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林线娘看望周羽。周羽正朗声念道:“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林线娘进门笑道:“大哥读得好圣贤书!”周羽闻声将书放下道:“妹子取笑了。”两人亲如兄妹,不等周羽招呼,林线娘已自随意坐下,倒杯茶喝了起来。周羽道:“妹子最近可好?你好长时间不来,我有点记挂你。”林线娘一阵娇羞,脸儿绯红,柔声道:“大哥有诗书为伴,哪有空理我。”周羽道:“妹子又拿我消遣,在我看来,诗书未必就有多好。有的人书读多了,反而越是冥顽不灵,食古不化。”
他原来是武人出身,这时弃武从文,自然不像书生那么酸腐,是以他读四书五经,常常作好坏参半论。他做起事来,也不像读书人那样一板一眼,循规蹈矩,孔夫子说“席不正不坐”,他却是常常随意而坐,管它座椅正不正,有时干脆坐在门槛上,张开两条腿,状如簸箕,大违圣人“毋箕踞”之训。
林线娘笑道:“这就奇了,要读书是你,不读书也是你。你待怎地?”周羽道:“我读书但当涉猎,见往事尔。书中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比如我最喜欢读《论语》和《春秋》,就以《论语》来说,我刚才读的那一句,‘富贵取之以道,贫贱去之以道’那就很好,可是有的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未必就好。一个人肚子饿的时候,哪有那么多讲究。”说着眼神扫向窗外,若有所思,他想起曾经历过的艰苦日子。
林线娘道:“好了,这倒有些道理。”周羽冲她一笑。两人坐下喝茶,闲聊一会儿。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日落月升,一天将近。周羽抬头望天,但见漫天繁星,皓月当空。猛然想起,又是一个十五夜。
但凡每月十五夜,只要天晴,必有一轮明月又圆又亮,洒下一地光辉。他口中喃喃吟道:“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他取出自制的竹笛吹奏一曲《水调歌头》。那竹笛乃是用两截淡竹制成,中间竹节打通,表面钻八个小圆孔,笛子通体淡绿色,刮去了表面一层竹青,塞在笛子音孔与吹孔之间夯实,用竹子内膜作笛膜。
他满腹心事诉诸横笛,笛声当真如同苏子所形容的那般悲凉“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此后日子中,无论寒暑,周羽只是读书写字,足不出户。每隔一段时间,林线娘来看看他,陪他聊天解闷,他忘不了曾经沧海,是以始终对她不逾分寸,不肯表露;她却一如既往地陪在他身边,这种依赖是一厢情愿的,哪怕得不到她想要的结果,她也无怨无悔。
朝廷发下榜文,又是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周羽现已饱读诗书,博闻强识,文采斐然,颇有几分文人气质。老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他此时早已不知不觉间由一个初涉江湖的鲁莽侠客蜕变为风度翩翩的士子。
这日林线娘正在身边。周羽道:“妹子,我想参加科举考试,你觉得怎样?”线娘噗哧一笑,道:“你想参加科举,我只听人说有投笔从戎的,哪有弃武从文的?”周羽搔头道:“左右无聊,我就是想试试而已,我并不是追名逐利之人。这些日子,我读这些书不知有用无用,不如去考它一考,方不负我这身学问。”林线娘道:“学问不是拿来卖弄的。”周羽忸怩道:“我······我不是卖弄。”林线娘此话出口,颇觉不妥,随即道:“你做什么事,我自然不会拦你,你想去就去吧。”当下沉默了。周羽应一声也不再说话。
又过数日,林线娘再访旧居,这次她带了一些食材上山,各类荤素果品。周羽正自书房内阅看《易经》,忽闻厅内动静,出来查看,其实林线娘脚步轻浮,周羽内功已臻高明之境,任何轻微动静尽入耳底,一片落叶漂浮水上亦可静听。
周羽喜见林线娘,说道:“来便来了,何必带这些东西呢。粮米蔬菜我这里有。”线娘笑对周羽道:“我记得以前你曾说过,要我尝尝你做的饭,我这次特地带些好食材,以便你大显身手啊!”说着径朝厨房走去,周羽跟着也进厨房,赧然笑道:“那不过是客套话,我只会烧点粗茶淡饭,你这些我做不好。”林线娘摇头笑道:“大哥真是打肿脸充胖子呢,好吧,我来主厨,你打下手。”周羽忙不跌连声道好,说着两人开始忙活起来。
这一顿好忙活,直花了一个时辰。
各色菜肴端上桌来:拔丝山药、虎皮凤爪、红烧肉、飘香牛肉、瓦罐煨鸡汤、脆皮烤鸭、椒盐鱼块、油淋茄子、炒蘑菇、生菜卷子、五色菜丝(乃是土豆丝、紫皮洋葱丝、酱芥菜丝、胡萝卜丝和黄瓜丝拼盘),还有一份翠梨果盘,真是琳琅满目,色香味意形五味俱全。
周羽道:“这么多菜,咱俩如何吃得完?”林线娘眉开眼笑,说道:“难得一起开怀一次嘛,今日就当是为你践行。”还未等周羽反映,他急忙说道:“稍等一下,我忘了一件东西”说着就急促走进厨房,出来时已是手提两壶水酒,线娘说道:“大哥,咱们今天不醉不归!”声音爽朗悦耳,颇显欢乐神态。
周羽先是一愣,她一是惊异于线娘如此好厨艺,以前虽在她家暂住过,但那时日子清苦,只食粗茶淡饭,竟未可知;二是一向温柔静默的女子竟能豪饮,这倒是令他出乎意料的一面。周羽自己只会做些简单的粗茶淡饭,能将生米生菜煮熟而已,何谈厨艺之说;以前陈倩也是不饮酒的,是故有此惊奇之感。其实他爱惜粮食,不喜铺张浪费,但又不忍拂逆林线娘一番美意。他彼时已颇受氛围感染,只瞬息间一个念头,随即朗声道好,从她手中拿过一壶水酒,揭开壶盖,立时酒香扑鼻,周羽赞道:“好酒!”
