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中有一座学塾,是当地乡贤出资建造的,迄今为止大概建造了二三十年了。
比较奇特的是,这间学塾在建造之前,县太爷曾经亲自过来看过地,里正,乡长亲自过来监工。要不是第一任先生实在遭不住那般热闹,不让动静会更大。
杨先生在这里做了三年的教书匠,接他师弟的班。从建炎一年起,杨先生就在这里教书了。
杨先生是个读理学的老学士,考上进士之后就到各地做官,累迁至徽猷阁直学士,后来致世回来,变成了十里八乡唯一的教书匠。按道理来说没有考上的读书人一般都会去做教书匠,如果教出的学生有人成了大官那自然是高兴的事,但是整个县城没有一个教书匠,恐怕是不正常的。
大宋建炎四年,南剑州西镛县龙池乡。
杨先生在讲台上朗朗振词,如大吕洪钟,可震撼四壁,四周的飞鸟走兽都有点肃静而待。只是苦了那群欲睡未睡,欲醒未醒而不得还休的学子,这可如何是好。那些犯困的学生脑袋不停地点着,像是理解了课文讲义一般,不断地赞叹。杨先生要么是不知道,要么是假装不知道。就先当他不知道罢,他带头读了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先生领,声振寰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学生读,不过总有那么几个因为个别原因而拖拉者,杨先生听到,看到了,却不以为意。他继续领读道。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先生领。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学生读,情况同上。
“寒来暑往,秋收冬......”杨先生故意没把最后一个字读出来。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学生大部分都读对了最后一个“藏”字,却有那么几个缺心眼且爱困的学生读成了滋-按切的“藏”。杨先生再也忍不住了,他忍不住破口骂道:“藏,藏,藏,藏你个头啊?!”
“连个千字文都读不好,你们在搞...”杨先生骂到一半,忽然往底下一瞥,稍微环视了那么几圈,终于找到了一个人。
此人是这些特困生中的执牛耳者,估摸着是睡出了经验,睡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的睡相也很奇特,端端正正地睡,睁大眼睛的睡,无声无息的睡,连所谓口水也没流。杨先生有些无语凝噎,外边正是盛春时,雨下的淅淅沥沥的,风吹的清凉清凉的,鸟叫的清脆悦耳,胜过了靡靡丝竹,外边河水流过的声音带有极强的节奏感,仿佛遵循着平仄之音,宫商之调。
此人唤作陈简,自早生的一副玉面朱唇,俊俏身板,更是有着炯炯有神的双眼和灵动的眼神,比女孩子还要灵动秋波。就算睡着了,睡死过去了,也是如此,和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除了一句话不讲。他穿着一袭青衣,头上戴着白玉发簪,腰间悬着白玉佩,也就是富贵人家子弟所佩戴的香囊饰物没有而已。妥妥的一个翩翩少年郎,意气风发的书生。
陈简是建州关隶二五区人,他从小便是劳碌穷苦命,父母自十二岁起就各自离散,只留下陈简的姐姐和陈简两个人。陈简的姐姐慕容氏负责照顾陈简的饮食起居,陈简则负责帮助慕容氏在老家干农活。待到慕容氏在陈简十四岁的时候,也因为本家的事而离开了陈简。从那个时候起,陈简就只剩下孤身一人留在老家了。
纵观陈简十四岁至此的历史,便是一段段桃花劫的循环。
原本陈简想要当个安安分分的农民,乖乖种好地主家的地,乖乖放好地主家的牛。谁知整日风吹日晒,半点样貌都没变,陈简长得实在是太俏了。以至于......
同时有十来个大户人家的姑娘相中了他,想要和陈简这个农民来一段露水鸳鸯。
二五区的大户人家不多,也就差不多十来个,剩下的人都穷成了二五仔。但这也说明了平均每家每户都有人喜欢陈简。这让那些大户人家的男子和家长非常不爽。其一是这些女孩子的面向身段也是百里挑一的俊俏,是当地男子的抢手货。陈简作为抢手货眼中的抢手货,这让其他既有钱又长得没陈简俏丽的男子情何以堪?其二是那些家长既无法忍受那些豆蔻少女那天真烂漫的爱情观和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观,一个女孩子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提出所谓“神仙眷侣”之事呢?其三是陈简和某个女子剩下的陈小简估计也是个农民,地主家的后代是个农民,这不是拉煞了那些大户人家的面子?
