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菩萨变相和尚诓财
这边次日孟冥如何书由信帖，季安如何呈谒不提。且说自那张家长房长孙害病以来，张老庄主日夜忧虑，百计千方试遍，每见小孙儿痛得面色惨白、牙关打颤，恨不能以身代之。此次同老大一家赶来这禅露寺，本作万一之试，自入寺以来，果有晚安稳觉睡。张家老大因上阳城还有生意照料，送一行人入寺后便独自回转，留内眷与寺内日日诵经祈福。
却说进了这禅露寺山门，便是一座七开间弥勒殿，内漆红木，正位正供着弥勒菩萨尊位，眉目含笑，怡然蹲坐，好一副欢喜模样。两侧旁立四大护法天神，皆是身披红甲绿绶，手持宝兵，眉目含威，神武非凡。弥勒身后又设十八罗汉尊列，罗汉们或坐或立，举止神态各有异趣，嬉笑嗔目，俨然成活。此番拜过，又入大雄宝殿，殿内仅奉释迦摩尼佛、阿难尊者、迦叶尊者三位，面雕金漆，神色巍然，又隐隐一丝慈悲透出，全不似弥勒殿内嬉笑怒骂之态。再往里，便是药师佛殿，殿奉药师佛、月光菩萨、日光菩萨三位，亦是金塑佛胎，只较之大雄殿，面上少半分巍然，多一点慈悲。三殿拜完，便是讲法堂，惠石住持将于此内讲法三日，三日之后信众方可在殿内自行参拜，再往后，过一条抄手游廊，便入后院，两边仍栽种些花柳怡人，中间开一石砌小池塘，塘中零星几株荷苞，放养数十条红鲤嬉戏其间，好不快活。正面一座祖师殿，供奉着历代住持牌位，两边是伙房及和尚禅房。院内东西各开一个小门，门内两列回廊，便是客房所在，男女香客若愿寄宿寺内，便分居左右。左面将将入内，便见一座三间通房地藏菩萨殿，右面则是一座观音殿。每每入夜，外院三殿关闭，有信众愿日夜祈福的，便于这两方小殿内颂经，女眷院内日昏闭门，再无和尚出入其间。
讲经拜佛三日，惠石和尚又弄出个赏宝法会来，概是和尚们将讲法殿收拾出来，二十多个和尚或举或抬大大小小盛宝盒子在信众当中兜转几圈，其内无非是些甚法师遗物佛串、舍利、袈裟、金钵并稀奇古怪等物，每抬出个甚来，那惠石总要添油加醋讲解一番，并许诺法会最后要择选几样赠与诸信众。便是这个，让小芦花把三个拘在此处，不让别去。孟冥听着四下一片哄叫，烦闷不已，心道这劳什子法会果是甚两厢情愿之事，于外人而言真是无趣之极，可又不得不留在这儿苦捱，一则是小芦花的消名还俗要排到诸事末尾，一则当日所求之事仍每个消息。那张庄主与季安眼见着便在人群那头，又想起昨日遇见时，刚想上前问询，又被季安以眼神喝止，想必他心中自有个计较，可几日才有个回讯又难见虚实。退在角落里正暗自出神，忽听得背囊里老骨头声音蓦然响起“孟小子，你看那个！！”
孟冥打眼看去，只见两个高壮和尚抬着一块长约两尺、宽约一尺的黑石碑拓走上台前，黑石之上，处处裂痕，碑面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凿进碑面的白点，全碑诸字，几不可辨，独碑头几字，依稀可识，孟冥瞪大眼睛细细看去。只听得那惠石和尚字字念出“断无可断，自在方成”，旋即打了个揖，惭愧道：“老衲也算博览群经，竟不能知会此句！想来定从哪个高僧所出，如此这残碑也算不凡！