“十五年陈酿老黄酒!”林线娘附和道。
两人饮酒吃菜,间或谈些日常琐事,酒足饭饱,已是微醺。周羽哼起武当山间民歌,唱到后来,声音渐不可闻,却原来他俩个已是趴在桌边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渐渐苏醒,已是申末酉初时分,收拾杯盏,又忙了一刻,晚餐煮了番茄鸡蛋面应付几口,林线娘当晚留住一宿。
翌日清早,周羽早起烧水泡茶,许久未见线娘房内动静,试着敲门询问,也无回应,于是他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室内床褥叠放整齐,却哪里有林线娘的人影儿?眼光扫过窗台,瞥眼间看到一张纸笺,一角夹在窗棂缝中,周羽拿起看时,纸笺上留下一阙词,只见写道:
“谁道飘零不可怜,尚思旧怨意难平,人前欲诉却难言!欢笑成昨惘追忆,花开花谢几经年,有缘再度重相逢。”
——调寄《浣溪沙》
落款一行小字:“妹线娘留字,惟愿君善自珍重。”
周羽读完留信之后,一阵怅惘,心想她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么?尤其于那句“欢笑成昨惘追忆”有所不解,为什么过往的欢乐美好却是惘然去追忆?可是如今她已悄悄离去,他又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书信中所言她似乎很久都不会来,不知何时何日才又得见面?
伊人已去,他手中拿着书信,不禁唏嘘起来!此刻又感到心里空落落地,本来数月间的隐居生活,他已习惯了孤独,与林线娘的重逢又打破了他孤寂的心,他其实盼着她来,倒不是说他现在有了奇异的爱情,毕竟有个人陪伴也是极好的。他一时半会又颇觉难以适应眼前的空虚。
女孩子的心思真是难猜,她若不对你明示,只怕男儿总也无法捉摸透彻。其实他哪里知道,林线娘已然对他产生了感情,可他心里始终还惦念着陈倩,因此才会有那句“欢笑成昨惘追忆”。
周羽游荡夹河州山下附近村落,杳无伊人芳踪,担心她真个独自寻仇,曾先后两番暗自潜上武当山,却不闻任何异常事件,因此也就不再偷回山门。这里也是他伤心之地,每次来到熟悉地点总会令他隐隐神伤。
且说林线娘那日清晨悄悄离去,气苦之极,跑到树林里坐地,双手抱膝哭泣起来。
正哭得伤心,竟不知觉一个白须老者来到她身后,这老者走路悄没声息。他伸手轻拍线娘肩胛,林线娘一惊站起,回头一看,喊道:“师父!”声音略带沙哑,脸上梨花带雨,泪痕斑斑。
老人叹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好孩子,回去罢!”林线娘抹抹眼泪,跟在老人身后走路。林线娘想到刚才情态被师父看到,颇为羞窘,可是他哪里明白恩师此时心境。
这老者叫做王鹿山,武功修为颇高,最神奇的他有通灵的本领,可以过阴(传说中阴阳眼,可以看到亡灵,知晓阴间事)是为通灵者。这种本领并非人人都可以修炼得来,需要特殊体质和上代通灵者传承衣钵才可以得到,继承者要想保有过阴的本领,必须保持食素杜绝性欲。是以一旦成为通灵者,便即终身不婚,即便先前已婚,成为通灵者后,往往夫妻分床。
这王鹿山年轻时也有一段风尘往事。
那是廿多年前的事了,他爱上一个女子,那女子出身乡村人家,那一年他是在山东临清遇上她的。
他年轻时游历天下,沿京杭大运河北上,这年恰巧来到运河之畔的临清城。因山东粮食歉收,朝廷没有减免赋税,地方官不仅不体恤下情,反而继续横征暴敛,一时间民怨沸腾,部分流民在邪教党徒蛊惑之下,纠结数千暴徒,攻破阳谷县城,县令县丞全部被杀,大队人马转而逼近临清州。叛乱队伍将临清城团团围住,截断了内外交通,王鹿山所乘行船因此被滞留当地。
叛贼占据临清外围村落集市,乱贼冲到村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四乡通道都被他们堵住,百姓无法逃离,贼众强令其中青壮年服下毒药,众人随后编入队伍中被胁迫参战,不从者就杀。叛乱暴徒将村庄女子全部捉起来,手脚捆绑,扛到叛贼集结的大营进献大小头目。
当时自己初出江湖,最爱行侠仗义,见到世间不平事,自然要锄强扶弱。为了心中道义,他不能袖手旁观,他摸清贼众大本营,发现暴徒成千上万,自己孤身难以解救万民,一番思量,决定立即通风报信,好教官府组织大军围剿叛乱。
好在他轻功极佳独行无牵挂,自然可以很容易穿过交通封锁,快马赶到济南府,山东巡抚官架子很大,若按常规自然不会接待平民,王鹿山跳墙潜入巡抚大人私宅,将字条捆扎在镖头上,飞镖射入那书房案头上。
随即又返回临清州,如此奔波往返数百里。他这番举动,完全出于信仰道义,并非是投靠朝廷,要知官府与武林自古来颇有芥蒂。当他赶回临清不久,山东巡抚带领援兵赶到,随后直隶总督也率人马感到,八旗军与叛党激烈交战,临清守军里应外合,致使贼众腹背受敌,开始溃败。