总而言之,陈简基本上算是陷入必死之局了。虽然在当时,杀死一个农民,还是几个大户人家一起出手的,估摸着稍微迂回一下就能过去,但是有人出手了。
关隶县尉朱松,是陈简母亲的姐姐的姨父的儿子的族兄的外甥的胞弟的父亲的侄子......
总之,靠着这层关系,朱松帮了他一次,但也就那么一次,估计是陈简还没有值钱到能让一县官员成为的地步吧。朱松厉声喝斥了那些想要干掉陈简的那些大家族,但也就厉声喝斥了一番罢了。
也靠着这层关系,陈简不能再老家混了,陈简只得云游(讨饭)至三山州,在那里好好歹歹找了个包身工的活,专门搞码头卸运之事。主要还有件事情,那就是陈简在这段时间里,容貌面向一点都没被,任他赤日炎炎,任他劳苦倦极,也还是那副粉面绛唇的俊俏相,于是乎,又一轮桃花劫到来了。
海坛码头话事人的大千金,三山太守的二千金,侯官县令的三千金以及三山州总镇总兵的庶女。四个人的目光全部投向了这个包身工。一下子,陈简就成了茶余饭后所谓的“谈资”,以至于“抓个陈简当相公”是也。
这种非常天真的爱情故事无论如何也无法出现在陈简身上,不过还是出现了,但最终没有真正出现。待到四个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有个人却捷足先登了。这人就是杨先生。
依照杨先生的说法,就是“乘船归来,观你根骨奇伟,似是读书的料子......”荒诞至极。
就这样,陈简跟着老先生去了南剑州。
陈简苦不堪言,欲哭无泪就是了,小白脸当不成,当了个学生。软饭吃不成,天天吃板子。
先生凑近了脸,用温醇的声音轻轻喊道:“陈简......”
陈简没应,依然沦落在梦乡之中。杨先生叹了口气,抄起戒尺,轻声慢步走了下去。所有学生躲在一旁呵呵笑,眼睛快眯成一条缝,就这样看好戏。先生也没有阻拦,而是走到陈简课桌之前,凑近了脸,一直炯炯有神的眼睛直接瞪着那双睡得很香却睁得大大的眼睛。两只眼睛赫然对视在一起,此时杨先生轻声喊了一句:“陈简,起床啦。”
陈简的眼珠子动了动,终于恢复了一丝明智:“先生?”
杨先生笑道:“睡得可香?”
陈简不知所以然,懵懵然点头答道:“嗯。”他的脸上依然显示着刚刚睡醒的稚嫩,甚至脖子因为一直抬着,都有些酸痛。
杨先生依然笑道:“起来,回答我一个问题。”
陈简“哦”了一声,懵懵然站起来,因为腿太久没动,有些麻了。以至于陈简站起来还趔趄跌了一跤,狼狈的很。周围的同学终于忍不住笑意,放声大笑起来。此时貌似陈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见先生的脸色变得非常严肃,眼神里都透露这杀气。陈简貌似啥也不知道,依然单纯地看着面前凶神恶煞的先生,也好似待宰的小羊羔般,像是面对着大灰狼般面对着笑声和杀气。
“咳咳嗯!!”先生咳了一声,出了道题“寒来暑往,下一句!”
陈简貌似是被吓到了,哆哆嗦嗦道:“秋......秋收东.......东藏。”
此“藏”依然是那滋-按切音,简单来说,又是一个缺心眼的。
先生眼神里的杀气再也抑制不住,沉闷道:“手伸出来!!”
......
陈简看着红肿的手心,欲哭无泪,用一种非常幽怨的眼神看着面前怒气冲冲的先生,却始终不敢说一句话,顶一句嘴,不过心中会不会腹诽,谁都不晓得。
“都说了多少遍了,那个字读藏,藏,伺-昂反!!”
