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道,是除官道外,连通涿郡与大楚国都之间最近的一条路线。
因其重山迭峰,雄深苍莽,形似一条蜿蜒长龙,又被称之为盘龙道。
泱泱大楚数千载,民间风俗异闻都被这些个未见全状的人间逍遥客给牢牢地把持在手中。凡人真没几个敢大胆逾越那高不可攀的山峰,所以这条神秘的古道在那些个逍遥客,说书人的口中,便成了最好的生财之道。
他们想如何夸大山川五岳,不过就是将天底下最华丽壮美的词藻全都刻在了上面,以至于几百年前东南西北十六国争夺天下之时,“盘龙山上盘真龙”一说仍旧在大楚境内代代相传,经久不衰。直至大楚连年征战,扫六合平天下继而落定神都之后,楚人才渐渐明白过来,这世上并无真龙,所谓真龙,不过只是被无知麻痹了的愚昧崇奉,是不甘平庸的人给自己找的一个最容易去想象的幻想,如同飞升成仙一般遥不可及的幻想。
等到大楚国力天下第一了,这种幻想自然也就彻底沦为了泡影。
刚过晌午,天色尚且明亮,只不过头顶高耸的雪山遮住了似火骄阳,这才使得关山道外的温度仍旧十分寒冷。
五十名影卫,在唐文镜的指令下,护着前方不远处的宝马香车一路北上,不过他们却只在道路两旁的密林里急速穿梭。或许直到即将快要绕过面前的雪山之时,他们才会跟车而行,走狭窄小路,至少五十个黄田境的身手,寻常人根本听不出跟脚。
上好的金丝楠木打造的车厢足够宽敞,即便宋柏先盘坐累了,想要伸个腿缓解酥麻也是绰绰有余。
“谁能瘦马关山道,又到北风扑鬓时。”
宋柏先揭开窗帘,抻出头一瞧,情到浓时,不吐不快。
“诗虽好诗,可我这两匹马并不瘦,乃是上古纯种汗血宝马,极通人性,平日里只吃食人参和红景天,万金难求一匹。如今之所以在这陡峭险峻的山路间载着你几乎是如履平地,替你去除诸般头晕恶心等不适,全赖它们。”
“不愧是三殿下,挥金如土。”
李弈枕在白怜幽的两条修长纤细的玉腿上,舒服地眯着眼睛,隔着衣料也能觉出阵阵芳馨。
与此同时,婢女的也在不停地往他嘴里喂着干果蜜饯,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一副活生生的纨绔子弟样儿。
“你这么说倒也没错,东平客栈是我资助的,如今我花唐文镜的钱,也就相当于是在花我自己的钱。在道门玉皇顶蜗居近三载,终日与枯燥无味的经书畅谈人生,而今我可算是要返回神都了,自当穷奢极欲,醉生梦死,至于这‘穷’之一字自是有多远便给我滚多远!
阿柏啊,你也一样,“瘦马”、“北风扑鬓”,这些个意向用的是何等的凄凄惨惨戚戚!把你在东平郡多年积累的那些穷酸劲儿都给我摒弃掉喽,我堂堂一大楚皇子,让你呻吟的跟万里放逐刚结束归来一样落魄。”
宋柏先无奈地笑着点了点头,继而问道:
“既然唐老板与殿下所谋之事相同,为何不随我们一同赶赴神都?”
李弈抬了抬眼睑,双手十指交叉叠放在腹部,语气平静。
“这些年来东平客栈一直替我在暗地里走动,收集了不少朝堂以及神都各处的消息情报,如今东平郡的动静儿一出,估摸着会断了许多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情报网。所以,有些事情需要他亲自收尾。
神都危险重重,留在东平郡也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说着,李弈摩挲着右手拇指戴着的那枚白玉扳指,略微沉思片刻,紧接着满脸笑意。
“不过按照我对唐文镜的了解,他这个闷骚男压根是捱不住寂寞的,如今我好不容易下山,他自然巴不得想要跟在我屁股后头。更何况,我既然要回神都,那么日后他的重心肯定要转移到神都的东平客栈。
放心,他会去神都的,只不过到时候得年关之后了。”
宋柏先应了一声,随后缄口不言。
“你就不问问我俩到底想要做什么事情吗?”
书生见李弈饶有兴致地眯起眼睛盯着他看,当下不急不慢地说道:
“殿下所谋之事,大小不过是为了天子之位。生在皇家,必定身不由己,不顺己心,一路被人推着走,即便您无心于皇位,其余皇子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为了保全自己,您也会尽力一试。
有些事情,是生来便注定好了的,书上说,这叫‘宿命’,我觉得很有道理。”
躺在美人膝上的年轻人顿时捧腹大笑,禁不住翘起二郎腿来。
“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我现在都怀疑先前第一眼见你时,你给我那文弱书生的刻板印象都是刻意伪装出来的,你知道自己究竟是多聪明一人吗?起初唐文镜同我说来年春闱你必能夺得魁首之时,我还以为你只是一个读死书、认死理的迂腐书生,现在看来我真的是彻底输给了他,那家伙的眼光确实比我好上太多。”
宋柏先粲然一笑。
“看来我的宿命,也是早就已经被安排好了的。”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皇位根本于我毫无吸引力。”
言即此处,李弈缓缓坐起了身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书生,后者望着这道饱含深意与压迫的目光,喉头轻轻上下滚动,不受控制地咽了口唾沫,悄然间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我剩余这后半辈子,都逃不开‘复仇’二字,同你一样,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讨个公道。”
咻!咻!咻!