叛贼残部躲进集市,依托民房与清军巷战。贼首王伦与一众亲信党徒退进莲花寺,裹挟数千民被劫持来的妇女。王鹿山独自跳入寺内,擒贼先擒王,寻那贼首王伦动起手来,王伦蛮横轻敌,要和他单打独斗,他拟趁势擒拿王伦,挟迫他放掉那些捉来的女子。此时庙外乱糟糟地被清兵围得水泄不通,庙门被贼众死死顶住,撞击不开,四周院墙高大,清兵一时无法攻入,就投入火炬四面放火焚烧,同时用大炮轰击,庙门轰的一声被炸开,庙内贼党拼命抵抗,这些妇女犹如惊弓之鸟,吓得四处逃散,大多数惨被贼众屠杀。
一个女子慌不择路,突然绊倒,一把撞在王鹿山背脊,王鹿山旋转身子扶住。其时他正和王伦凝神对峙,就在这分心的一刹那,只听得嗖嗖两声,王伦在他背后施放冷箭,两支短箭连贯射来,他猝不及防,躲过一枚,却躲不过另一枚,背后中了一箭。
王伦见他受伤,大声招呼徒众射死他们。顿时一阵乱箭射来,王鹿山抱紧那女子左闪右避,箭雨却射死许多四处逃窜的妇女。
这时清兵已如潮水般涌入庙内,他忍住伤痛,搬起一块石碑抵挡乱箭,保护几名女子逃走。他在当时情急之下,力气陡长,若在平时,这千斤巨石又大又重,是无论如何举不起来的。
他这一用力,背上伤口撕裂,鲜血汨汨渗出,浸湿了外衣。不一会儿渐感四肢无力,好在他们已经脱离险境,退出庙外。那石碑从他手上滑落,轰隆一声砸在地上,犹如地动,他跟着一跤扑倒,晕了过去,人事不知。
后来这场叛乱被清廷平息,参与叛乱者或被杀死于战乱之中,或被抓住凌迟处死,亦有无数人被牵连判刑,或流放或没入奴籍。贼首王伦被逼入绝境,投火自焚。这是后话。
却说王鹿山醒来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处村庄废墟中,乱贼去后有如蝗虫过境,一片焦土。他身上短箭已被拔出,伤口包扎好了。他所救的那些女子早已散去,各分东西。只有一个女子仍然在身边照顾他,这女子叫做“张淑婷”,一双浓眉大眼和圆润丰唇十分醒目,虽然是个村姑,眉目间却颇有几分姿色。一只旧瓦罐里熬了点小米粥,她正往柴堆里添火。
他问她别人都走了,她为什么还不走。她说她无家可归,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原来战乱使她家破人亡。她求他让她跟着他,无论天涯海角跟着他走,愿意为奴为婢。她眼神充满悲哀、无辜和乞求,他心肠软了,默许她和他在一起。那女子将破屋里那些沾满灰尘的器皿洗净,盛碗粥喂他吃下。
将息两日,王鹿山稍能下地走动,便打算带着张淑婷返回湖北故里。她感他救命之恩,一路上尽心侍奉他,给他世上最美的温柔。
他独自行走江湖,寂寞在所难免,此刻有人陪伴,顿感人间温情。不觉被她所迷,爱护她已逾生死。这日投宿在河南南阳一间客栈中,当天夜晚在旅店和她自行结成夫妻,买两根红烛以示,洞房之夜在这小小旅馆一派温馨甜蜜。正是:
弄玉吹管融融暖,寄语萧郎坐忘机。
娇韵绕床如婉转,疑为春色又临期。
后来过了些日子,他发现淑婷背叛他,盗他的武功秘笈给另一个男人,那男人附庸风雅,暗地里勾引她。他忽然发现秘笈不在,焦急地遍寻房间各个角落也不见。淑婷自知德行有亏,向他一五一十交代,他原谅了她。后来她再次背叛了他,被当场抓住两人幽会,命那男子发誓再也不纠缠于她,否则就要他死,那男子当时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他本以为从此无事,没想到两人暗中藕断丝连,她一次又一次地谎骗他。原来那男子是个州官公子,除了光鲜亮丽巧言令色之外,一无是处,靠着祖荫过日子花钱阔绰,平时拈花惹草,惯做花丛老手,风流成性。他无意中见到张淑婷容貌,起了邪心,将她勾搭到手。后来又得知王鹿山家传武功“太乙剑法”十分厉害,他便利用淑婷偷盗秘笈,欲将他家传绝学骗到手。
后来他将两人抓在一起,决定了结这段孽缘。他还存有一丝幻想,盼她迷途知返,和他踏实过日子。他决定试探一番,如果那男子真心爱她,他便放手,任她随别人而去;如果那男子只是花心骗她,他当场就要杀死那人,揭开他的真面目,好教她死心塌地。
他解开两人绑缚,扳开那男子嘴巴,往他嘴里塞进一粒药丸,又往淑婷嘴里塞进一粒药丸。对那男子道:“这是穿肠毒药,我这里只有一粒解药,救你还是救她?”不一会儿两人均感肚痛,那男子捧腹哀求,神色惶恐。他对那男子喝道:“快说!救你还是救她?”他待瞧那男子反应。
只见那男子突地磕头如捣蒜,大声哀求请赐解药。王鹿山冷笑道:“你也不必如此,我给你吃的根本不是毒药,只不过是想试试你而已。”听他这么说,那男子半信半疑,又觉得肚痛渐渐平息了些,长吁一口气。原来王鹿山给二人服下的不过是两粒镇毒丸而已,若是中毒之人服用,可抑制毒性扩散;若是正常人服用,药效发作时肚痛难当,痛过一阵就好了。
王鹿山剑眉倒竖,怒目喝道:“你这奸人,受死吧!”挥匕首在他颈上一挑,但见一道殷红的血线,那男子立时身亡。张淑婷惊叫一声,王鹿山收起匕首插在腰间。他将淑婷扶起,一只手搂住她肩头,柔声说道:“婷婷,咱们走吧。”
张淑婷神情凄苦,望着死去的情郎,眼中满是悔恨。她自觉无地自容,垂头道:“相公,我对不起你。”王鹿山听闻此语,心中欢喜,只道她从此改过自新,两人以后便可长相厮守。他这一喜,宽心大意,淑婷突然拔出他腰间匕首,刺入自己腹中,王鹿山已经来不及阻止。
