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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陆沉,山崩川竭。

《乾元历》记:“神州大地,风云再起,始经八国之乱,五族南侵,北疆分崩……两江对峙,政权新立,群雄并起……古羌分裂,东海连洲,历时数十余年,终成天下大乱之局面……”

中周,大魏,晋,隋,东夏,西蜀,江南十八郡,撒哈十五国……太多太多的事件,太多太多的变化,被背后无数双手推动,在这不足百年的时间之内,统统发生在了这片土地之上!

直至最后,举世战火彻底燃起,终成无一国一城安宁之势,上百座王朝国家齐齐被牵扯到了这场前所未有的巨大动乱之中!

鏖战厮杀,兵连祸结。

战火燎原,狼烟遍地。

史称。

百朝之战。

……

隋羽眉头微皱,神色认真,不停指挥调拨着各处兵马战阵,额头上的汗珠不断渗出,滑过脸颊,落到衣服上都浑然不觉。这种两大顶尖王朝,百万数计的大型战争,对于心神的消耗自是极为恐怖的。

然而他的对手,此时却还不紧不慢地翻着手上的书稿,念给一旁的小猫听。

一心二用,显然是压根没将少年的对局实力放在眼里。

沙盘推演,风靡神州。

已有百年历史。

据传百年前,兵家一大能存在亲手创造了这种可以推演战事的沙盘,后来兵家研制量产了多个级别的沙盘,各大王朝江湖都有售卖,尤其是如今乱世之际,更是卖得火爆无比。

男女老幼,皆有乐于此道之人。

沙盘等级越高,可以推演的战事级别自然就更高,兵马数目更多不说,疆域地形也会更加细节。

二人身前这一块能够推演隋晋两大顶尖王朝对战的“云川”,已经是兵家除了那只赠不卖的“江山”外,品质最高的了。

同样还是从贵气少年手中拿出来的。

他的身份,很不简单。

大隋皇都奉阳城位于大隋疆域中央稍稍偏北的地带,规模宏大,占地辽阔,富丽堂皇自不必多说,毗邻襄炎,绥纭,庆颏等郡,北靠数座大型山脉,平日里皇室成员打猎踏青,多去此处,历代先人的寝陵也修建在山脉的较深处,南向多丘陵峡谷沼泽地形,因此那素来有“小南天门”之称的南翎郡,就是防守要地里的重中之重。

一被攻破,对于本就绵长的战线来说,压力陡增,前线不利,后院起火,六省八府三十郡的回防再一受阻,这支骑军就成了一把直戳心脏的锐匕!

何况还是号称骑战第一的大晋铁骑。

深入腹地,直捣黄龙!

危急之下,真名叫隋羽的贵气少年,并未自乱阵脚,年纪虽轻,指挥上却颇有大家风范,第一时间迅速收拢皇都附近郡省的小股兵卒,建立数道防线,层层阻截,表现出了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沉稳。

眼神坚毅。

他心里明白,这支骑军势头虽猛,但只要挡住这股子冲劲,将其拖住,借助地利以及自己暗藏的一些关键底牌,就能有将其吃掉的机会。

沙场征战,天时地利人和固然重要,势,也是极为重要的一个方面,初始盛,继而衰,再而竭,铆足一口气,若泄半分,其势就会迅速减弱,直至最后彻底陷入泥沼,动弹不得,到时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了。

冲锋凿阵,亦是此理。

这边在迅速组织有生力量进行防守的同时,另一边的正面战场上,靠着突然发动的一场佯攻,不惜牺牲大量兵卒,生生让广元府的两郡兵马逃脱了撕咬牵扯,成功驰援回防。

紧急设立的数道防线不出所料被一一击溃,但一定程度上减缓了对方前冲的速度,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隋羽集中关键兵力至绥纭郡一处,依托防御工事和两侧高山的垭口地形,再加上从背后杀向大晋铁骑的两郡兵马,前堵后包,力求毕其功于一役,将这支骑军狠狠围困剿杀于此!!

与此同时,一支对局开始时就埋下的伏兵,自皇都后山出发动身,悄无声息行至绥纭郡西南山坳处,精锐士卒,如巨兽蛰伏,凝神静气,等待着猎物的出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须发皆白的青衫老者,翻过手中讲完的一页,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骑军正在一步步走入少年布置好的陷阱,甚至还有闲心打趣,语气揶揄。

“小子,反应倒是不慢,可这种仓促设立的防线,即便是设立数道,就以为能挡得住大晋铁骑了?”

