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未到,老袁一家三口便起早忙活起来。女主人行动不便,就絮絮叨叨的嘱咐着她的养子照着她指示的步骤制作她在这坊间赖以成名的各式冰镇甜品,而老袁则将其珍藏的梅花酒取了出来欲加工处理一番,自觉只有这般方可配得上都监大人的身份。今年的天气甚是古怪,现今虽已是十月,但天气却不见凉,往年此时早已秋风凌冽、大雁南飞,可今年却极为反常。虽说不似七八月那般酷热难耐,但一到正午这太阳也颇毒,故而这冰镇甜品、冰镇饮品、冰镇水果依旧颇受欢迎,热度不减。
两口子的养子湛儿,此时正是天真烂漫的年岁,成天惦记稀罕的都是坊市里别家铺子的新鲜玩意儿,自家店里的事儿,他看见两口子忙不过来也会自觉过来帮手,只是自家店里这些个吃食的制作工序自己脑壳里没谱,对其没新鲜感又何来钻研的劲儿?几年下来也只是依着养母的指示把弄食材罢了。依着养母的吩咐,他把黄豆炒熟,去壳,磨成豆粉,用砂糖拌匀,加水团成小团子;又把木瓜削皮,去瓤,只留下果肉,切成小方块。两类食材处理备置妥当后,女主人令湛儿直接将木瓜肉置于一青铜器物的暗格中,那砂糖黄豆小团子放凉一段时间再置入这青铜器物。说到这青铜器物,在寻常平民之家却也是个稀罕的物件。老袁的这个老婆,祖上也算是上户之家,只是到了其父辈开始家道中落,田产宅子皆变卖了,家财所剩无几,其父也只留下了这么个精致的青铜物件与她。这物件名曰冰鉴,乃是存放冰块的容器,亏得有它,她方可倒腾这些个冰镇吃食,在这邻里皆是平民的坊市占得一席之地。
这两口子早已合计好了,那砂糖黄豆小团子名曰“冰雪冷元子”,那切块的木瓜肉唤作“生淹水木瓜”,再配上老袁在倒腾的“雪泡梅花酒”,这三样东西,单在吃食饮品这档子里,在都监府上下打点应是够用了。一切筹备妥当,女主人对着老袁道:“这冰鉴随我嫁于你以来,已有十余载,当真有些舍不得。罢了,过了今日,咱这店的营生也是不做了,留着它亦无用处。”老袁接道:“夫人若是舍不得,就把它留下吧,我再寻个物件来容这些冰块.....”“胡闹!就你往返都监府的那匹跛足老马,没法骑只能牵,待你到了那都监府,这些个冰早化作水了!罢了罢了,不要了不要了,你....拿去打点便是了!”女人随即给老袁包袱塞了不少碎银子,辰时已过,老袁看着也差不多该动身去府上了,便和他的女人及养子道别,牵着他那匹跛足的老马,将那装满酒食的冰鉴固定在马鞍上,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扶正冰鉴,小心翼翼的缓步向着都监府方向进发。这是老袁最后一日当差,只等日落之后,他便可常伴妻儿共享天伦,不必再忧心官门中的琐事,他一面走一面憧憬着未来的小日子,一时间走了神,待他回过神来,却见这个都监府已在眼前了。往日里这段脚程,少说要走上两炷香时间,今个有了心事,这时间好似走的飞快。
老袁将那冰鉴自马鞍上抱了下来,这冰鉴体积不小、分量不轻,好在做工精致,四只脚下各有一个小滑轮,可在地上推行,确实省力不少。推着冰鉴自偏门而入,老袁想着先去寻那都监老爷问候一声,将这冰鉴中的佳酿美食献上,但在府中转了一圈,却不见老爷踪影,这不应该啊,自己在府中当差多年,按理这个点老爷一般都在府内,最奇怪的是,常伴老爷左右的张团练使也不见人影。“老袁!你这是咋的?今日之后这就告老还乡了?那兄弟我以后连个喝酒的伴儿都没了!不行,晚上俺做东,你要陪兄弟我多喝几盅,咱不醉不归........”“袁老哥,你好福气啊!当年能娶得这般年轻标致的嫂子,当真是羡煞我等。现如今这般年纪还能为祖宗续得香火,当真是祖坟冒青烟啊........”老袁在府中这一圈转下来,遇上的尽是这些个粗鄙不堪,说话没轻没重的下人家丁,每见一人他便陪上笑脸寒暄几句,顺便问一声都监老爷的去向,临了给塞些碎银子与他们。几人问下来,竟无人知晓都监大人的下落,正忧愁之际,忽见一容颜标致的青衫女子走眼前经过,忙唤她道:“玉.......玉兰姑娘!袁某叨唠了,敢问姑娘可知老爷去往何处?袁某在府中寻了个遍未见得老爷!”这玉兰姑娘原是都监老爷养在府中唱曲儿的,听得老袁唤她,随即驻足彬彬有礼的回道:“袁老哥,今日老爷不来府内了,今一早便听夫人说,那蒋爷在隔壁鸳鸯楼包了场子,设宴款待老爷,是以夫人早早便随老爷去了鸳鸯楼,这一日便都交代在那处了。夫人还言,要玉兰黄昏时也去那处,为蒋爷等唱曲儿。”老袁听罢,疑惑道:“蒋爷设宴?敢问是哪位蒋爷?”“袁老哥贵人多忘事儿啊!咱这孟州地界,蒋姓人氏,除了这位,谁敢称爷?便是那蒋忠蒋门神啊!”“这.......这位蒋爷?两月前不是被那都头教训了一番,离开孟州了么?怎生又回来宴请咱家老爷?”