他哭叫着将她抱在怀里,说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张淑婷失血过多,气息微弱,眼中流出泪来,说道:“我不能原谅我自己,王大哥,我······我不是一个好女人。”王鹿山一个劲地摇头,说不出话来。淑婷断断续续道:“我······不能······照顾你了,你好······好保重,我······不配······”她话未说完,瞳孔黯淡,微微抬起的左手垂了下去,最后轻轻闭上了双眼。
他再也触不到她当初在荒村里温柔的眼神了,从此又形单影只。
王鹿山哭得很伤心,用马车载着她的尸身,千里驱驰,从襄阳府赶往临清州,将她葬在临清城南的张四姑庄,这是她的故乡。
从此以后,王鹿山潜心武学,终身不娶。直到年过半百,才隐居鹿门山,江湖上很少有他的传闻。殊不知这段往事伤他太深,他虽从不提及但潜意识里却根本无法忘怀。
他见爱徒最近老是借口回到旧宅,颇觉有异,是以暗自寻踪。适见女徒悲伤哭泣,为情所困,才现身出来安慰。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风尘往事,喃喃自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林线娘听入耳中,双颊晕红,只道师父念她太过痴情,却不知这话是他于自己有感而发,天下好女子千千万,可我却为何偏念念不忘于她?
这一日清晨,周羽吃过早饭,他整理好屋中一切,关上大门,望了屋子最后一眼,背起行囊出发。
他愉悦地朝前走着,却不知屋角处林线娘默默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双眼含情脉脉,背影却渐行渐远渐模糊。
模糊的不是周羽的背影,而是林线娘的眼睛。
她心中忽感悲凉,眼里泪水溢出,眼眶不觉间湿润了。她想起师父说过的话,她口唇轻启又闭,只这样躲在角落里,望着他消失在视线里。
周羽如期参加在武昌府贡院内举行的乡试。考试完毕,等着放榜之日。其时已是仲秋季节,街道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自元朝置湖广行省以来,武昌府就一直是湖广地区行政和经贸中心,明清时期更是热闹繁华。
周羽虽为湖广之人,却还是平生第一次光临省城,但见其市镇繁荣尤比襄阳府更甚!远眺黄鹤楼,矗立在蛇山之巅,长江如同一条银带围腰而过;近看黄鹤楼,五层楼阁,飞檐摩天,顶覆金色琉璃瓦,金碧辉煌!此时楼上已有许多游客登临远眺指指点点,周羽拾级而上顶层。登斯楼也,顿觉心胸开阔,天地壮观之感。但见宽阔的江面上,帆影如织,既有载货大舟往来穿梭,又有小船摆渡,对面龟山景观亦历历在目,正如唐朝崔浩题诗所形容的那样:“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过不几日,省府放榜,周羽名列第六亚魁,颇为欣喜。接下来是前往京师参加明年三月举行的会试。周羽买好去往扬州的船票,打算先沿着长江顺流东下,到扬州再转为京杭大运河北上,直达京师,这样一来,远比走陆路更为方便快捷。
此时正是九月初,秋高气爽,晴空万里,时时可见雁群排队南飞,周羽联想到唐朝大诗人李白有诗云“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自己仲秋季节下扬州,恐怕不如孟浩然三月下扬州那样美妙吧!
半个月后,周羽在扬州上岸,修整了数日,去那著名的瘦西湖逛了一天,又在扬州街头逛了一圈,只觉扬州繁华与武昌汉口不相上下,如果说武昌府是威武大气的英雄之城,那么扬州城就像一位温婉秀丽的美人,这里处处透露着一种柔和之美,有美景有美人,还有淮扬菜系的美味佳肴,实在令人品味不尽!难怪大诗人杜牧用最美丽的诗句来形容扬州“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可惜周羽此次匆匆游览,未能细细领略。
周羽换乘大客船拟沿京杭大运河北上到京师,运河行船,不如长江顺流那般畅快,船行一个半月,气候越来越冷。周羽是南方人,第一次体会北方寒冷,只觉才刚到冬月,北方地区却是颇为严寒,许多人已开始换上冬衣了,早晚簌簌的寒风刮着河边树叶沙沙作响,河道上已开始结出冰花。这一日客船行到大直沽码头,此地是京畿地区,属于天津卫管辖。
船老大嘱咐众人道:“大伙儿到这里都下船吧,今年冰期比往年早了些,海河已经结冰船没法走了,去京师的改走陆路哈。”众人无奈只得陆续下船,在大直沽码头小憩。
他腹中饥饿,来到一间茶馆中,蒸笼叠得有七八层,腾腾冒出热气,伙计喊道:“吃包子啰!刚出笼的狗不理包子!”周羽要了一屉包子,一碗粗茶,大口咀嚼起来。
街上一个五旬老汉,肩挑一副担子,担子一头一只木箱,他右手搭在扁担上,左手拿着一副快板,似是个挑货郎担的生意人。
那老汉挑着担子,脸色黝黑,慈眉善目,打着快板边走边唱进了茶馆。他说的是山东快书,却是满口天津腔儿。只听他唱道:
“他看武松身子高大一丈二,
膀子扎开有力量,
脑袋瓜子赛柳斗,
俩眼一瞪像铃铛。
胳膊好像房上檩,
皮槌一攥像铁夯,
巴掌一伸簸箕大,
手指头拨拨楞楞棒槌长!”