陈简定在原地,眼神不敢随处乱瞟,就这样低头挨着训。
先生眉眼低沉,似有无奈,似有恨铁不成钢,喟然叹曰:“诶,算了,你回头抄一份《千字文》给我。”
但是先生眼珠子一转,竟然又生出了这样一番想法:“我再考你一句,你答对了,就不用抄。”
陈简似乎满怀希望,却又有些警惕。他已经彻底醒了。被狠狠这么打一下,就是刚喝了二两高粱酒,也能给你吐出来。杨先生力气不小,以至于陈简的手心依然有那种蚂蚁啮咬不止的感觉,还稍微有点渗血。
先生冷不丁地问一句:“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下一句。”
陈简有些疑惑,在座的所有学生也很疑惑。先生是理学出身,平日最忌老庄二字,怎么会突然问一句《五千文》中的一句话。
陈简想了一会儿,这句话先生单独给陈简讲过。那一次,雨很大,陈简有些染寒,可能回不去。先生看他呆在学堂,便随口犯了这个理家大忌。只是那一次,先生也觉得非常的迷惘,只是稍口道来其讲义,却不能非常深入地讲讲先生对于这句话的理解。尽管先生对于所谓的“强名曰‘道’”这玩意有些执着。
陈简想了很久,只是先生可能等不下去了,他有些失望,准备开口让陈简坐下。陈简突然冒出来一句话:“诶,等一下......寂兮......了兮,独立不改。”
那个“寥”被他读成了上声,以至于杨先生的火又被激起来:“那个字读作寥!!文盲!坐罢!不用抄了。”
陈简得意的挥了挥拳头,哈哈笑了一声,抬头挺胸继续......
“认真听,别睡了!”杨先生貌似看透了陈简的内心所想,便开口提醒道。
须臾,书声琅琅,书生朗朗。
中午散了学,正在下雨,学生都在学堂稍作逗留。只是这大雨未见有何衰减之势,仍是倾盆瓢泼。
这里的春雨真的是淅淅沥沥的,落在地板上,渗在春泥里,冬天的梅花还没有散尽,还在那里顽强地开着,迎着早春尚未褪去的寒。南剑州的山很高,山崖上一段段的跌水随着大雨的映衬更加朦胧,好似白幕中的银丝带。就是远山,也透露着些许青绿,些许灰暗,些许寂静凉薄,些许生机勃勃。在这里,人们都说,盛春很单调,盛夏很单调,深秋很单调,严冬很单调。只有早春,晚夏,初冬和晚秋有着别样的风景。南剑州的早春,便是如此。只是总有人会疑惑,这样的早春,会持续多久。
这群钻牛角尖的人里,包括每天讲学的杨先生,大家会信吗?
有些学生带了把雨伞前来上学,就有办法回去。有些同学没带雨伞过来上学,也有办法回去。只是陈简没带雨伞来上学,可能没办法回去。杨先生叫陈简过来训话。陈简倒也无所谓,自己在早上狠狠睡了两个时辰,相当于早上基本上没听课。杨先生是不太可能如此放过他的。
他有些紧张,就怕进了门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也怕进去之后没什么事情可以跟他说的,反倒会觉得无聊。陈简的头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他自作镇定,认为是雨水,只是他的神情决定了陈简头上的雨水不多。陈简还没到弱冠之龄,也就是说头上还没戴帽子,雨水会直接打在陈简的头上。如果此时还说雨水不多,那就证明陈简的心理素质还有待商榷。对于这位先生,陈简只觉神秘得很。
神秘到陈简觉得和先生谈话就像面对着一汪深潭一般。
他有些战战兢兢地敲了敲门,却有些期待先生会讲什么。可能这就是人们内心的矛盾罢,既害怕,又期待。
“进来罢!”里面传来一道有些衰老的声音。这和先生课上那般温醇,或是激昂不太一样。此时先生的声音,像是严冬即将到来的深秋,也像是褪尽了教书先生的气色,那般绵老无力。陈简此时觉得先生念的不是理学,而是权谋。
陈简最害怕先生会有这样的神情。但是自入学以来,陈简尚未见过一次先生如此。陈简只好轻声慢步的走进先生的公事房。此时先生正在他那熟黄宣纸上写着字。可能是距离太远罢,写啥陈简看不清。
陈简看着先生,将那些个字迹收进了抽屉,只留下一脸清癯。这个时候陈简才发现,先生的脸,可能很久都没有洗过了,一直散发着疲颓的气息。陈简甚至不知从那里听来的,说人之将死,其面无光。他仔细对照了一番,终于发现杨先生的面色较之一年前,差了太多。较之三月前,也差了太多。
陈简头一次晓得,可能自己的先生正处在死亡边缘。这就是所谓的“春蚕到死丝方尽”吗?