玉兰忽然长叹口气,压低了声音道:“袁老哥在府上这许多年,为人玉兰也是知晓的,便说与你听也不打紧,老哥听后切不可张扬!”老袁随即道:“小老儿我过得今日,便随俺婆娘孩子去乡下了,哪有空再在这孟州地界嚼舌根?玉兰姑娘但说无妨!”玉兰继续道:“哦,对哦,老哥哥你今日最后一日当差,这是告老还乡了,最近这府里事儿多,我竟忘了。唉,这件事吧,说起来与玉兰也有些干系。”玉兰心中捋了捋头绪,往下接着说:“八月十五那天夜里,那武都头酒足饭饱回厢房歇息,老爷便命几个下人大喊捉贼,整出些动静诱那武都头出来察视。又命我见着都头出来便引他去后花园,这下作之事玉兰也是头一回做,玉兰见那都头出来巡视,便故作慌乱说看见贼人去了后花园,他丝毫未疑心玉兰所言,提着家伙便直奔后花园。却早有八个军汉埋伏在暗处,先以一条长凳将那都头绊倒,众人涌上将其制服......”“我也是听府中人说起过此事,知晓个大概,今日自玉兰姑娘口中,方知其中细节。”“嗯,老哥哥,原本玉兰很是费解,缘何老爷要对这么个不起眼的都头精心布局,下此重手,原来......原来......”“这里头难不成还别有隐情?”“嗯,唉,原本咱下边的人,也不好非议主子的是非,可这事.......原来这位蒋爷先前强占了一位施公子的地头,这地儿名曰快活林,而后这位本领高强的武都头为这施公子出头,教训了蒋爷,令其归还快活林与施公子并离开这孟州地界。这蒋爷斗不过那武都头只得服软,表面让出地盘走人,然心中仍是恼恨。谁曾想,这蒋爷与咱府上的张团练使幼时竟有不小的交情,有张团练使牵线搭桥,这蒋爷便搭上了咱老爷,求咱老爷助他重夺快活林。于是乎,密谋再三,便有了八月十五晚捉贼这一出。”玉兰咽了口唾沫,接着往下叙述:“这几日,那武都头已被刺配去了恩州,自打武都头入狱以来,听闻这蒋爷便重新大摇大摆的在这孟州地界行走,从那施公子处又夺回了这快活林。今日宴请老爷,除了感激老爷为其出了这口恶气,同时也必是要与老爷商议往后这快活林的营生需分多少银钱与老爷。”
老袁听罢这玉兰所言这一番事由经过,颇有些感触:“唉,玉兰姑娘,在府内,这么些年老爷待我一向不薄,俺也不愿背后去道老爷的是非。至于老爷待外人如何,对于小老儿我来说,亦是事不关己,明日我便回乡下了,亦不愿理会。只是老爷如此行事,却不怕那武都头发配回来之后寻仇么?”玉兰听了老袁此话,双目圆瞪,嘴张的老大,半晌才支支吾吾道:“老......老哥哥,您.......您这话.......可别吓玉兰!是了是了,这......这武都头来咱孟州前便是有命案在身的,之前听闻他手刃了他......他亲嫂,这日后他若再回的这孟州,会不会......我.......这......这......”玉兰越说身子越颤的厉害,忐忑不安之心陡增。老袁顿感自己一时失言,竟把人姑娘吓成这般模样,心中有些懊恼自己方才的口不择言,心想自己这都最后一天了,临走临了的还给人徒增烦恼。见玉兰一副失了魂魄的模样,一时之间竟劝不回来,寻思着还是先把自个儿的正事先给办了,只得同她道声别,而后拖着冰鉴径直向鸳鸯楼而去。这鸳鸯楼连着都监府的外墙,与这府内仅仅一墙之隔,没几步路也便到了。
这鸳鸯楼说白了,本质上也算是都监府的产业,只是交由都监大人的心腹打理经营,自负盈亏罢了。都监老爷平日里去这鸳鸯楼用膳,便与在自家府上无甚区别,今日说的好听些是蒋忠在鸳鸯楼包场宴请都监大人,实则这场地费分文无需出,只出些酒菜钱罢了。老袁在府中多年,这鸳鸯楼来来回回也走过许多遭,与这楼内做活的后生也都能混个脸熟。打听得都监大人在二楼雅间,自己这冰鉴颇为沉重,便花些碎银子邀了两个后生将这青铜疙瘩小心翼翼的搬上楼去。行到雅间门前,正欲敲门,忽听得一个声音自屋内传来:“亏了相公与小人报了这冤仇!现今小人已夺回这快活林,日后必当重重的报答恩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