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六年,公元1116年,孟州。
夜已过二更,孟州城内一处并不喧闹的坊市,其间坐落着一座简陋小宅,专做夜市甜品。这小宅的女主人年近三十,容貌中姿,大腹便便,已有数月的身孕。她的男人已有四十六七,这年纪说大不大,但一眼瞅上去这男人两鬓斑白,头发稀少,看似年近六旬一般。男人姓袁,在孟州城都监府内当差,任马监。每日日起之时,在都监府内理事,待得日落之后,便回到他女人经营的夜市,帮着做些小营生。二更之后,往来宾客皆已散去,这孟州城内本就不算热闹的坊市,显得更为冷清。男人正整理碗筷、擦拭桌椅,见女人面有异色,步履艰难,忙上前搀扶着她在一张长凳上坐定。
老袁关心道:“夫人,最近你这腹中闹腾的厉害,须好生静养切不可过度操劳,白日里我在府里当差抽不开身,你就让湛儿多干些,我看白天这客人也不多能忙的过来,黄昏时我人也回来了,咱爷俩一块儿人手足够,夫人只管歇着便是。”那女人瞅了老袁一眼,道:“唉,老袁,湛儿才多大啊?湛儿打小就话少,人又老实,干活虽说勤快却不得要领,我若不时时刻刻盯着他,他知道一份水饭需兑多少水,一份冷元子需置多少冰么?咱小本生意做的便是手艺,一份没做好吃到客人嘴里落了口舌,岂非砸了自家招牌么?”老袁安慰道:“夫人无需忧心,吾前日已向都监大人告假,明日是最后一日在府上当差,待明日吾与那后槽交接完事宜,自此便可一直伴在夫人左右了。吾先前也是想好了,这六七年在都监府当差,总算也有些积蓄,过几日雇它一辆马车,带着湛儿与你去乡下安胎,在乡下再置得一处田产,衣食当无忧。”女人扭头看向老袁:“都监大人如此爽快便允你还乡?莫非继任之人已到得府上?”“没,下任马监恐需再过得几日方可到任,大人曾言明日只需与后槽对接即可。你想俺这差事,又不是啥要职,比不得团练,那是需继任者到任方可移交。”“嗯,老袁,咱都是本分人,自顾自家过的逍遥也便是了。我听说这都监大人也不地道,背地里也做得不少龌龊的营生。咱与他也不是一路人,早散早好!”“夫人请小声言语,不过听夫人所言,我却想起一事,原先我在府上当差六七载,也未觉都监大人行事有何不妥。但,但在一个半月前.......”老袁话到嘴边又停住,理了理思绪继续说道:“一个半月前,那日正是八月十五,都监大人的亲随打我这牵走一匹快马,说是去引一位宾客来府上与大人一叙。人引来府上之后,大人便设宴款待,陪之饮酒赏月,一众下人、丫鬟均去伺候着,还差人送了不少金银、财帛、段匹。后来那人吃醉了酒,都监大人便安排他在府中一处厢房中歇息。吾原本想此人是何等高贵身份,得大人如此这般示好?后听得府中人言,方知其不过是个都头,虽说这都头很有些本领,但终究也就是个都头。都监大人这等身份,竟对他如此垂爱,我起初只道是都监大人敬重义士,岂料,岂料后来......”
“后来怎样了?”他的女人似乎被他陈述的故事所吸引,追问道。老袁继续说道:“八月十五那天晚上我没当差,后来与府上几个军汉吃酒时,听得他们说起,那晚三更时,他们几个设套拿住了那都头。先是一众人喊着捉贼,引得那都头出来巡视,他们七八个人埋伏在暗处,趁其不备一拥而上将其按倒绑了,此时另一拨人去他房内放置金银财物,这阵势,权当这都头便是入室之贼,次日天明便将他押致知府衙门。听说这知府老爷、押司孔目均使了钱,当日便将这都头定罪下了狱......”