“陈简啊。”先生终于缓缓开口道“为师叫你来,并不是叫你来挨训。”开门见山“而是寻你来说些陈年烂事。”
陈简依然一脸疑惑,啥也不懂道:“先生尽说便是。”
杨先生沉吟了一会儿,艰难的滑了滑喉结,有些沙哑道:“我几来天之后可能要离开这里,前往别的地方,那所谓的‘掌学’之事,暂时不需要你管。”杨先生貌似算准了陈简可能会问的问题,便直接说了起来。
陈简挠了挠头,问:“为啥?”
“那帮臭小子,我会带他们去大宋读书,至于你,恐怕只能呆在这里。”随后他好像又想到了什么,抬了抬头,思考了一会儿。这段时间陈简一直伫立在原地,眼神就这样痴痴地看着杨先生。杨先生被这道眼神看得也有些痴了,坐在太师椅上想着想着啥也想不出来。
“可能你没必要呆在原地。”杨先生沉吟了五息时间,“你到时候自然有你的事情要做。”
陈简欲言又止,他对这些内容有些手足无措,只是静静地在那里呆着。
“但是我还是要跟你讲个事。”杨先生有些略带歉意道“陈简啊,可能我这个做先生的,亏欠了你很多。”
陈简什么也不敢说,听罢了也只是有些惘然道:“为什么?”
杨先生抬了抬眉眼,眼神有些惘然,浑浊的很,像那刚刚下过雨的镛溪,见得到水,见不到鱼。只是陈简又拿捏不准先生到底想的什么。只是先生叹了一口又一口的浊气,像是走尽了天下的路一般,眼睛里装下了天下的景色,既有惆怅,也有迷茫,甚至还有一丝一许的希冀和善意。他的脑海里,他稍微理了理思绪,以一种非常平稳却荒凉的语气道出来:
“陈简啊,你要明白,我亏歉你的债,恐怕我当掉了所有的田产,花掉了我所有的积蓄,也还不完。自我教你起,我也渐渐地知道,我欠你的,永远也还不完。所以说,你这位先生,可能要停止所谓的还债了。同样啊,我也亏欠了这个天下太多太多,基本上,我也在替这片片高山,这条条大河,每一个人背债。可能已经达到无所可还的地步了。但是我在还债的时候,我也渐渐的晓得,你陈简,也欠了这片天下,很多很多,这片天下的黔首,也欠了这片天下,很多很多。所以说,有些事情,从我走了开始,你也要渐渐的接触。你的先生,有心而无力啊。”
陈简听了听了,“啊”了一声,有些内疚,有些伤感。自己竟然将自己这位非常敬畏的先生逼到这个地步,同时他也才知道,先生收自己当学生,是带有打算的,可能这个打算,会非常的大。依照先生的话来讲,是所谓的“强加因果”。他低下头,眉眼很低。听到这里,他很难过。
“我教你读书写字,教你读所谓的圣贤道理,不仅仅是为了所谓的‘还债’,还为了能让你知道,自己也欠了这片天下,太多太多。我等腐儒,教化这片天下,不仅仅是为了百姓安乐,天下大治,还为了我们自己那一天,能还完自己所欠的东西而已。教化百姓,并不是我们的目标。所以说,我这段时间,负罪感特别强,你明白吗?你上课睡觉,惩罚的不仅是你,还是我这个做先生的,因为你会让我很为难。”
陈简听罢,非常艰难的从牙缝里死命地蹦出“先生,对不起”五个字。他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这位先生,要将全天下的错,包括陈简他自己的错,揽在自己身上。
“可能,别人会对我有非议,会对我不理解,但是我自己,问心无愧就是了。你也不要将你这位先生想的太过复杂,他只是你的先生,只是你和那几个小屁孩儿的先生罢了。”随后,先生咽了咽喉咙,竟然呼出来一口血气。
陈简非常担忧,非常难受,感觉自己心如刀割,但他可能也知道,他的这个先生,心更痛。先生除了痛于自己的所谓“劳苦倦极”,也痛于这片天下不能达到所谓的“大治”
陈简同时也很疑惑,自己这位先生,说到底只是一位先生罢了,“在其位谋其政”怎么能做到历代圣贤所尚未做到的事情呢?
