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是匹好马,姑娘的骑术也不差。铿铿在后方不近不远的地方跟随,它时而扎进麦田或是树林中,时而明目张胆地驰骋在泥路上。
小满胜用双腿死死夹住马肚,直到听见“你可以抱住我的腰”,那话语无甚热情,但伴着丁香的气息还有一丝丛姑娘口中呼出的温暖。他犹豫半晌后将硬如断枝的手臂夹在姑娘腰间两侧,油腻漆黑的双手成拳。
光之神一定不喜欢北方人将他信徒的白色教袍弄脏,他这样想。
“说实话,当我得知你要成为斥候的时候,我甚至怀疑指挥官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小满胜脑海中浮起登船南下前母亲在长屋旁和自己说的话。而当时自己的回答是:“为什么我不能成为优秀的斥候呢?”
“司屹人,斥候?等到十五岁或是十六岁,我敢肯定南方找不到比你肩宽的树干,也找不到能比你蹲下还高的灌木,‘看,我们的城堡下方出现了一个北方的傻大个儿!’南方守卫一定会这么说。”母亲对着二人之间的空气倾吐口水,而一旁的铿铿则侧耳倾听得比小满胜还要用心。
司屹人确实不适合这个工作,他们在十五岁或是十六岁时就能成长到其他种族成年都达不到的高大身材,他们性格和善且热情,在北方和其他部落往往相处融洽。部落的战士不单从形象上展现出强大震慑力,同样能用强大武力给敌人带来恐惧,曾经红发也一度成为南方人的噩梦。
司屹人擅长团队正面作战,他们当中的部分甚至能够驯服野兽作为战斗伙伴,小满胜便是其中之一。若不是此次联军为了补充兵力,他一定会在两年甚至三年后成为战场上冲锋在前的一人。
但他现在还不是手握长柄斧的男子汉,他也确信自己和铿铿可以胜任斥候这个工作,雪原狼能在侦查工作中起到十分关键的作用。
铿铿眨着眼,小满胜认为它赞同自己心中所想。
这个理由说服了母亲,她伸出手抚摸在儿子干燥的脸颊上,并用指尖去试探皮肤下已然坚硬的骨头。
“把这个带上。”她慌乱将左手早就准备好的东西递到孩子面前,是一个兽牙项链,小满胜记得,父亲的遗物。
熊牙比自己大拇指还要粗,他猜测不出那头倒在父亲斧下的白熊究竟体型如何。母亲双手环抱住和自己几乎一般高大的孩子,小满胜能感觉到那双粗糙的双手在自己颈后轻柔而细腻地将蜡皮绳系好,她额前的杂乱红发轻刺在自己脸庞引来一阵陌生的瘙痒。
六岁之后便未在母亲的怀抱中睡眠,而六岁之前的每个夜里他都会将头埋进母亲浓密的红发间入睡。
灰麻长裙和长满深绿色苔藓的墙角在颠簸中渐渐涣散,小满胜回过神来,二人已经行至一处农场,他有印象,第一次执行侦察任务时在这里躲避过一队卫兵,一位老迈的农夫就站在此时此刻的矮木篱笆边缘,佝偻着腰看卫兵驶过。
“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为了不被发现,我建议你去木屋中弄一套南方人穿的衣服。”姑娘停下马说道,他们已经在磨坊旁绕了一圈,确定这里暂时没人。
小满胜跳下马,屋子四面的窗户都开着,冲南的方向甚至有两扇,足以让他看清屋内的情况。西侧的路边立着一根细木,横挂的木板上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暖雾农场。
“未经主人允许的交易,买家应付出更多筹码。”姑娘在背后发出警告。
小满胜叹了口气,他踩过屋后卷心菜地的垄沟,从后窗翻身进入屋内。
少年在右手的吊炉里发现两根被汤水浸得褪色的胡萝卜,冷了好久,终归是还有形状可以拿得起来,于是直接将它们塞进了自己口中。
