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纹路如长者面部的褐色老斑,光芒懈怠而晦暗。
林中驰过两道迅影。
司屹部落少年小满胜和伙伴铿铿——一匹来自小满胜故乡温颂的黑毛变种雪原狼,正在逃亡。
五天前,北方联军首领委派他和另一名斥候给澄泥城领主——南方大陆的王送信,信上约定了双方交换俘虏的日期和地点。
他们刚走出营地一天半,北方联军军舰的长帆就在海面上扬起。南方军舰在沸海分东西两路欲从背后夹击北方舰队,这始料未及的举动只能让联军紧急撤回沸海之北。
年龄稍长他的斥候亚当为救他而死在澄泥城守卫的铁剑下。那是一名来自青沿部落的矫捷猎手,在到达澄泥城的路上还屡次提及远在沸海彼岸家乡的淘气弟弟,他曾因弟弟在六岁时不敢用匕首将羊耳割下而大发雷霆。
现在,他为另一个异父异母的弟弟而死。
五盏火光在远方的夜里忽隐忽现,由散而聚,向林外无功而返。
少年瘫倒在路边灌丛中,逃跑途中某棵姿势刁钻的断枝在他左腿外侧生生撕开一条口子,浅不及骨,但流血在所难免。
灌丛在泥路边,几步远便是一个碎石堆砌的神龛,半人高,夜色中的粗糙基石和满布杂菌的木板毫无神圣可言。
这东西在南方随处可见,当地人用它供奉光之神及他的一众神仆,人们在神龛周围插立悬铃木枝,并将在嘴边沾上祷告唾沫的碎布挂于枝上以求灵验。
小满胜挣扎着起身挪至神龛后侧,一屁股坐在木枝中间,他要用这些祷言和神恩在人间的载体止住大腿的鲜血。
取下那些布条肯定会比解开皮甲再撕开衬衣更省力气,他这样想。
“愿光之神指引你找到被盗的山羊。”小满胜嘴中呢喃,右手从枝上扯下布条。
“将不再有劣鼠侵扰你们的农场粮仓。”他旋即一块扯下一团交织在一起的布条,将一片原本直立的枝拖拽得扭扭斜斜。
铿铿警惕四周,这是它不需训练便拥有的本能。狭长而通黑的狼躯和黑暗融为一体,绿色的狼眼如漂浮在空中的两团精灵之火,对主人亵渎神灵的举动熟视无睹。
小满胜草草包扎好伤口,长途奔袭让体力几乎消耗殆尽,那些追捕他的人并没打算出多大力气,他本不必如此惊慌,但他才十四岁,第二次执行任务,在此前大部分时间只负责搬运粗面粉和木柴。
他伸手将铿铿唤到身前,右手在狼下颌的短软绒毛下摩擦,“铿铿,辛苦你来守夜”,然后手臂便摔在地上,昏昏睡去。
冰原狼哼唧两声,长而坚硬的嘴巴在主人脸颊上顶来顶去,直到听见沉稳而粗长的喘息声,它才作罢伏于少年身侧。
晨曦时分,天色微亮,急促的马蹄声渐近,而小满胜正在梦境中对抗夹住自己右腿的猎夹,那长满锈迹却仍锋利无比的铁齿在他双手的抗拒下反倒凶猛而干脆地嵌入到小腿骨肉中。
少年惊醒,一巴掌扇开正在撕咬自己皮靴的狼嘴,后者委屈跳向一边,然后朝西方发出低吼。小满胜的神经像是被人扯了一下即刻回神,翻滚起身,不顾伤口撕裂狼狈钻向灌丛。
一匹飞驰的白马在神龛之前突然跃起,然后前蹄重重砸向地面,任马上人如何驱赶,白马只是原地踏步,嘶鸣不前。
“你想害死我!”小满胜小声咒骂,立马用左手握合铿铿的长嘴,右手顺势抚平狼嘴上下的嫩皮盖住龇出的狼牙。
“陌生人,你的狗吓到我的马了。”马上传来女人的声音,她将将控制住坐骑,对着灌木丛中露出的衣角和长尾说道。
小满胜微微侧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下半身正暴露在灌丛之外。
“我正试图教它如何在清晨的灌木中饮用露水。”小满胜嘴里秃噜出一串自己都不信的话,脸庞瞬间因说谎而燥热起来,起身瞬间朝马上瞄了一眼:女人穿着宽大的白色教袍,并用细金线绣以边缘的条纹,兜帽之下露出一张白皙的脸蛋儿,她脚踏黄棕色马靴,直接跨坐在马背上,是个年轻的姑娘,应该比他大不上几岁。
“南方也有作风如此强悍的女人。”小满胜心中暗自吃惊,提起了刚要放下的警惕。至少在他的认知里,南方的女人都习惯侧坐在马鞍上,侧鞍对于追求优雅的南方女人来说堪称天赐之物。
“北方联军的斥候?”姑娘紧紧拉住手中缰绳,努力将脸转正说道。
黑色短披风,紧身皮革甲,腰间的短柄斧,兜帽檐下的红色碎发、狼伙伴、长满雀斑且棱角分明的脸,很显然,是个人都知道这幅样貌来自北方联军中的司屹部落。