“我听坊间邻里谈起过这位都头......”女人趁老袁说话停顿之际,忽然打断他:“听说这位都头,曾经徒手打死过一只大虫,邻里们皆赞其勇武过人,也不知是真是假。这年头牛皮吹破天的事儿举不胜举,我一女儿家也是辨不清真伪。据说这都头半年前犯了命案,三个月前被刺配来的孟州。”老袁接过话头继续言道:“是否真打死大虫俺也不知道,但这都头身手了得却是不假,不然也不至于得七八个人齐上方能制服他。至于他犯的命案,吾听闻是其嫂外头有人,事情败露后便毒杀了他长兄,这都头知晓后,便取了他这无良大嫂及那奸夫的性命,而后便去县衙自首。知县同情其境遇,又有众人说情,故而轻判。三个多月前被刺配来咱这孟州地界,临走时还有上户之家资助其酒食钱米。”二人正说话间,一十二三岁的少年推门而入,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眸子瞅向老袁夫妇:“老爹、阿娘,俺回来啦!”女人首先回到:“湛儿,这都二更了,去哪儿浪了,咋才回来?哦,你手里拿的这是.......”这少年被女人这一问,看了下自己手上的物件,支支吾吾的说道:“阿......阿娘,湛儿方才逛夜市去了,想......想着阿娘不久便......便诞下弟弟或妹妹,瞅见这........这脚环好看,便买了来想送......送给弟弟妹妹。”女人又问道:“给弟弟妹妹?这脚环多少钱?”“十......十八文......”“十八文?得,老袁,咱这小店今个忙活一天的营生,有一小半便被他拿去就买了这么个小玩意儿。这小祖宗哎,等再过得几年待他弱冠之时,定要给他说一门厉害的媳妇儿,帮他管住这钱袋子,若非如此,这一家一当都要叫他败光了....”这少年被她一番话说的怔住了,一时片刻未敢言语。这时老袁接过话来:“湛儿,把你手中那脚环拿来于老爹瞅瞅。”少年便递了上去,老袁接过来似内行一般摆弄观摩起来:“夫人你别说,这个玩意儿还是纯银的,做工也算精细,这上面一圈雕的似乎是猛禽的羽翎,这手艺、这材质,十八文买来却也不亏。只是......唉,这傻孩子,这脚环需是婴孩儿周岁之时方可用之,你那弟弟妹妹即便呱呱坠地,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罢了,也算我儿一番心意,老爹先收起来便是。”
老袁小心翼翼将这脚环放置于一陈旧的匣子中,和他夫人对视了一眼,随即扭头对少年说:“湛儿,门口桌上还有些碗筷未刷,你去刷一下吧,顺便把外面几张桌椅也擦拭一遍。”那少年应了一声,推门出去忙了。见少年走远,老袁凑过头来与他的女人轻声细语道:“一晃七年过去了,这湛儿生的愈发俊秀了。”“是啊,当年俺们可是花了二十两纹银从丐帮吕长老那买来的,这丐帮净衣派这些年净干得这些营生,一干没爹没妈的娃儿,拣着卖相好的出来沿街售卖,十两纹银起步,贵的五十两不止,真有些达官贵人膝下无子,买去养之防老,这黑心钱赚的稳稳当当;那卖相差的,便打断一条腿来,令他卖惨乞讨,讨得的银钱也被尽数拿去。若不是当年你我求子而不得,教那城西的刘瞎子给咱算了一卦,咱俩也不会花这二十两把湛儿买来。”“嗯,夫人,这刘先生素有半仙之名,与人算卦无不一一应验。那时你我成亲已有数年未有所出,我二人求子心切便去找这刘先生给算上一算。刘先生说我二人前世有弃子不养之因,故今世有无子之果。令我二人费些钱财去领养一子,悉心照料,视如己出,便可化开此劫,于是我二人便买了湛儿来养之,现今看来,当真应验了!想我这把岁数还得子嗣延续香火,真亏得是菩萨庇佑!”“是了是了,但你可还记得,刘瞎子末了还提醒我俩一则事宜?这事儿现下想来还有些后怕!”“这如何不记得,刘先生说俺是在官府当差,也算是官门中人。我二人收了湛儿,再诞下一子便是四口之家,刘先生说这官字上下两个口,要喂饱两张口已属不易,若是四张口,断然是容不下的。于是刘先生告诫我说,待得夫人诞下麟儿之后,断不可再步入官门,否则......否则必有大祸!”老袁踌躇了一阵,又继续说道:“刘先生这话,明显是提醒我,夫人临盆之前,我必不能再在这都监府当差。此事我心中早有计较,这些年当差吾亦是有些积蓄,去乡下置些田产绰绰有余。前日我已向都监大人告假,只待明日与那后槽交接完毕,后日便可随夫人动身去乡下。只是苦了夫人十月怀胎,还要与我一路舟车劳顿。”女人随即说道:“不打紧不打紧,我又不是上户人家千金那般娇贵,我只图今生与你相守,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亏得是你心细,早已事先安排妥当。不过,明日我还需备置些甜食与你带上,这都监大人虽然不地道,但临走了总还得备些吃食钱米上下打点一下,礼数还是要的。”“好好,就依夫人,府里这些个是非,等过了明日便无需再为其忧心,明日之后,我这心中便只可有夫人和咱的孩儿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