他当然知道姑娘的意思,偷一套衣服,然后留下金币,多留下些。
“光之神不教人行偷盗之事,但关键时刻却也有应急的行事标准,他在定下教义之时想得周到多了。”他边寻思姑娘的措辞,然后在床旁发现了油腻漆黑的衣柜。
“拿镰刀终归要比拿剑幸福。”少年感慨,他从柜中抽出一件墨绿色粗麻衬衣,又顺手将黑色的圆领棉布马甲掏出,虽然能从上面嗅到明显的汗液酸味但尺寸正合适。
迅速更换完毕,离开木屋之前他又顺走了衣架上的考尔夫布兜帽,在到达邑涂之前他要确保自己的红发始终被包裹在里面。红发在南方即使不被人认作是司屹部落的人,也会被认为是蛇蝎恶魔诞下的异端杂种,搞不好就会被狂热的光之神信徒绑在火刑架上活活烧死。
“哦,这是买衣服的钱。”小满胜拽出一袋钱币,他甚至没清点过里面到底有多少,但确是自己的全部家当了。
这钱是从一个旅行商人身上抢来的,一个嘴角有痣,痣上有毛,长相刻薄的南方中年男人,背着半张单人床那么大的包袱,逃命时仍不肯撒手,这让他比断了两条后腿的野猪还慢。亚当追上后慢悠悠地将匕首刺进他的喉咙,然后两人平分了他腰间的钱财。
小满胜内心是反感的,若人钱财好取,则不至于要人性命。
那人在逃命时只顾叫喊着光之神会惩戒恶人之类的话,沸海之北的人不信奉光之神,但同伴的死却让小满胜感觉是光之神的惩罚。自己没有参与杀人却也拿了死者钱财,命不该绝,于是光之神便让断枝刺伤自己的左腿。
“你为你的新衣服买单了吗?”姑娘瞪着少年说道,从出了屋子她就一直盯着,样子就像是生怕这小子因受她的指使而在光之神眼皮下犯错。
“并不是新衣服,但确实合身,我不知道我给的够不够多,但那是我身上的全部金币了。”小满胜诚恳回答,他撕扯着袖口,企图扯平衬衣在马甲之下的褶皱,然后便自然地想要上马。
姑娘并未将自己的脚从马蹬上腾出来,而是用它轻撩一下马肚,白马的下半身向左侧了侧,少年抓了个空。
“你最好说了实话,要是让我听到你身上有叮当响声,你就自己走着去邑涂。”姑娘故意提高音量冷冷说道,随后扭过头,将脚撤出马镫。
“我向你保证。”小满胜面露无奈,“接下来我甚至连话都不会多说,谁知道你说的响声包不包括上牙下牙碰撞的声音!”
姑娘在马上喘了一口长气,但又不想计较,看得出她已经不想再浪费哪怕眨眼的时间在这里了。
“那就不包括,我们达成一致!”小满胜欣然上马,但姑娘并未回应,他便只能用腿夹紧马肚,双手向后撑着马屁股,他有预感接下来的路即使自己从马上掉下来这女人也不会管他。
一直到进入戍卫森林,两人一路无言,密密麻麻的阔叶树将头顶的阳光挡的得水泄不通。
马匹只能在将将清晰的独行小径前进,这条路不是官路,而是是旅行商人用脚踩出来的,只为路过林中几处狩猎小屋和草药屋,一旦商人们脚步懒惰,路面就会立马被杂草霸占。
林间凉意在疾驰的马上形成湿冷的风。小满胜左顾右盼都看不到铿铿身影,便吹了声哨子唤它。
未多久,嗖的一声,黑狼从路边密麻的灌木中突然窜出,白马受惊,姑娘急忙拉紧缰绳控制住方向,小满胜也险些从跃起的马上坠落,幸好这姑娘的白袍还算结实,被他一把攫住。
“咳咳!”颈下的教袍系带勒得姑娘作呕,痛苦的表情像是被要了半条命。铿铿见事不妙掉头消失在林中,只留下主人满额细汗。
少年心中咒骂黑狼如此唐突的出场方式,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轻轻撒开袍尾,企图小事儿化了。
毫无疑问,他知道自己闯了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