可若只凭这没头没脑几句，怕是见不得真章！”说着挽起衣袖，露出筋肉虬结的手臂来。从身后摸出一个镔铁锤子，奋起气力，狠狠向碑面砸去，只听得‘砰砰’几声，宛若金铁相交，直震得两个高壮和尚握持不住，‘咚’一声砸到青石板面上，登时便弯弯曲曲裂开几条纹路。惠石和尚吆喝着两个再将它抬起来，只见碑上一块凹痕也无，与刚抬出来时别无二异，惠石和尚这才笑道：“诸位可见，非是刀砍斧削，便是水浸火烧，亦未丝毫见损！如此方知，虽是出处不明，仍是个了不得的宝贝！”孟冥怔怔看着，又觉似曾相识，只听得老骨头在耳边声喝道：“此番定要把这玩意弄到手，至于怎么去弄，就看你小子的本事了！”
灯掩火息，四下寂寂，独夜风间或送来几声蛙鸣，一道通体黢黑的身形趟着月色，翻过禅露寺外墙，轻车熟路地挑开后墙上的暗格子，缩身滚入。前攀几步，竟通至观音殿房梁的暗檩之上，那人正欲呼出一口气来，忽见殿下正一女子正合手颂经，满面虔诚。来人陡然一惊，又矮身缩了回去。心道怪哉，往日便是有夜里来诵经的，前半夜便回了，难有捱到此时的，平日里女香客又少，故而选了此地倒趟子，哪知今日赶个正巧。那人小心翼翼将背上一个半鼓着的乌布包裹系在房檩上，腾出左手撕下左袖上一根布条，掀开衣袖，只见白茬茬、汗涔涔右腕之上，赫然一道两寸宽、皮肉翻卷得血口子，闷哼一声，将将把伤口裹住。那人揭下乌巾，青筋毕露的额角上正是两排油亮亮戒疤，又将面巾微微下拉，露出个红亮亮鼻头来，嘴里暗骂一声“好个心狠手辣的秃驴，使得这般手段！”不是那惠石和尚又是何人？原来这假和尚净日便是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趁寺里青黄不接之际，假造身份，盘到手中，以住持身份掩目，实做些监主自盗的营生！值周遭各寺破落之际，每每以访经为由打探虚实，又隙其不备，翻入其祖师堂内搜摸宝贝，以无心算有心，往往得手，又以鉴宝为由贩与有意之徒，一来一往，甚是方便。哪料这次失了手，才出祖师堂，撞上巡夜僧人，那人手段亦是高明，一把长刀舞得密不透风，几番搅缠之下，终以右手挨上一刀为代价，方能侥幸脱身。惠石和尚倚在梁上，暗喘粗气，心下寻思着:再等上一炷香，若这妇人还不起身，索性便将背囊诸物先藏到住持禅房内，再作计较。哪料黑暗之中，分心之际，包扎得不十分紧实的右手搭出梁外，一丝血线顺着手腕滴到观音像上，渐渐从顶上淌下…
再看那底下妇人，正是那张源老儿的长房媳妇张夫人无疑，夫人身子骨不甚好的，每每与众夫人诵经到亥时，便捱不住了，由丫鬟搀着回房睡去。哪里有今日到丑时仍在此处下苦功的道理？原是今夜她嫡子张乐心疾复发，深更半夜，梦中痛醒，将一家人搅扰得不得安宁，此番略消停些，将将睡了，张夫人返回院里，忧心如煎，思来想去，不能成眠，索性来观音殿内为乐儿祈福，万望菩萨感此诚心，护佑则个，愿信童张乐能早日康复！妇人面色憔悴，仍跪身佛前，颂经数遍，两个同来的小丫头点了香烛，守在门外，此时正打着瞌睡。张夫人一经颂过，面有忧色，抬起头来，扬起青白脸儿，恰见佛目之上，淌下两股血泪。当是时，眼睛、鼻子、嘴儿便抻在面上，僵凸出来，整个身子歪斜着抖作一团，脖颈上青筋奋起，欲呼出声来，却只能吸进气去，发出丝丝荷声，想到此中意味，心中恐惧更甚，眼皮一番，仰面跌在蒲团上。