陈简的心湖内,惊涛骇浪,却又一片水雾
“可能你无法适应这样的先生,我很抱歉.......但......”先生貌似还想说什么,但是看见陈简这般矛盾,又失望又难受,自己的一大堆想法仿若被河堤堵住了一般,有苦不能发,哪怕这个苦是自己强硬要揽下来的。陈简也不是脑袋瓜子没开窍,只是听到了这所谓的想法,又伤心又害怕,他实在害怕自己这位杨先生会因为这些什么陈年烂事而撒手人寰,就凭他身上的死气就晓得了。
先生顿了顿声,算了,不说了,一些事情,还是得等到那个时候,再亲口告诉他。有些事情,不能操之过急。
陈简很为难,他原本想要继续听的,他自己,貌似还能受的住,但是自己心中那口浩然气,已经面临打散的边缘了。自己的高度,不足矣让自己理解这么多东西。
“诶,行了,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做事,先走了罢,雨......雨好像停了。”杨先生笑道。
陈简心情复杂,似乎没听到刚刚那番话,只是机械式地做了个揖罢了。
便退了下去。
无声的,无声的。
太阳总算出来了。
先生抬头望向天,嘴角流了一滴鲜血,随后就像是涌泉似的汩汩往外冒。先生有些呜咽,有些痛楚,有些惘然,但还是用这种极为模糊的声音,惨然笑道:“谢谢你,听了这么久。谢谢。”
陈简很难过,不知所措。同时也很疑惑。看来啊,刚刚先生讲了那番话,恐怕是半知半解了。否则也不会弄到这样地步。只是他面对这片刚刚露出来的干燥空气的时候,有些......无语凝噎。
他不好说什么,只好先回家罢了。
龙池乡有一条横贯南北的大街,三条穿过大街的巷子。大街不宽,巷子很窄。
大街没有名字,只是通过知晓它所谓的“起终点”来命名:南邵官府正道。
这三条巷子,有一条巷子里都是稍有的大户人家,因为那些个人家里大门前都会摆放亮尊石狮子镇邪,所以号曰“石狮子巷”,又有一条巷子,里面都是商贩子,早晨起来买早点,中午在街上摆摊,日落依然在街上做生意的那种。因为满条巷子都是那股铜臭味,所以号曰“铜臭巷”。最后一条就是那道充满了学子书生的巷子,据闻那里曾经出来一个进士,所以号曰“进士巷”,也号称“书生巷”
怪得很,却又不怎么怪。只能这么说。
陈简作为进士巷子里的学生,每天都要背着书箱闯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一个个商贩摊子,才能到家歇息。又因为所谓的“君子远庖厨”,以至于这些书生就没怎么做过饭。陈简也不例外。一般陈简都是花自己的银两在外边吃的。几年下来,一直吃的米粥,一碗一文钱。偶尔自己能稍微犒劳一下自己,会花三文钱买一碗汤面坐着吃。哇其哩,那味道,简直是寻了山珍海味那般舒服。
虽然陈简会做饭,但是自上学以来,陈简基本没有自己做过饭,从来都在外面吃。
今天有点不太一样。
陈简失魂落魄的走到了大街上,带着惆怅的脸庞。他不晓得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先生可能马上要走了,作为学生的他自然要面对自己那些劳劳碌碌的命数。面对命数倒也没什么,生死攸关之际陈简又不是没经历过。只是......只是。
算了,都到那破地方了,好的坏的全都收起来,吃饭。
南邵官道靠东侧有一家下面的摊子,摊主是一位不肥不瘦,看起来却十分孔武有力的壮汉。他拿起擀面杖,可以吓死鬼。话说一个普普通通的面摊主不会有如此浓厚的杀气,但这片天下很搞笑,确实有那么一批人,心肠软,面孔硬。、
见到陈简满怀笑意的走来,面摊主才稍稍露出了笑容,虽然不可爱,但也是少有的憨厚。陈简看着这所谓的笑容,也礼貌性的笑了一下。
“山水郎啊,是什么风把你招过来吃面啊?”老摊主冲着陈简如此,笑了笑。“每一旬过去,你才会来我这吃面,可上次来,不也才三天吗?”
陈简有些没好气,他白了白眼,有些无语:“咋地,不欢迎我来啊?”