他走到店中将担子靠墙角放下,快板也不打了,口里对着柜台喊道:“伙计!上一壶热茶!”伙计应道:“好嘞!”伙计端来茶壶茶杯,他坐在靠墙的一张桌子旁自斟自酌喝茶。
旁桌有一人抱着小孩走过去与他说话,小孩正在吵闹,看情形那人似乎识得这位老者。那人四十左右年纪,一身青布马褂,蓄着一根粗辫子。只听他说道:“泥人张,给我捏一只小花猫,小孩子哭闹,我只好弄个玩具哄他。”说话时脸上表情慈祥。周羽无意中听得入耳,心内好奇:“原来他叫‘泥人张’,真奇怪,怎么叫这名字?啊,我明白了,这是他艺名。”泥人张向那人笑一笑,道:“请坐一会儿。”那人依言坐下等待。泥人张放下手中茶杯,离了座位,从担子一口木箱中取出一只彩塑小花猫交到那抱着孩子之人手里。那只彩塑花猫身形虽小,但栩栩如生,探头张着嘴巴,作鸣叫状,圆头圆鼻圆眼珠,一双三角形薄耳朵,倘若放大,就如真猫一般。那人将小猫让小孩拿着玩耍,小孩不吵闹了。青布马褂之人从怀里摸出三文钱给他,他接过放入钱袋里,坐着继续喝茶,那人转身出了茶馆。
周羽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称奇。他忽生奇想:“不如我也叫他泥塑一个,把我心上人塑出来,我拿在手里就如亲见她一般。”当下招呼伙计付了包子茶钱,微笑着走到泥人张面前,道:“张大爷,我也想塑一个玩意儿。”泥人张听他称呼,呆了一呆,说道:“叫我泥人张吧。”随即又道:“请坐!年轻人,你想塑什么?”周羽坐在他面前,道:“我想塑一个人。”泥人张嗯一声道:“泥娃娃,我这里有的是,不知你要男娃娃还是女娃娃?”周羽道:“我想请老先生现塑一个,不知可否?”泥人张道:“行,现塑也可以。”
他说着离了座位,从担子另一只木箱中拿出两个小盒子,揭开一块白布,那箱子底部铺一层湿泥,泥人张伸手抓起一团湿泥。周羽这才明白,原来这只箱子下面是一层已经和好的黄泥,用来捏泥人,上面一块白布覆盖,两个小盒放在白布上面隔开。另一只箱子是些已经捏好的泥塑,两只箱子一个是卖已经捏好的彩塑玩意儿,另一个是对于一些买主想买却没有已经捏好的泥塑玩意儿,只能现捏现卖。
泥人张一只手握着一团黄泥,另一只手拿着一只小盒子,腋下夹着一只小盒子,回到椅子坐下,将两个小盒放在桌上。他将一个小盒打开,从盒中取出一把刻刀,这刻刀只三寸来长,半分粗细。
泥人张一手握着泥团,另一手拿着刻刀,双袖拢住,垂在桌面之下。对周羽道:“请你把人物相貌仔细对我说一下,包括衣着打扮。越仔细越好。”周羽道:“是。”接着他一点一点描述,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他脑海中想象的是陈倩二十岁时的模样,那时她正值青春年少,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大约一盏茶功夫,周羽说完,泥人张从桌面下伸出手来,他左手中刻刀仍是刻刀,右手中却是一个还未着色的泥人儿。只见他将刻刀放回原盒中,合上盒盖,说道:“胚胎已经成了。”他又去打开另一只盒子,只见盒中是五颜六色的颜料,盒边壁有一块小竹片隔开,有几只粗细不同的小毛笔,长短和刻刀一样。原来这两只小盒里装的是捏泥塑的工具。
泥人张按照周羽的描述,将泥人上色。上色完毕,周羽拿在手里观看,不禁惊叹不已。这彩塑人物惟妙惟肖,形神兼备,宛如真人就在眼前。他欢喜不已,问道:“多少钱?”泥人张道:“三文钱一个。”周羽掏出一钱银子给他,道:“不用找了,多余的全部给你。”泥人张道:“这样不好,我找你七文钱。”周羽道:“不如你照着我的样子再塑一个,七文钱不用找了。”泥人张迟疑了一下,道:“好罢。”他接着再塑了一个泥人,这次他不用听人描述,干起活来快多了。彩塑泥人瞬间而成,俨然是周羽模样。
周羽用帕子将两个泥人包好。他心里一阵迷惘,迷迷糊糊之中又是开心又是难过,一会儿嘴角露出甜美微笑,一会儿眼神忧郁凄凉。泥人张自斟自饮,又喝了几杯茶。过了良久,周羽说道:“老先生神乎其技,晚辈万分敬仰!”泥人张见他适才表情,已猜出七八分,笑笑摇头,说道:“那女娃想必就是你的心上人吧?”周羽脸上泛红,点头轻嗯一声。
泥人张搓搓手上渍泥,转身将两只小盒放回木箱中,招呼店伙计付了茶钱,挑着担子出了茶馆。
