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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望天崖。

苏幕遮头戴竹帽,腰间破葫来回摇晃,背着他阿姐的尸骸一瘸一拐拾阶而上。

缠目的灰布早已染满鲜血,且不堪多番折腾,滑落,被寒风卷去。

空洞无瞳的眼眸如同两处空落落的深渊,眼珠早就被生生剐去,此刻挂着两行血泪,行走在这漆黑的夜,宛若幽魂孤鬼。

雪狐泣不成声紧跟其后,瘦小的背部驼着根根细短白骨,用杂草束缚。

这是阿黄残留的遗骸,也是他对人间最后的惦念。

“阿姐,还记得吗,小时候一直都是你这样背着我爬这望天崖……”

“小时候我被欺负,也是你替我出头,哪怕对方体壮如牛,你也要上去据理力争一番……”

“自小我热症频发,还是你捧冰抱雪为我缓解痛苦,陪伴着我,常常一夜不眠……”

“是你教我识字、明理……”

……

“是阿奴没用,是阿奴无能,阿奴罪该万死。你护我一生,我却连你一时都护不了。”

点点滴滴齐涌心间,相依为命的寸寸时光浮现脑海。

今日,他黑暗生命中唯一的曙光,也熄灭殆尽了。

苏幕遮呆坐在崖上,木讷的挖着雪坑,双掌血迹斑斑,肉裂可见骨。

雪狐也效仿,一身洁白柔顺的皮毛脏乱纷飞,肉乎乎的爪子血痕频现,刨着小坑埋葬阿黄的遗骨。

一大一小两雪坟凸立崖上,顽石为伴,木叶予香。

除此之外,阿姐墓旁还有一个空坑,那是苏幕遮为自己预留的墓穴。

苏幕遮静坐在旁,等待着亡魂的安寝,空洞的双瞳盯着崖下公羊部落的所在,那冷峻的脸庞犹如万年不化的寒霜。

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

黑夜往复,总会散去,逝者却再难归来。

拂晓炊烟聚,云雾驱光来,黑暗悄然退却,光明招摇凌空。

万物银装素裹,飘雪渐画巍峨山河,茫茫一片纯色。

“哗!”

一粒冰雨率先跌落叶间,随之漫天湛蓝冰雨滴落而来,坠入山川溪流泥瓦古寨,为清幽的冰峰增添律动的色彩。

冰蓝雨,这是冬凛山脉的一大奇观,十年一顾,纵横三日,花草淋之则凋,人兽沾之则衰。

每当冰蓝雨降临之时,部落之人都会安分的躲在屋内,闭门不出,以此逃避不详蓝雨的侵蚀。

苏幕遮却是例外,他失魂落魄,仍旧弓身坐于崖上,不躲不避,任凭冰雨拍打。

死亡尚且不惧,何况小小冰蓝雨乎。

雪狐躲藏在怀中,不离不弃。

如此,一坐便是三日。

直至第四日,雨止时分,山间有人影攒动,四个少年与一个少女结伴登崖而上。

“咦,傻子,你怎么在这,药师呢?”公羊镇出言喝问。

纵观全崖,仅苏幕遮一人,蓬头垢面,背对着他们。

一道吼叫袭来,终于让苏幕遮暂时回过神来,冷峻的面庞有了稍微的情绪波动。

苏幕遮一改往日痴傻,语气冷漠而沉稳:“如果他守时,一个时辰后便会和你们相见。”

“莫非是你假借药师之名传信,约我们辰时在望天崖相见?”公羊相邦愕然,率先发现不对劲,剑眉飞挑,玉面沉阴。

现在的傻奴,神志清醒,逻辑有理,哪有半点痴傻迹象。

“没错。”苏幕遮一动不动,如实回答。

正是他让雪狐衔书,以此诓骗几人到此。

“找死,敢戏耍我等!”被一个傻子戏弄,公羊镇大怒,疾步上前,恨然出掌杀去。

怎料,刚踏出两步,便全身经脉酥麻,两腿无力,五人皆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做了什么,为何我们会如此?”

“你把我们引来,意欲何为?”

“莫非想杀了我们,妄想,部落族人不会放过你的。”

恐惧源于无知,无措多生慌乱。

苏幕遮古井无波,漠然道:“莫急,只是想请你们赏一场血!”

“赏雪?你疯了?我们自小生活在雪地,雪景有什么好看的。”公羊银瓶怒气凭生,喘着粗气斥责道。

苏幕遮怀抱着雪狐,轻轻的为其擦拭爪下的新泥:“错了,不是风花雪月的雪,是血雨腥风的血。”

寒风乍起,吹拂山岗,撩动着众人冰凉的心。飘雪掺杂发间,落叶归尘,徒增几分悲意。

回想往日对苏幕遮的所作所为,众人震怖均默不作声。

七年前,出于嫉妒苏幕遮那卓越的武道天赋,他们便联手偷袭,打碎了苏幕遮体内的九窍,让其沦为废人。

余者几年,更是对其动辄打骂,多次欲将其杀之而后快。

两者恩怨,可谓是仇深似海。

但若说苏幕遮敢杀他们,他们也断然不信,因为如此部落绝对不会放过他。

他们哪里知道,此刻的苏幕遮早就将生死抛入脑后,相反,他寻求的正是这死亡。

“公羊五子,啧,好大的名头!。”苏幕遮摇着头,戏谑道。

在一个偏远小部落里自小有个奴隶,七岁那年,他初涉武道便显露英姿,远超同龄者,不曾想,却遭到了几人的嫉妒。

一年后,那几人联手偷袭,打破了他的九窍,让他成为了废人。

约莫又一年后,族中一个炼药老头在无意中,发现他身体所流之血有奇用,可炼制宝丹。

于是,老头把他留在身边,以为其治病为名,谋夺他的鲜血,从十日一取,五日一取,三日一取再到日日索取。

为防止他逃跑,老头伙同族中那些老家伙,用药弄瘫了他阿姐,如此尚不放心,又挖去他的双眼,打断了他一条腿。

苏幕遮吐字生寒平静如常,好似一个旁观者,在诉说着一个不知从哪道听途说来的故事。

苏幕遮终于转过头来,阴森一笑:“为了他阿姐,他只能装傻隐忍,可是他阿姐还是丢了!”