老摊主终于彻彻底底地绽开了笑容,似乎带了点赔笑:“没有没有,山水郎,你来我这吃饭,不是给我捧场吗?怎么会有赶你走的道理?”陈简外号山水郎。
“最好是。”陈简依然没多少好气。
“怎么了?”老摊主凑近脸,看着陈简,关心问道“被你家先生叼啦?”
“是又如何?”
“但是你之前被你家先生骂,不也是照常笑呵呵的,逢人逢事都快活得很。”老摊主无奈笑道“但你今天别说快活了,就是慢条斯理地做事,恐怕也很难。”
“徐老魔你放屁!”陈简有些艰难地气笑道“我今天和女孩子出去放纸鸢,快活得很。”
那个叫做徐老魔的老摊主一拳轻轻捶在陈简肩膀上,摇了摇头道:“你得了吧陈简,凭你我之间的交情,还用得着隐瞒这隐瞒那?”随后又有些气笑“你看你那破眼神,跟死了老娘似的,有啥事你就不会跟我讲吗?”
陈简终于掩饰不住自己那所谓的迷惘了,他摇了摇头,苦笑道:“我那位先生,要走了。”
“要走啦?不会罢,我看他身子骨还硬朗得很,走路都带风呢。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要走了呢?”
陈简尚未听罢,便皱起眉头,有些嗔怪道:“你他娘的想岔了,他人好好的,只是要先离开这破地方而已。”
“哦!”徐老魔恍然大悟,点了点头。“他要去哪里?”
“谁他娘知道?”陈简道“说是去大宋,又要去别的地方......”
“嘘嘘嘘!”徐老魔赶紧朝陈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话可不兴说,至少,别让那些臭小子听见。”
陈简自知失言,闭了嘴。他俩都知道,那些个臭小子,指的是什么人。
“所以嘞?”徐老魔问道“你家先生要走,你打算怎么办?”
“我哪里晓得,先生说我要自己面对那些什么‘命数’”
“不会罢!?你还信这个?”徐老魔有些嘲意地看着陈简“你还信这个?”
“我混了这么多年的江湖,平生最不信的,就是什么狗屁的‘命数’二字!”徐老魔自信道“还有你山水郎,你混迹南剑州这么久了,什么风浪没见过,我当年可是亲眼看见过你一人冲阵十八人的雄姿呢!”
“哼,那都陈芝麻烂谷子了,你还想着这个?都多少年了,就是不信命,也信了。”陈简摇了摇头。
“臭小子,有这般心性,可不好。”徐老魔有些老成道“虽然现在这破世道,使得人不得不服从于这所谓的‘规矩’之下,不得不老成于世,但未老先老,不是真正的老成于世。只有老而未老,才是正道。”
陈简似有所悟,沉默不语。
“哦,其实不只是这些,而是今天我被留堂了。”
“你不会罢?!”徐老魔不可思议“被留堂就成这幅鸟样,那你还当不当什么山水郎啦?!”
“也不是。”陈简道“是那位先生说的话,是我很不能理解。”
“什么话啊?”
“他说,我欠了这番天下很多很多,他也欠了这番天下很多很多,所有人都欠了这番天下很多很多。这什么意思?”
“哪有什么意思?”徐老魔笑道“那些个遭娘瘟的书生就是这样,说了许多高高在上的破道理,让你做你不想做的事罢了。”
“什么意思?”
“他们会说,你欠了这江山社稷很多,你就要入朝为官,造福百姓,以保我江山万年不朽。实际情况嘞,就是惹上很多不该惹上的因果。”徐老魔憨厚笑道“就像那王介甫,不对,是王安石,非要搞富国强兵,结果不也搞得一身骚,还有那章惇也是,这么干练的一个人,惹上了一堆臭事,就被列为奸臣啦。”
“哎呀嗨,这些人哪,就是典型的没事找事,空扰一身骚。你那先生跟你讲的全他娘是屁话,你也信啊?经史文章听听他的就行,做人的道理啊,就得随你自己的。哪来的什么天生的债,只不过自己想多了,就强加了债务上去,你晓得吗?”随后徐老魔又补充道“这是我家师傅交给我的道理,可否比你那什么先生的道理来的大?”
