火一般的痛意点燃，焚烧着扭曲起来。瞧见两人露出身形，一股透心的喜意又将这股痛意浇灭，覆为埋于灰烬底下明灭不定的焦炭，扑出一股沉闷的热息…
席上两人吃得高兴，何寿脸上也挤出一抹笑意，孟冥瞧着他苍白的脸色不免担忧起右手的伤势来，何寿只推说忙得累了，就此掩过，又瞧见纱布下并无血迹渗出，这才罢了。吃完饭两人亦是累了，匆匆收拾一遭，便各自回屋歇息。
夜幕将近，何寿缩着身子蜷曲在榻上，忍受着如潮水般一阵又一阵的痛意，双眼睁捩着，双足弓起，青筋暴起的左手死死捏着右手手腕，周身不时传出一阵止不住的轻颤。少年紧咬牙关，绝不让这痛呼从这幅残壳中迸溅出来，绝不能让对屋那两人醒觉，这不仅仅是为了那已薄如湖冰的自尊心，不只只是无法逃避的忍耐，更是一种宣誓、一种抗争、一种同心不灭的渴盼，我再不需要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丝怜悯，我能如常人一般无二地活着…苦痛不会、也不该因此而有一丝一毫的怜惜，少年蜷曲扭动着，将身躯死死压在榻上，一股股冷汗浸透衣衫。拼死的挣扎反而愈发惹得苦痛狞笑起来，右臂之中，泛着生气的青芽勃发着，感受着着主人的渴盼，拧开血肉，向前探去，向前探去。仿若要勾连那本应存在的渴盼，通向常人的渴盼。可探到地只是一片虚无，这渴盼终化为催死的毒药，越是渴盼，便越是绝望，越是痛苦，青色的筋芽只能颠乱地抽搐着、暴虐着、狂舞着，将这份求之不得的痛楚百倍刻入那血肉之中，越是清醒，越是挣扎，这苦痛便越发深刻。在一次次搏击狂涛之中，少年伤痕累累，疲倦不堪，恨不能沉沉睡去，可在那苦痛面前，昏睡是一种奢望。终于他再无气力挣扎了，任由右臂的痛楚，连同额角的抽搐在躯壳上擂鼓，也没气力再回应，这苦痛也累了、倦了，终愿赐予这不在暴烈的少年、注定相伴一生的少年以片刻地昏睡…
朦胧中一阵猛烈的痛楚将何寿灌醒，少年不情不愿勉力睁开眼皮，周身的汗液结成一身痂壳，将少年与卧榻结在一处，丝毫不能动弹，甚至连挣扎都被封闭了。少年等待着，知道一缕阳光从窗外射出，那股暖意将脚踝处的痂壳烤化，少年双脚终于自如了。可那阳光永远被黝黑的高墙阻隔，再不能映入更多了。少年心念着，如能烧一缸热水，也许能将这痂壳化开，可如今自个却动弹不得。可眼角却瞥见角落的水缸里冒着热气，向下看去，果是不知谁将火点着了，烧的绛红漆水缸底下哔剥作响。渐渐地，这热气越涌越多，黝黑的缸壁上蹦跳着窜出一个个气泡来，气泡渐渐向上飘去，越吹越大，越吹越大，在阳光的照射下映得五彩斑斓的模样。终于，一个个气泡撞在黝黑坚硬，永冻不化的屋脊上，化作一片片水雾，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