门外稍机灵点的丫头听见动静，忙忙将仍睡着那个唤醒，探头向殿内望去，只见夫人直挺挺正躺在地上，死生不知，唬得哪还有三魂七魄，吩咐着那个照顾则个，忙忙跑开身子，去太爷那处传信。那惠石和尚窥见此中变故，打着火折子四下一瞧，方知是血迹淌下，将那妇人唬晕，趁着那丫头三慌五忙，顾不得这边之际，蹑手蹑脚顺到下头，以衣襟将佛像脸上血迹拭去，又顺着暗道摸到殿外，小心翼翼避开僧众，返回到住持禅院。
却说张庄主那头，听闻丫头传讯，一面令季安带家丁将观音殿封住，细细查探，不许出进。一面着人连夜将镇上郎中请来，为儿媳医治。一番搅扰下来，寺内和尚哪还有好觉可睡，皆被住持支应着连夜巡查，看寺内是否进贼。折腾到卯时，张夫人方才幽幽醒转，郎中告知只是受了惊吓染了风寒，已无大碍，张庄主这才放下心来，听得儿媳一番条陈，心上又惊惧起来。将季安唤来，得知两下皆无所获，只觉心中三分惧色、三分怒色、三分惊色并一分忧色搅缠一处，不得安宁。正惶惶然，听得门外住持惠石来见，勉力将惊惧之意压下，将惠石迎到屋内坐下，将左右挥退，倾身问道：“这般咄咄怪事，往日可有生过？”惠石低眉敛目“往日里断无的！只这菩萨显灵，别的倒有的！”张庄主酸嘶一声，怒道：“休要装神弄鬼！”惠石只闷闷道：“庄主说笑了，我若是不信，抛了那花花世界，于此处清心寡欲为何？”张老儿这才半信半疑起来“这么说倒是有的？”和尚呵然一声怪笑“怎地山精鬼怪皆有，偏许菩萨没有？”那张老儿这才收了脸色，讪笑道：“许是老夫想岔了？只是这菩萨这般显灵，意欲何为？”和尚默然片刻，伏到老头耳边问道：“讲句不讨巧的话，老施主想必是有为恶不为善，或是信佛之心不诚不是！？”张老儿陡然面色一变，又气色转缓“住持怎作妄语！你外去打听打听，都说我是十里八乡的大善人，至于信佛之心，我合家拨冗，百忙之中赴此法会便是明证！”和尚长舒一口气“善哉！善哉！想必来妇、令孙必能福寿安康，只是菩萨之警，还望该多多益善才是！”张老儿面色一紧，应声道：“自是自是，只当日那仙长有言，我这孙儿素有佛缘，要将之收入佛门，自是喜不自胜地。只这孙儿是为长房长孙，家中诺大家业待他做主，怕是不能长此以往，侍奉佛前的！”和尚春风一笑“不打紧地，这个中道理菩萨也是知会得的，毋需剃度出家不碍事的，只需将令孙寄名一份，刻在神牌之上，奉于佛前，贫僧领寺内僧众，日日在佛前为其诵经祈福，便算是他的功德了！如此一来，只需每逢佛节，入寺几日便可，令孙之疾亦当苦痛全消了！”张老儿听得此话自是喜不自胜，忙令人点了三百两白银留与寺中靡费，又着人佛节时挑二十担新米，四十匹布，两方上好青玉石送到寺来！面带喜色将惠石送出屋外，又眉头略拧，步至书案前，翻出压在案底的一封书信来，略写一纸素笺，支应门外小子将季安唤至屋内，将纸笺递到跟前，一面吩咐道：“如今老大正在那上阳城内，你让你那同乡拿着这个速速去城内一处唤‘宾至酒家’处去寻，老大见了这个，自会照顾他！”言毕返身入内，那季安方才领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