“知道这条巷子,这条大街为什么修这么窄吗?”徐老魔继续开导“那是因为钱不够。”
“钱不够,然后嘞?”陈简依然想不通,他挠了挠头。
“钱不够,代表着能力不够,能力不够,就没办法管的这么宽,你明白吗?所以才会故意将巷子和大街修这么小,代表着人们,各走各的,没有什么天然存在的大道之争。”
陈简懵得很,他只是在想,自己和这先生,是否要掺和在一起。
“反正我的道理总比你先生那酸话高明多了,你自己看着办罢!”随后又朝着陈简客气地笑了笑“欸,看你这么难过,少收你两文钱。”
陈简终于稍微笑了笑:“对!不管那么多啦,吃饭!”
陈简的一个同学,名唤何宏义,住在石狮子巷最深处的大院里,简单来说,就是豪门子弟。有钱人的家教极严,通常以逼出族谱来威胁子孙后代,不要犯事。但基本上一些违反原则的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何宏义所处的赵家,对,没错,是赵家,对于何宏义这个寄人篱下的小孩子,比较宽容,一般的话,何宏义要没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就没有性命之危。
可惜何宏义阴差阳错地好上了赵家的大女儿,赵允。
好上了也就好上了,可是不知哪天何宏义喝得伶仃大醉,脑袋一热,竟然就和赵允破了那阴阳大限。赵家老爷子极为震怒,打算灭了何宏义。
何宏义被逼着跪在赵家门厅中央,晾了他足足三天。陈简最近很疑惑,为何何宏义最近没法来上课。杨先生也很疑惑,但他貌似不想管。
至于那个发生关系的赵允,则被赵家人幽禁起来,整日不见阳光。
正堂之中,一个最老的老太爷子坐在上边,两个家族供奉陪坐在两边,这里没有女人,最老的赵老母已经离去,只剩下一堆男丁。老太爷子终日笑呵呵的,也就是赵允的父亲赵集脸色有点不太好看。
赵集那棱角分明的脸颊不断抖动,额头上满是青筋,法令纹勾勒出一条非常深的沟壑,至于他的双眼,则被冲天剑气所覆盖。要不是老太爷子刻意的缓和气氛,那赵集恐怕就拔剑杀人,到时候何宏义的尸体都不会留下。
赵集今年五十八了,因为是赵老太爷的嫡长子,继承家族产业理所应当,没人不服,只是前几天除了这档子事,别说赵集脸色不好看,就是整个赵家,走到大街上脸都没有光。赵集担心自己的亲女儿发生了这样一回事,到时候他的那些个兄弟姐妹可能会群起而攻之,一把撸掉赵集的位置。大户人家里虽然嘴巴上都是笑呵呵的,实际上各自心怀鬼胎。
但其实赵集想多了,恐怕赵家人里,不会有人抢他的位置。
南剑州的士族乡绅,赵家排头位,其他家族恐怕远远没有赵家来的厉害。只是水太深,除了热衷于权力的赵集之外,其他人都觉得这是块烫手山芋,没人接得住。
总而言之,这件事让赵集的面子往哪搁?
老爷子非常和颜悦色地同两个供奉聊着天,一般都聊的是外面的趣闻,两位供奉也是赵老爷子从剑津县高价请来的,只是为了镇住宅子的气运。原本他俩一来就要摆开架势做事,谁知不知怎的,两个人竟搞得如此的劳累不堪。一天下来,如果还不走人的话,别说当别人的供奉了,恐怕自己就要被供奉了。
咋说也是外边一等一的仙师,竟然这么不靠谱。
所以说在场有三个人面子过不去,一个是女人被人拐的赵集,一个是那两个供奉。供奉虽然看起来无能,但他赵老太爷依然是以礼相待。
“王贤弟,李贤弟,你觉得面前这人应当怎么处理?”赵老太爷朝着俩供奉问道,顺便瞥了眼已经跪了几天几夜的何宏义。何宏义此时已是面黄肌瘦,脸上泛滥着骇人的死气,两只眼睛已经白了好几次,就是勉强恢复了一点神志,那眼珠子都是一抹死光。赵家人既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只是让他在这里跪着,以至于何宏义衣着得体却又狼狈不堪,那气虚的跟刚刚去了青楼的纨绔公子哥差不多。那两位被称之为“贤弟”的两位供奉一进来就觉得面前这景致不是特别的令人赏心悦目,还问意见?