周羽望着他离去之后,看看日头晌午,问过一个码头杂工,指明从大直沽往西北走,就可到顺天府,于是背起行囊继续赶路,走了半日,到达武清郊外,走累了就在一处茶棚喝茶歇息。此地是津京地区来往要道,这个茶棚虽小,极为简陋,仅可避日晒雨淋和提供一般吃食,伙计也只一老一少两人,但确有不少过往行客打尖歇脚,看着装打扮杂七杂八,显然各行各业闲杂人等都有。
周羽要了一壶热茶,自顾自地饮用。过不多时,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老板,来两碗面。”周羽只觉这声音甚为悦耳,遂不经意抬头望了一眼,却原来是两个女子结伴同行,两个女郎俱是身材苗条,柳腰长腿,个头矮点的女子尤其漂亮,一缕秀发直垂到腰际,一袭粉色长裙,脑后红色丝带扎个蝴蝶结点缀,真如桃花一般婀娜多姿的人儿;高的那个女子贴身浅蓝色衣裙,系着一条白丝绦束腰,长发盘起插一根发簪,衣服紧身更显她身材凹凸有致,饱满的胸脯与纤腰之间曲线起伏,却也别有一种风情。那年轻伙计赶紧迎上来,拿毛巾擦擦屋角一处桌椅,说道:“两位姑娘坐这里吧。”两个女子卸下肩上的包袱坐定,约摸一刻功夫,伙计端来两碗热腾腾的汤面。
且说二女正在低头吃面,隔座之外的四个大汉不时眼睛瞟像她们,偶尔还小声嘀咕几句,有两个嘴角挂着邪魅笑意。其他食客各自饮食,未发现几人怪异的神态。
但见一个膀阔腰圆的光头男子走到粉装女郎后侧,突然伸手搭在她的香肩上,说道:“小妹儿,到咱们那桌吧,哥请你吃些酒菜。”那女子斜眼睨视,耸耸肩挪开了这只大手。谁知这男子不依不饶,一只大手又搭在她的肩上,这女子有些烦了,伸出纤纤手指抓住男人的手用力甩开,对坐蓝衣女郎喝道:“你干什么?”这一声呵斥使得周围食客目光投来,周羽这时也被这一声呵斥吸引了注意力。
光头男子被这一声呵斥惹得性发,啪的一巴掌打在女孩脸颊上,另一只手猛地揪住粉装女郎的长发往桌边一甩,他这一下左右开弓出其不意,那女子吃痛,啊地一声惊呼,众人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只见那光头男子骂道:“臭娘们儿,老子好心请你吃酒,你却敬酒不吃吃罚酒!”再看那被打女子除了半边脸红肿,额头也被桌子磕破,流出血来,这两下暴击真是好狠!
他还待拖起倒在地上的女孩再打,那对坐女郎急忙抱起板凳横扫过来,光头男子被板凳打中肩膀,只是微微吃痛,并无大碍,但这么一来倒是缓了光头男子恶狠狠的攻势,粉装女郎急忙爬起来跑到蓝衣女郎身边,哭喊了一声“表姐”。原来这个表姐倒是个练家子,会一点格斗防身术。
没想到这个光头大汉被打了一下,不怒反笑道:“呃呵,我喜欢这个辣妞儿,有点脾气。”当下伸手向她胸口抓来,蓝衣女郎怒道:“呸,下流痞子!”又抡起板凳挥过来,光头大汉伸出另一只蒲扇大手一把抓住凳脚,用力一扯,将凳子夺过来丢在一旁,说道:“小妹儿,你两个都过来陪大哥喝杯酒,刚才的事就算了。”这时周围食客开始纷纷指责光头大汉蛮横霸道,那大汉一声呵斥,抄起地上的板凳横扫出去,砸到另一张桌上,桌上碗筷一阵乒里乓啷全部打坏,还伤了几个食客,于是其他食客纷纷散开,站在旁边瞧热闹。看这大汉架势,谁也不敢上前与他动手。
那大汉又要朝两个女子走来,蓝衣女子急忙将粉装女子护在身后,这时人群里突然窜出三个人来,正出现在粉装女郎身侧,只见他们挥拳打向粉装女子,蓝衣女郎骤出不意,挥手替她格挡,那光头大汉又欺近身来,抓住蓝衣女郎伸出的手掌往前一扯,想要把她拉倒,蓝衣女郎顺势前扑,腾身倒翻一个跟斗,就如风车转动,两只脚后跟在翻转腾挪之间,连续踢在大汉的光头上,众人见大汉在日光下耀眼的光头被连续踢中,就如敲击木鱼一般滑稽,不禁偷笑起来。那大汉更是火冒三丈,缠着蓝衣女子打斗,女子几个拳头打在他的胸口上,光头大汉硬挺着正面迎击,看起来好似打在一块铁板上。
只是这样一来,她无法抽身保护表妹,不禁心内着急起来。蓝衣女郎急于脱身,并不主动进攻,当下虚晃一掌,本拟光头大汉会闪身避开,因此劈过一掌之后,一个旋身蹬腿,作势欲奔向粉装女郎跟近,哪知微一抬腿,身后一双肉掌紧紧搂住她的纤腰,蓝衣女郎双肘后击,想要挣脱,却哪里挣得开呢。
光头大汉双臂加紧用力,就像一个铁箍紧紧箍在她的腰肢上,蓝衣女郎猛一吃痛,“啊”的一声惊呼,双肘后击使不上力,光头大汉快速又连带她的双手也一起紧紧抱住,趁机揩油,只见他胸腹贴着蓝衣女郎后背,又把头凑过去在她的颈子亲了一把,当下得意之极,叫道:“哈哈,妹子,这回你跑不了啦!”
