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紫青色云纹道袍,长相白净的年轻道士,对着这位大楚的皇子微笑地点了下头,嘴上虽是柔声细语,但温和的声音落在众人的耳朵里,润人心脾的同时,仍是清晰无比。
“之后事,之后说,眼下的事情还尚未了结呢。”
说着,他将目光扫向被烧焦的那堆白骨,叹息一声,自觉颇为惋惜。
“只可惜来的有些晚,不然这些人也就不用死了。”
言毕,他侧身望向四散在地上,溃不成军的狼狈杀手们,和颜悦色,谦和大方,不摆半点高手的架子。
“诸位,玉皇顶与殿下有缘,小道与殿下亦是同道中人,还请看在你我彼此的长辈同是当代天下魁首的份上,今日就此罢手吧。”
见状,身受重伤的一众烟雨楼白衣杀手们,双手手撑着插在地上的剑,跪在地上艰难地站起。
修行数十载至今,若非心境纯合,摒除邪念,大多迈不过玉门境界的这道坎,所以明事理的人,在这群杀手里还是占大多数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见到来的这位玉皇顶中人,实力太过强大,在他的手里压根讨不到半点便宜,认清现实之后,索性也就认了命。
“此行刺杀大楚皇子,本就是铤而走险,火中取栗,若是一不小心暴露身份,毋庸置疑,届时不仅我等要遭受灭顶之灾,就连烟雨楼也会被牵连。而这刺杀之事,自然并非我等本意,乃是堂主不容反驳的铁令。
今日李朝歌若不死在这关山道外,他日我等回归堂主座下,更是毫无活路可言!”
“刺杀失败,未能完成楼中下达的任务,回了烟雨楼也是死罪。左右不过一死,比起自家门派再熟悉不过的雷霆手段,与其被残酷地折磨致死,倒不如让我们自己选种死法。”
“玉皇顶道子谢玄溪,今年的紫榜第一,甚至蝉联了多年的第一。
死在这样的天之骄子手上,甚至有可能是未来玉皇顶的下一任掌教的手上,吾辈此生算是再无遗憾!”
烟雨楼杀手冷酷无情,出手便见人血,这一点有耳可闻,可即便如此,也并不见得所有的杀手都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杀的人若是穷凶极恶之徒,那便算是惩恶扬善,可有些时候现实并不容他们自己做出选择。
一朝入烟雨,除非身死道消,否则这辈子都不可能想当然地违抗楼中下达的命令,一旦违抗,其结果便只有一死。
烟雨楼作为大楚六大派之一的杀手门派,对待楼中弟子极度严苛,这一点事实人所共知。一旦完不成烟雨楼下达的指令,任务失败的杀手便会立即被肃清干净,以正烟雨楼千年积攒不易的江湖名望。
正是这似军队一般严明的金科玉律,才让如今的烟雨楼达到了一种空前强大的繁华盛景。若非不是这杀手门派所刺杀之人大多数是一些广行恶事的江湖人士,只怕“天高皇帝远”这句话,早已成为了一纸空谈。这也是为何烟雨楼沾染的人头鲜血不计其数,却依旧没有被皇室制裁的原因。
倘若公然倾覆烟雨楼,便是破坏了庙堂与江湖之间互不干涉的规矩,一旦越过这条鸿沟,江湖上杂七杂八的门派,甚至一些曾经被覆灭的他国朝廷留下的暗棋,更会紧紧攥住这个苗头,伺机而动。
届时大楚将乱,必成定局。
可烟雨楼若真做出了什么更加出格的事情,激起了民怨,使大楚皇朝从此失了民心,只怕到那时起,皇室便再也不会顾忌庙堂与江湖彼此之间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
发兵南湖,覆灭烟雨楼,当然只在旦夕之间,毕竟烟雨楼再强盛,也敌不过曾扫荡六合的大楚百万雄师。
不过既然有深明事理的人,自然也会有固执己见的人,不肯接受自己已然失败的事实。一少部分杀手仇恨的眼神在此刻甚至变得更加毒辣。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烟雨楼要杀的人,你玉皇顶又岂能拦得住!即便你这紫府境的修为实力能够护得住李朝歌一时,待到下次楼中派出青衫杀手,他终究也还是难逃一死!”