当被认出时,小满胜的目光从那个透着些许惊慌的娃娃脸上转移到别处,他锁紧眉头,企图让同伴被害的怒火不向这个女人身上转移,只要他一声令下,铿铿就能把她从马上生扯下来,一口咬断她的脖子,她的白袍也会瞬间被鲜血染红。
理智告诉自己她只是一个路过的圣光教会女信徒;她行色匆匆,肯定是有些急事;仔细一瞧,她又像极了富贵人家的大小姐,想必不会为了赏金将北方人的踪迹透露给南方军队。
这怎么可能,他终究没能说服自己。
“你的腿受伤了。”姑娘翻身下马,可迈出的一只脚却被灌丛中的低吼逼退,还有那少年手心的短斧。
话语将小满胜的注意力引到左腿的伤势,一夜的休息并未好转多少,伤口撕裂带来的疼痛跟随心跳一阵一阵如波浪般朝周身扩散,原本干涸板结的裤衬在流出的新血下又变得湿润。
“你别过来!”少年抬起短斧,黑狼则发出低吼。
“你需要尽快包扎才行,在你还未发烧之前。”姑娘语气关切,她试探性地向前移动。
伤口处开始因紧张而痉挛,喉咙处也火辣辣的干燥难忍,或许她并无恶意,少年心想,于是转头用手安抚黑狼。
知晓主人的意愿后,后者慢慢收起獠牙,长长的红舌头慢条斯理地舔了几下嘴唇,缓缓缩向灌丛之后。
小满胜在姑娘的搀扶下倚靠在石堆,他看到女人从腰间取下匕首,那利刃无比精美,刀身如长镜般平整光滑,手柄则嵌满了被打磨正好的异色玛瑙。姑娘利落割下教袍的尾部,动作熟练得像是操练过千百遍。
她一定救过不少南方的受伤战士,小满胜这样认为,同时十分确信她同样可以拿这把刀杀人。
晨风带来一缕淡淡的丁香气息,少年渐渐放下警惕,“她肯定会在睡前将教袍置于密封的木柜中,并加入丁香干燥的花蕾。“小满胜想着便将目光移向姑娘肩膀,那袍子的用料细致,细丝线密密麻麻而有规律地交织在一起,甚至在晨曦下反射着微光。
“或许她用浸泡了丁香花的热水沐洗头发。“小满胜的目光又移动到兜帽边缘溢出的黑色长卷发。而那白皙光滑的皮肤,在小满胜的记忆中只在初生的婴儿身上见到过,温颂女人的皮肤大都粗糙,面部形象也如男人一般立体。而这姑娘的脸光滑得像是过了珠宝匠的手,长而弯的睫毛,深棕色眼睛,嘴巴和鼻子也是小满胜没见过的考究。
“好了。”姑娘轻呼一口气,随即补充:“你需要稳稳地等待伤口彻底愈合。”
“我可以等它愈合,但是不是稳稳地就不归我说了算了。”小满胜意识到自己不该用如此生硬的语气,急忙补充道:“感谢你,你是一个好人,我该如何回报你···或者,你方便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姑娘用教袍盖住膝盖,双手从教袍下沿伸出,小心揉搓着悬铃木枝下的泥土。“你不用因此报答我,光之神教我做助人之事,教会发给我相应补贴,你不是我救过的第一个北方人,我相信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小满胜一时语塞。
姑娘说完便起身,在她催马之前,还是礼貌性地朝司屹少年点了一下头,“北方人,好运。”
小满胜滞在神龛前,铿铿也从丛中钻出,眼见着白袍跟随马蹄的节奏即将扬起,他又全然不顾姑娘的嘱告,“北方联军真的撤退了吗?告诉我!”他朝白色的背影踉踉跄跄地奔跑着,大喊着。
姑娘闻声急忙掉转马头。
“北方联军真的撤退了吗?澄泥城的守卫是这么和我说的,我不相信!”小满胜语气急促,他左手扶着腿部伤口,失血和干渴让他的嘴唇干裂发白。
“是的。”姑娘慌忙答道,她凝望东方将欲沸腾的太阳光晕,面色焦急。
“不可能,你如何得知消息?”小满胜仍是不愿接受,自己从营地走出时明明还是好好的,稚蚀部落的女卫在哨塔上站得笔直,营门前的帐外依然有瑟汶部落的士兵打磨利斧。
“南方海军和圣教军在沸海分两路对你们的舰队进行合围,来自西方各城堡的骑兵和步兵也由南向北夹击州石城。北方联军已经全部撤退。”姑娘将事实予以告知。
小满胜感觉自己的气息全都顺着左腿的伤口流窜到空气中,腰间的短柄斧突然重了好几倍一般坠得他腰酸,藏在胸前的信笺仿佛一块烧热的锻铁烫得他内脏痉挛,他将信笺一把拽出扔在路边的杂草之间,更恨不得现在就天降暴雨将其浸透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