蓝衣女郎一时无法挣脱,又急又羞,突地急中生智,抬起右脚跟狠狠地往光头大汉脚指头一踩,那大汉惨嚎一声,忙捧着右脚跌坐地上,看来这一吃痛倒是不轻。蓝衣女郎总算挣脱了光头汉子双臂。
再看那粉装女郎,此时已被另外三个大汉推搡在地,那几个人开始拿脚踢她,蓝衣女郎急得大喊“然然!”周羽再也无法容忍,这粉装女郎先前已被光头大汉暴打了一顿,这次又被几个汉子围殴,瞧她如此纤弱身段,如何禁得住这几只脚轮番踢在身上!
他正要动手阻止,忽听得茶棚外一声大喝:“住手!”众人目光循声看去,确是两个带刀捕快。原来这两个正是顺天府衙门官差,奉命去天津公干,此时交差完毕返回路上,途径官道旁的茶棚,却见到这番景象。当下一名捕快厉声喝道:“青天白日,你们竟敢在顺天府行凶!好猖狂!”说这话的功夫,那女孩又挨了三脚,四人方才住手。
四个壮汉聚在一起,小声嘀咕了几句,恶狠狠地向官差走来,两个捕快见状,纷纷拔出刀来。但见四人分作两队,各自与一名官差交手,两个捕快各自挥舞朴刀,却不能伤敌分毫,这四个汉子也颇狡猾,双双一前一后夹击捕快,寻瑕抵隙拳打脚踢。这几人战作一团,蓝衣女郎赶紧过去扶起粉装女郎,此时她已极度虚弱,但见粉装女郎头面满是血污,被打得破相,脸面肿胀起来,真是惨不忍睹!蓝衣女郎不禁落泪。
那边厢四个强徒与两个捕快斗过了三五十招后,两个捕快渐渐疲乏,喘着粗气,手上动作慢了下来,顿时各自挨了一顿拳脚,连连呻吟起来,那四个壮汉抬起两个捕快在空中荡了一圈,往路边一抛,纷纷甩出三丈远,落地像滚圆木一样翻了几个侧身。那两个捕快从地上爬起来,却是不敢再上了,赶快跑开几步,回头喊道:“你们等着,有本事别跑!”另一人也附和道:“殴打官差,罪不容恕,等着进衙门大牢吧。”两人话说如此说,可脚步却不住倒退,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这四人情知得罪了官府,只怕会惹来麻烦,于是也准备拿上行李离开。忽然一个声音说道:“站住!”话音刚落,已有一人阻在四人面前,这人正是周羽。四人对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见他文质彬彬地,又一副深沉稳重的模样,不禁起了轻视之心,哄笑道“哟呵,不怕死的敢挡大爷的道儿。”另一人粗声道:“你是嘛玩意儿,老子今天打累了,草ni马趁早滚开!”又一个人嘲笑道:“小子真哏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幅尊容也想来英雄救美,嘿嘿,妹子喜欢小白脸,不喜欢你这样的。”说着四人一齐大笑起来。
周羽皮肤泛黄,下巴又有一片胡茬,虽说五官端正,却也并非英俊倜傥,这几人显然是在嘲弄一番。只听周羽淡定说道:“你们打伤了那位姑娘,还有损坏了店内的东西,必须赔偿!”此时光头大汉早已忍耐不住,喝骂道:“我赔泥马!”话说未落,挥起铁拳直向周羽面门砸来!
只见周羽一把捏住光头大汉的拳头,用力一抖,但见光头大汉一个庞大的身躯顺势扑向身后的桌椅,桌椅“嘭”地一声被砸翻,光头大汉握着左手手腕在地上哀嚎起来,原来就在这一瞬间接招之际,周羽不仅用“四两拨千斤”的打法将光头男子甩出去,同时也折断了他挥拳的那只手腕,手法当真是快如闪电!
其余三个男子也吃了一惊,颇出意料之外!于是其中一人对两个同伴道:“咱们一起上!”于是三人迅速奔到周羽身侧站定,一人当前,两人居左右侧方,看来这几人作战经验丰富,按掎角之势方位布局。
周羽摆了一个太极起手势,这三个大汉几乎同时发招,三记扫堂腿狂扫周羽下盘,随即又同时攻向上盘,左侧的使擒拿手法抓他左臂,右侧的使擒拿手法抓他右臂,面前的一双肉掌当胸击来,势携劲风,这三人配合起来端的是迅猛之极!
在这危急之际,突见三个大汉纷纷跌倒散开,捧着手臂伏在地上哀嚎,情状就如适才那光头男子一般。众人一阵喝彩,纷纷叫好!却不知他是用的什么手法,原来是周羽催动《养生经》内功,一口真气凝聚丹田,硬抗了当胸拍来的双掌,双臂也被左右两侧的汉子抓着,三人一击得手之后,正在得意之际,却突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反弹之力袭来,手上登时都松了劲,还未来得及应变,左右两个壮汉已被周羽反手抓住以同样的手法折断了手腕,同时摔出三丈;当前的这个壮汉,被周羽一脚踢翻,磕掉门牙两颗,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纯以高深内力获胜,是以旁观众人不懂武学的看不出来其中厉害,只觉打倒了四个恶霸,极为解气,于是欢声雷动!