年轻道士从始至终一直是面带微笑,神色柔和,即便他人言语之中咄咄逼人,得寸进尺,也不轻易露怒。
“诸位既然不知烟雨楼高层为何要对这位大楚的三皇子殿下动手,又何需为其卖命,继而滥杀如此多的无辜之人?其实各位自己心里清楚,这道刺杀皇子的命令已然逾越了名门正派的行事准则,无条件地倾斜到了‘恶’的这一边。或许多年来诸如此类的命令在烟雨楼早就屡见不鲜,只是这多年杀手的身份让你们不愿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皆为恶事罢了。”
“道貌岸然,假仁假义!要战便战,废话这么多做甚!”
杀手之中,一人持剑直指身前的年轻道士,冷嘲热讽,狂妄至极。
“弱小之人,杀了便杀了!他们自己实力不济,怨得了谁!”
此话一出,年轻道士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嘴唇紧闭,一改先前温文尔雅,心慈面软的形象,缄默不言足足数个呼吸之后,仰头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强行压制此刻十分难耐的心绪。
“人间万物,或大或小,都有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权利。残杀弱小,强行定人生死,这样不对。物伤其类,兔死狐悲,若人人皆如此,诸位可有想过自己到头来也会沦落为这样一个万分无力且悲凉的下场。
恃强凌弱,以众暴寡,修行界乃至整个人间,都不该是这个道理。”
李弈始终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观望,蹙着眉头神情复杂,直到身后宋柏先细如蚊蝇的一句话如涓涓溪水般流进了他的耳朵中,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震惊与讶异的表情。
“这道理那道理,没有本事根本就讲不通道理,也行不通道理。”
李弈回头一望,书生脸上果然带着些与他这个年龄极为不符的无奈与沧桑,仿佛饱经世事的艰辛苦难。
这也的确,自从出了东平郡以来,路上一次又一次的杀机,令曾经自恃文采过人,而标榜清高的他心累的同时,又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暗生抱怨。曾几何时他也有想过,强者一剑便可定人生死,即便日后当朝为官,身居高位,似今日这般遇到实力强大的大修行者刺杀,不还是会命丧于其剑下?
这是他第一次对过往二十余年来所遍读的圣贤之书产生了质疑。
书里说人人为公,天下大同,书里说仁政,民贵与君轻,书中里又说视人如己,爱人如己,书里还说以法治国,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
不只是他,甚至世间的所有人从始至终似乎都忘记了一个最重要的道理。唯有强者才可制定法则,乃至动用法则,弱小如蝼蚁之人无论死在法则内外,根本就无人在乎。
这也是他头一次觉得读书无用,不如修行。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很愿意相信年轻道士的话是正确的,因为只要这世上还有公道可言,便意味着自己二十多年来的书海苦读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可显而易见的是,烟雨楼的一些白衣杀手并不这样想。
“你若不是仗着紫府境的蛮横修为,又岂会有机会骑在我们的头上大放厥词,高谈阔论,宣扬你那愚蠢至极,狗屁不通的幼稚玄学!”
年轻道士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杀手们,合上眼眸摇了摇头。
“小道之前便说过了,此行下山是为送道而来,如今‘道’还未送出去,所以你们要杀的人,我是一定要护的。
既然道理讲不通,那便战吧,若是烟雨楼真的容易就此改变,那小道此次下玉皇顶便也毫无意义。”
“李朝歌必须死,即便今日在你谢玄溪的庇佑下侥幸活命,只要不在神都城,来日我烟雨楼杀手必定会前赴后继,誓要将他斩于剑下!”
年轻修士顿了顿,开口淡漠地说道:
“这一路上,小道本不愿妄造杀孽,以免日后突生心魔,道心常自愧,轻易断送掉了长生之路。”
说着,他视线骤然一冷,肃杀之意暴涨,紫青色的云纹道袍在冰天雪地里随风飘动,宛如白色天地间的一株神圣青莲。
“可如有顽固不化的生灵拦阻我之进路,小道也只好违背一次本心。
不论是谁,一掌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