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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哒哒,马车玲玲,载着两位少年,沿着田边土拢,徐徐向上阳城行去。接了信笺,孟冥与何寿二人收拾行囊,留小芦花一人客栈内,当日便赶到清溪镇上,得知上阳城路途尚远,便是快马急行也需一日半光景,索性租了辆役车,置备些吃嚼上路。

一路上,赶车那个还颇有兴致,笑言着那张家庄上种种趣事,哪料窝在里头那个只敷衍应着,耸头蜷身,一副悒悒不乐之态。孟冥见何寿久不答话,只耷拉个头,神游天外,也渐渐止了说笑,面上浮过一丝烦闷。默了半晌,孟冥忽地冷哼一声,见车厢那人如恍然惊觉,面露惶疑之色,又语气渐缓“此去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呢?只要你踏实肯干,也算得了个安置。至于你我兄弟一场,就此分别,也不该作此小儿女态,人生自是有相逢便是了!那张老庄主既肯帮你,他那家小也绝不会与你为难…”说道此处,何寿脸上掠过一丝讥讽,旋即又化作满脸苦涩“你不懂,咱两两番境地,你怎会懂得?!”孟冥听得此话,先是两声冷哼,心中怒火渐盛,猛地勒住马头,止住前势,恨恨转过身来“我不懂?我不懂?不就是怕旁人的青白加眼么?只是遭逢这番挫败,便让你一丝骨气也耗没了?!!好,那上阳城咱也不用去了,这就拨转马头,回到寨中,让你一辈子窝在柴房中,一辈子烂在里头!!”孟冥目光炯炯,千言万语化作怒意熊熊,将竹木车厢烧得哔剥作响,内里一股干焦苦烈弥漫开来。何寿面色拔红,极力缩着脖子,眼神忽悠,似万千衷肠梗于腹中,终不知何处诉起,只化作咧嘴一丝惨笑。两人对峙良久,孟冥终是回转身去,复又催马前行。

静默良久,黑暗的车厢里忽传来悠悠一叹,似泣似诉“孟兄,今个我才明白,我们这般人,实是蠢极了!往日里每日念叨些抱负、理想之类,我真个觉着自个比哪些个只知酒色财气的庸碌之辈高明许多。今个再看,更无不同,只不过我们将自个拴在个大笼子里,而他们栓在个小笼子里罢了,他们因些得与失,收获些懊悔与喜乐。我们也因这笼头幻景的现与灭收获希望与绝望。这般说来,你我二人亦是痴愚之辈,是咱们需要那个笼子,而不是笼子需要咱们罢了!我心心念念着每个人许是不能相通,可入口的那一分美味却留给人同样的感动,抱着这个念头,并愿为之付出所有的决心,我一路行去。可直至今日,因这幅残躯之缚,我才尝出无数欢悦之后的那份苦浊,曾经的希望有多清甜,这份苦楚就多炽烈。我,我甚至一度怀疑自个还要不要这么走下去。若是有遭一日,此梦略圆,那些苦痛自是左丘失明、孙子膑脚、韩非囚秦。可若直至此身崩解,仍一丝机会也无,那我将作何人?我所有的苦痛、所有的隐忍、所有的挣扎都作鄙夫笑料,我将是粪堆里盘蜷的蛆虫,是土堆里翻腾的泥蚓,是夏日里空自聒噪的鸣蝉,还不如,就此死去!!”顿了片刻,又是一笑“咱们一样也不一样,你终是比我体面些,可也难免血肉中,会生出锁链来!也许那时,你比我更有勇气,会一直走下去…”孟冥听着,强忍着止住颤抖的身子欲转过身去,呼喝着打马向前,睁大眸子向前方眺去,一片沉凝的黑暗中不知有多少星光闪烁…

行至日暮,孟冥选了有两块砾岩遮蔽处,将马放下,又入旷野中捡些野菜,砍些枯菜。聚木生火,取出车上一口小瓮,架在两块石间,将肉干捏碎,又添些野菜,灌入饮水,将干囊放在盖上烤热。不多时,两人便围坐在火堆旁,美美吃了一顿。收拾妥当,两人踞坐在火堆旁,愣愣看着远处日色渐沉出神,没由地,孟青行忽地洒然一笑“饥则就食,饱则鼓腹。只不过填满这幅胃囊罢了!人人皆是如此!”何寿斜过脸来,看向这边,不明就里。孟青行略撑起身子“我是说人人皆有一副皮囊,历一生一死,由此看来,万物之间,并无分别!”何寿略思索片刻,反驳道:“寿数不同,便是区别。若不是,何来武人与天地争寿一说?”孟青行飒然一笑“许是这天地亦有寿数!你可知诸多武夫,即便修至七境,也不过三五百之寿,又与一百年有何区别!人皆言妖族多寿,可如今传下来皆是古时血脉,那些所谓千年大妖也不过诓人,不管是寿数已尽还是天代其伐,那些叱咤风云的炎黄大妖,如今已俨作飞灰。而草能生便山野,只因其一岁一枯荣之故,人较之也不过历历之数,妖与人想比更是如此,可见寿多则子嗣绝艰!此乃自然之理,却正如这死正为这生所依存一般,有死方能有生。天公不仁,只偏让这世间生灵多生出一副心窍,要为生而喜,为死所痛,正是被这两条粗壮锁链所缚,既不能知生前,又不能知死后,故而只能从这生死间去寻,拨弄变化,玄虚探物,又生出无尽烦恼束缚!可天既生这幅躯壳,许它难经夏暑冬风、火烧水浸、刀削斧劈,便是万般变化,也需假借一元气方行。可见人受其缚,本自天生!非后天渐得,可见你今日所受,当为明白这个道理,非徒生苦痛也!由此亦见,当日那残碑上‘断无可断,自在方成’之章句,已是妄语!人生为锁链所缚,有何要断,又有何自在可言!正是于生之前未可言来过,于死之后亦不能全然将世间行迹隐去,我们必然要在这世上留下些什么,便生出万千选择的余地来!也正因我们能挣扎着有所选择,此生才不如浮萍野藻般随波逐流,于世无补!更恰似正因这份苦痛挣扎,使我们真真切切地活过!”说罢,孟青行合身而起,拂去衣尘,入车厢内入睡。只留何寿一人,目光怔怔,盯着蹿腾的火光,在夜色的掩映下,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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