雪狐顿时泪如珠串,毛绒绒的爪子抚摸着苏幕遮脸颊,双眸中满是心疼。

苏幕遮的苦,雪狐伴他左右,作为他的眼最为清楚。

众人心里发毛,脚底打颤,惴惴不安之心尽冲脑中,激起思绪万千。

“你们知道那老头用他的鲜血炼制了何种丹药?”苏幕遮嗤笑:“没错,是启灵丹,是你们服用了六年的启灵丹。

你们那点引以为傲的天赋,全都是从我这边偷去的!”

“不可能,你少胡说八道。”公羊相邦一改素日镇定,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怒吼道。

他是天骄,是部落年轻一辈第一人,拥有傲人的武道天赋,怎可能是来自于一个奴隶。

苏幕遮戏谑一笑不再理睬,久坐手脚麻木,双掌撑地慢慢起身,取下头顶圆帽置于阿姐墓前。

“阿姐,阿黄,你们放心,整个部落都会为你们陪葬,一个也别想逃!”

苏幕遮瞎眼后双耳极为灵敏,指着石阶口窸窸窣窣声响道:“他来了,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话音刚落。

一苍颜白发老者拄着藜杖,气喘吁吁念叨着:“你们这帮小兔崽子,一点也不知道心疼我老人家,偏偏约在这鬼地方见面。”

可当他刚一站定,便被眼前之景所震撼,公羊相邦五人情绪崩溃像烂泥一般躺在地上,而苏幕遮正神情淡漠的指着他。

“药师,他说启灵丹是用他鲜血炼制,这件事是真是假?”公羊瞻最先沉不住气,出声问道。

药师心中一惊并未回答他,皱纹堆积的双眼阴鸷可怖,直盯苏幕遮:“你在装傻,所有的一切你都知晓?”

“没错。”苏幕遮慢悠悠走去,手掌在其肩头轻轻一拍。

药师也未能幸免,与公羊相邦等人倒作一团。

“你做了什么,为何我全身酥麻?”药师惊恐不解。

苏幕遮蹲下,轻声道:“这几年来你以为我筋棘草的汁水是白喝的吗?这山洞中可是种满了麻荆花。

你们常年饮用我的鲜血,体内自然也带着几分药性,筋棘草与麻荆花的香味一旦结合,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后果。”

这可是他从药师那偷学而来的啊。

“可你怎会没事,这种毒据我所知无药可解!”药师瞪大双眼,质问道。

“那是因为我知道剧烈的疼痛可以减轻药性。”苏幕遮说着,同时雪狐一口咬在他的肩上。

他这一身累累伤痕,便是绝佳的良药。

死寂!

苏幕遮如此大费周章,众人默然,似乎是料想到了自己的结局。

“你到底想做什么?”见苏幕遮迟迟不动手,公羊相邦心中越发难安。

“快了,快了,他们应该就快来了。”虽无法视物,可傻奴始终目视崖下远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此刻的他,疯狂,偏执,不顾一切。

不多时,山崖下寨门远处积雪飞扬,吼声嘶鸣震天响,万兽发狂奔腾而来。

直破寨门,横冲直撞,所到之处皆化为废墟火海,哀嚎与兽吼齐鸣,潜逃与杀戮同行。

兽潮临,羊入虎口,公羊部落瞬间沦为人间炼狱。

“傻……奴,你做了什么,我要你死!”公羊相邦趴着看着眼前这一幕,咬牙切齿。

其余四人也是肝胆俱裂,一脸的难以置信。

唯独药师,虽心中恐慌,可神情仍故作镇定。

“你是如何做到的,你不可能驱使兽潮。”药师一叹,仿佛更苍老了几分。

这可比傻奴用筋棘草与麻荆花毒翻他们,更让他们震惊百倍。

“这一场冰蓝雨,便是敲响你们死亡的丧钟!”

苏幕遮高举双臂放声大笑,讥讽诉说:“冰蓝雨落,妖兽卧洞避祸,而后三日便是妖兽觅食的狂暴期。

我料定了你们会提前岁祭,因为冰蓝雨来临加上妖兽狂暴期的时间,正好用来消散印刻图腾带来的血腥味。

这是一个绝佳的契机,从五年前开始,我便一点点收集兽血,而后倒在沿途中,被冰霜覆盖。

是这场雨让它们重见天日,从而引来兽潮。”

如今,引以为傲的部落图腾,却反而成为了妖兽吞噬他们的指路明灯!

对于公羊部落族人而言,不可谓不讽刺,恰如苏幕遮,一代天才沦为废人。

药师等人倒吸一口凉气,这傻奴好深的心机,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十岁就藏着如此计谋,现在看来,他们整个公羊部落才全是真正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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