周羽径直在四人怀里一一掏出钱袋来,这四人斜坐在地上只是呻吟连连,哪里还敢出只言片语,不复初时那股暴戾之气。周羽对地上四人喝道:“这些钱就当是给店家和那位姑娘的赔偿,今日打断你们一只手,以后再敢作恶,必死无疑!快滚!”这四人勉力支撑起来,踉踉跄跄地迅速逃出茶棚。
周羽走到柜台,将一袋钱放在桌面上,对掌柜的道:“老板,这些钱你拿着,就当是店里损坏赔偿。”那掌柜的千恩万谢。又走向两个女子,向那蓝衣女郎问道:“姑娘,你妹妹怎样了?”蓝衣女子柔声道:“谢谢大侠出手相助。表妹她伤得很重······”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道:“这姑娘怕是不行了。”正说着,粉装女郎嘴里呛出一口血来,蓝衣女郎呼唤她的闺名“然然”,一连喊了三声,粉装女郎似是听到了却无回应,蓝衣女郎一时慌了神,不禁哭了起来,旁观众人唏嘘不已。周羽见此情形,蹲下身来,急忙对蓝衣女郎道:“咱们快找大夫看看,我来背她,快搭把手。”蓝衣女郎忙把表妹伏在周羽背上,周羽背起粉装女郎快步往店外小跑,对众人嚷道:“大家快让开!”人群分开一个缺口,周羽和蓝衣女郎一路护送粉装女郎快步往武清县城跑去。
周羽在县城里找到一家医馆,力请大夫务必尽心救治,随后又安顿好两个女子落脚之处,陪护了三日,眼见粉装女郎摆脱了生死危急,才放心离去。临行前,把那三个钱袋都交给蓝衣女子,以便支付诊资,蓝衣女子万分感激,跪地拜道:“谢谢大侠,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和表妹永世不忘。”眼里又溢出泪来,周羽连忙将她扶起,嘱她好生照看表妹,养好伤痛之后尽早回家。那粉装女郎整整将息了一个月之后才逐渐恢复生机,这是后话。
却说周羽来到宣武门外大街,投宿一家客栈,名叫“龙门客栈”,盖取“鲤鱼跃龙门”之意。科举之期将近,京城街道上繁华更胜往常,各地学子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酒楼客栈人员爆满,生意兴隆。
殊不知大清表面虽仍处于“康乾盛世”的余晖之下,国家腹地一片繁荣景象,边疆地带却隐患重重。川楚白莲教义军斗争激烈;朝廷压迫少数民族,致使湘贵苗疆发生叛乱;藏边大不列颠国占领yin度zhi那,意欲打开中国国门,从中国获得商业利益;北部沙皇e国觊觎中国东北西北,蠢蠢欲动。大清朝表面的强盛令西方诸国有所忌惮,嘉庆帝对内坚决镇压白莲教起义,对外面对西洋人挑衅,态度十分强硬,命令各地官员密切注意洋人动向,严格限制他们的行动自由。当朝皇帝是个平庸天子,无法清理积弊,亦无法革故鼎新,清朝由盛转衰势必难免。
周羽在Beijing度过一个寒冷的冬天,刻苦复习。京城的除夕夜和春节比别处不同,各处酒肆旗人子弟往来出没,谈天说地悠闲自得。不觉间冬去春来,上元节的夜晚,Beijing街道尤其热闹,灯火璀璨,城内烟花处处,周羽被这热闹氛围感染,也终于走出房间,出来赏灯,但见一群人舞龙表演,后面抬着各式各样的大花灯随着舞龙队伍一起游街,百姓们夹道观看,接路燃放鞭炮,表示迎接,家里有小孩的老妈子往往会讨一根龙须系在小孩手腕上,希望龙王保佑平安。
时光飞逝,又过了一个月,花朝节来临。人们结伴到郊外游览赏花,称为“踏青”,姑娘们剪五色彩纸粘在花枝上,叫做“赏红”。此时正值早春时节,春风和煦,吹面微寒,夹杂草香花香气味。榆柳抽出新枝,燕子在树上呢喃,那些早开的花朵红红绿绿的耀眼生辉。河水回温,小姑娘赶着大群鸭子下水,他眼里看到的一切都生机勃勃。
再过一天就要开科考试,周羽虽不汲汲于功名,但事到临头,亦不免心内惴惴。
夜已深,他异地难眠,躺在床上,双手垫在脑后,脑海中不自觉地浮想联翩。一会儿是和陈倩在油菜地里打滚;一会儿和她在山林采花;一会儿又和她在小石潭蜜语;突然张扬谷硕等同门师兄弟恶斗,把他吓得心跳加速;又一会儿突然涌现和姚之富齐林山坡痛饮的画面;再一会儿画面变成漫山遍野长满茶树的茶山,一位年轻姑娘挽着竹篮在采茶,头上缠一条白纱巾,绾个圆髻,太阳正烈,茶花女的脸上渗出汗珠儿。他慢慢向采茶姑娘走近,采茶姑娘似乎发觉,抬头冲他微笑,他发觉那采茶姑娘正是林线娘;接着脑中画面如雾被风吹散,转变成夕阳下一男一女在屋前空地上坐着,相互依偎,神情亲密,突然屋内一个小女孩跑出来,那女童扎着羊角辫,一男一女听得孩子叫声,同时回过头来,周羽吓了一跳,这对男女正是自己和林线娘。他心里一惊,睁开眼来,暗责自己:“呸,思想真龌龊,枉自称君子!”可是又忍不住转念想:“线娘其实喜欢我的,我何尝不知。难道我竟不自觉喜欢上她了?”他将双手分开,平放在床上,自言自语道:“还是早些睡觉吧,别胡思乱想了。”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翻来覆去又过了一个时辰才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周羽吃过早饭,耳听得书声琅琅,心内暗忖果然是一腐儒也。
周羽来到西山大觉寺游玩,寺庙坐西朝东,群山环抱,殿宇依山而建,共四进院落。但见古木参天,环境清幽,寺前平畴沃野,种满青菜;寺后层峦叠嶂,郁郁苍苍;一股清泉从寺后石隙注入,绕石渠淙淙而下,泉水清澈,四时不竭。
周羽徒步游寺,处处鸟语花香,闻听钟声响起,内心凝定,心旷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