“赵老哥。”那位被称之为“王贤弟”的供奉朝着赵老太爷拱了拱手道:“实不相瞒,我等两位供奉,实在不好强行插手贵府的家事,就是小弟的家里,也从未出现过如此情况。”
赵老太爷的嘴角抽了抽,在他眼里,这话的意思是:我们这些小家族就是不用担心家风不正,你赵家这么大,竟然还发生了这么点腌臜事,是不是有点令人啼笑皆非了?
有点不识抬举了。
“王贤弟啊!”赵老太爷轻轻拍了拍王姓供奉的肩膀,无奈地笑了笑,心里却暗自腹诽道:“你小子怎么活到今天咱是不知道的,但是你这机灵劲能让你善终,我是不信的。”
“怎么了?”
“如果你没有想法,那我去问问他?”赵老太爷瞥了瞥另外一位供奉。“你呢?”
那位李姓供奉抱了抱拳,面目肃杀道:“我认为,应当将此人就地正法,以正纲纪!”
“好!”赵老太爷大笑“就依你的来!赵渠,取我的三尺气概来!!”
“且慢!!”赵集抬起了手,赶忙制止“依小子的建议,应当将此人留下!”
赵老太爷微微皱眉,有些不解:“赵集,你不是最渴望将何宏义千刀万剐吗?为什么突然要把他留下?”
赵集面色低沉,声音寒冷:“正是因为要将他千刀万剐,所以才将他留着。”
“此话怎讲?”赵老太爷不解。
“你可晓得,何宏义,是那位杨先生的学生。”
在底下的何宏义虽然迷糊,但也听得真真切切,他面色突然一崩,非常惊恐,却又说不出话来,只能用一种讨饶的眼神看着赵集父子。只是赵集看到了,也不为所动,而老头子则看都没看。
当年何家困苦,便将何宏义送进赵家当书童,虽说是给了何宏义一个读书的名分,其目的是照顾赵家老二赵渠的儿子赵建德的学业。所以虽然生活不困苦,也就仅限于不困苦。
如果赵家发生了什么事,何宏义都要被拉出去当替罪羊。更何况何宏义和赵家大小姐好上了,这种涉及到原则的问题,更是要把何宏义推出去。
赵集笑道:“我倒是有种办法。”
“什么办法?”
“让何宏义替他那可怜的师尊,承受责罚。”
“你有门路?”赵老太爷不信,这种有违天和的事情,赵家上下没人干,除了赵集。
“有!”赵集笑道。
“你怎么敢的?”老爷子吃惊,胡子突然就硬了起来。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赵集倒是一脸决绝,这让老爷子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哀。什么时候赵家除了这么一个儿郎?
但他的双眼也变得异常浑浊,幽幽的思虑着。
陈简吃得很饱,这次徐老魔给陈简特别对待:用三分之一的价钱吃到了三分之五的分量,西瓜那么大的碗里面,除了粗溜粗溜的面条之外,还有从河里捞出来的黄鳝,从隔壁宋屠户那里切来的牛肉,以及从镛溪哪儿运来的虾米,用一文钱吃到了五文钱的面。他舔了舔上下双唇,再喝了喝碗里剩下的汤。只是这一幕看的徐老魔一阵嘴抽。
徐老魔肉疼地看着陈简的面碗,心里想着:那天老子让你这小王八蛋连本带息吐出来!!
“谢啦,老徐!”陈简笑着点了点头,挥了挥手。只是徐老魔越看越觉得自己被欺负了。
陈简穿过一个个商贩摊子,从仅仅能通一人的书生巷穿过去。直至一栋白墙黑瓦的屋舍。
没记错的话,这座屋舍是在政和元年修建的,到建炎年间陈简重新修葺了一番。屋舍的外墙特别高,但里边只有一层,颇有徽派风格。
里面的家当都是陈简从山上劈竹子编来的,桌子也都是竹子做的。南剑州的高山上毛竹很多,这也算物尽其用罢。
比较特别的是陈简有个从来到这里之前便带着的斗笠,同农民的斗笠不一样,陈简这个里面夹了一层又一层竹片,还有个圆桶状结构将其拱起。戴上它,非常的厚重,但是闯荡在外,又不得不戴。
先生在几位学生入学的时候,给每个人都赠了一块竹片,上面写的自然是先生的箴言。陈简这里刻上了几个字:
静后见万物自然皆有春意
陈简也静下来了,不过此时却没有感受到什么春意。凛冬而已。他躺在床上,却实在了无所事。
算了,下午还要读书,先睡会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