利刃穿空声乍然惊起,如同响箭离弦,令人顿觉尤为刺耳的同时,又心身紧绷,难以自抑。
前方突有劲气纵横,宛如铁索银桥,首尾串联,将那狂猛劲道节节贯穿,刹那间银光奔射,急行流泻。金丝楠木的华贵车厢前的那扇门中间的缝隙,锐利无匹的锋芒形同蜿蜒长舌一般柔软,更似飘逸流风一样舒畅,从外渗透进车厢内部,毫无阻拦。
御马的车夫见状,急忙勒住绳子,迫使两匹宝马迅速停下。
只不过终究还是为时已晚。
李弈锐利的双眼会神一凝,相当尖锐之物就这么停留在自己眉心前,只差半寸距离便可直接嵌入肌肤骸骨。
看似悬浮在空中,实则却被白怜幽那两只纤细如玉,且被流动的所金光缠绕的手指给紧紧的捏住。
宋柏先见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已经不只是胆颤心惊,失神间竟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在逐渐崩塌,因为被婢女捏在手里的寒光实在是骇人听闻。
那是三根首尾相接,极其细小的钢针,是那种若是放在平坦光滑的白玉石板地上,都会被轻易一扫而过,难以察觉的精工之物。
仅仅如此倒还不至于令宋柏先惊的合不拢嘴。
只不过那三根细如毛发的钢针是依次穿入前针尾部,将那难以再承受打磨的细微之物给硬生生地捅开了道口子,并顺势钻入其中,三针被人力挤压成一条并无缝隙的直线。如此便有了三处鼓鼓囊囊,看上去好不雅观的凸起。
“世上玄妙高明之手段千千万万,唯有一家之所长,能将此等细微之物演化出万般世所罕见之神通变化。”
听见李弈平静淡漠的言语,呆若木鸡的宋柏先下意识脱口问道:
“哪一家?”
李弈抬起胳膊从白怜幽的指缝间接过这三枚衔接在一起的细小钢针,放在鼻翼前头细细端详,喟然叹曰:
“暗器正宗,机括鼻祖,大楚六大派之一,冬泉谷中的千机门。”
“暗器,机括?”
李弈嘴角微微上扬。
“可别小瞧了这千机门,如今这富丽堂皇的大楚皇宫,便是他们的手笔。若无千机门之设计督造,这建造耗费近百年的‘古今第一都’的美名,便早已成为了一纸空谈。
走,下去看看。”
“他们要杀你,躲在车上岂不是更安全?”
李弈摇头失笑,随后打开车门便走了下去。
白怜幽跟在身后,下车前侧头对一旁一脸茫然的宋柏先说道:
“外头那人对主人并无杀意。”
“这……白姑娘又是如何知晓的?”
婢女皱着眉头想了一下,神态随和。
“银蛇针落在奴婢手中的力道实在太小,若非我伸手去抓,只怕这三枚钢针就只是悬浮在主人的额头前方,不会再近分毫。”
“银蛇针……”
直到白怜幽跳下马车,宋柏先仍旧呆滞地瘫在车上,两眼失神。
遥望前方,一年过中年的束发男子在路中央盘膝而坐,看似是在假寐,可在李弈的眼中,面前这人浑身上下所散发出那堪比虎豹之勇猛的强悍威慑力,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即便是一些久经沙场的老将也是远远比不上的。
终于,他在看到面前锦衣华服的年轻人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这一招‘投针问路’,殿下觉得如何?”
“不愧是千机门前代门主的曾孙,昔日武王军统率神威营十万将士的营长,罗苍。不仅是‘三元归一’的暗器手法得到了千机门前代门主的真传,就连在战场厮杀多年的英雄胆识,放眼如今怕是也少有人及。
罗叔叔今日前来,恐怕不只是为了试探我这么简单吧?”
束发男子仍旧坐在原地,不动如山。
“殿下既是武王之外甥,我便丝毫不担心您的心性,今日来此,只为问上您一句话。
武王旧案,翻还是不翻。”
李弈闻言,仰着脖子大笑了起来,紧接着负手而立,目光坚定到纵使神龟亦不能动摇其决心。
“先前我在书信中所言,句句真心,永不会变。
除非我身死人亡,否则当年参与‘摘星楼之变’的旧人们,就别想心安理得地安度余生!”
“好,今日总算不虚此行!”
罗苍终于站起身来,望着李弈所在的方向,欣慰溢于言表。
“都说外甥像舅舅,果然所言非虚,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王爷年轻时候的影子。”
李弈惶恐笑道:
“我这粗鄙本事,远不及舅父的万分之一。”
“李弈,无论如何我都要劝你一句。”
闻听此言,锦衣华服的年轻人瞬间满脸严肃。
“你深有远见,能想别人所不及之处,这点我毫不怀疑,不过你要知道,绕过这条山后,等待你的远远不止一处虎穴龙潭,你若绕道而行,或许能省去许多不必要的危险跟麻烦。
我虽回归千机门多年,可门中诸多势力错综复杂,牵扯甚广,向着你这大楚三皇子的人终究还是少数,不过我依旧会尽力拉拢。若你执意走此山道,只是至少这一次,你必须要靠自己。”
李弈摇了摇头,望向面前的这道山口,神色自若。
“该来的总会来,即便躲过了这次刺杀,之后仍旧会有数不尽的暗潮接踵而至。既然知道这条道路上的险境是无休止的,倒不如坦然面对。”
罗苍合上眸子,徒然转过身去,朝着两旁密林的一侧走去,末了只留下一句话,身影便彻底消失不见。
“盘龙道,盘不住你这条即将腾渊的潜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