“天真。”

隋羽神色不动,如往常和这老顽童斗嘴一般回击道。

“老翁头,既然你要让这队骑兵来白白送死,本……我自然愿意收下这些头颅,无援孤军罢辽,别虚张声势了。”

三尾小猫极通人性,知道翁老哪些话是念给高台那些弟子们的,哪些话是对隋羽说的,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地完成今日的“妄语”。

被少年直呼老翁头,青衫老者却一点都不恼,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想当年多少王公望族,达官显贵,大宗大派之人,为了寻求能和他对局一次而争先恐后,挤破脑袋,砸了多少数不清的天材地宝,金山银山,才有寥寥无几的人获得机会,即便如此也至多不过三局罢了,而坐在对面的这个少年,一年来却已经与他对局十数次了。

手力进步极大,心境上的磨砺成长也不少,现在言语上一些攻心的小伎俩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不再像一年前刚到九逍宗时那样,轻易就会被沙盘之外的因素给扰乱了心神。

一切准备就绪,为了谨慎起见,正面战线上好几处焦灼的战场同一时间发起了规模不一的冲锋,以攻代守,试图牵扯到大晋一方的注意力。

翁老微微摇头。

绥纭郡外。

黄沙一线天,时间流逝,本该出现的猎物迟迟未见踪影,仿佛突然蒸发消失了似的。

广元府两郡兵马全速追赶,眼见与绥纭郡只差不足五十里的距离了,却依旧没有发现半点这支骑军的背影!

隋羽微微皱眉,心中咯噔一声,一股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

西南山坳的伏兵身后鬼魅般地出现了一支骑军!

双方一照面,没有任何迟疑,后军弯弓一轮齐射,前军踩镫夹腹,提辔甩鞭,战马起扬,无声嘶鸣,即刻开始冲锋!!

箭雨先至,铁骑紧随。

猎物与猎人的身份,瞬间扭转!

“怎么可能?!”隋羽心里暗暗惊呼,眼中尽是一片惊骇之色。

这种距离,以骑兵的冲锋速度,仅仅数个呼吸就已经冲到了面前,高头大马,铁甲彍骑,冲击感十足。战斗从交手一开始就呈现一面倒的现象,广元府两郡兵马在这不知如何知晓到伏兵所在的大晋铁骑现身那一刻开始就疯了一般地玩命行进,可还没有赶到,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以雷霆之势解决掉隋羽这张底牌的大晋铁骑,缓缓转过身来,看向视线范围内将将出现的大隋兵马。

刀剑枪矛在手,沙人的脸上并无确切的表情,却仿佛泛着渗人的狞笑……

“语毕。”

终于将最后几个字读罢,青衫老者将手中书稿径直往后一甩,满脸肉眼可见的高兴!

交差,散衙!

一日之计在于晨,一日之喜在于放工!

放工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看向沙盘。

“‘敌情叵测,常胜之家,必先悉敌之情也’……”

“伏兵的想法是不错的,用得好自然可以发挥奇效,但对藏匿地点的选择实在是太愚蠢了,攻守攻守,我怎么教你的又忘了?善功,动于九天,善守,藏于九地……”

“我那散出去了三十多伍的斥候,只剿了九成就以为剿完了?天真!哪怕就剩下一个人,寻摸到你的伏兵所在,你的这步暗棋也就变成了明棋,一切布局,功亏一篑……”

“斥候探子,游哨细作,战前侦查,每多得一分情报,就是多得一分胜算……”

言辞极为刻薄尖锐,毫不留情地指摘少年的纰漏与失误,不过其中所含的点拨指导之意,还是很容易听得出来的。

仿佛是为了应和翁老的话,皇都后山处,一支残缺的斥候小队此时主动露出身形来,寥寥三人,连基本建制的六人伍都不够。

抬头看天。

扬了扬手中的兵器。

紧接着还没等奉阳城的守军杀到,做完挑衅动作的三个小沙人竟主动向着皇都的方向拍马发起冲锋,以悍不畏死的姿态撞向刚刚出城而来的一支小队伍,虽然顷刻间就被斩杀殆尽,化作一抔砂土簌簌落下,但此番举动,无疑是对大隋一方巨大的嘲讽。

隋羽脸色十分难看。

本以为神鬼莫测的一招棋,竟被这几个小卒子就给毁了,还想着打一个出其不意呢,结果对方早就知晓了伏兵的存在。

看似谋略有方,实则早已暴露无遗。

沙盘之上。

两郡兵马和大晋铁骑已经狠狠地撞击厮杀在了一起。

“开局破掉我三路兵马齐进之后,就再无建树,甚至还未战至中局所获优势就已荡然无存,就这么不珍惜自己的辛苦部署?”

“那缙云郡外,被三千铁浮图就凿开了足足一万步卒的军阵,我要是你都得赧颜,赶紧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大隋名将辈出,尤其是近百年来,皇室成员里更是不缺大将之才,登上将榜之人也不在少数,先祖先烈们要看到你的指挥竟是如此儿戏愚蠢的,怕不得被气得掀板而起……”

“老夫今日心情好,给你机会,投降输一半,说好的当赌注的酒给一半就行……”

这老顽童平日里说话就是如此,一开口就跟连珠炮似的,辛辣犀利,赤口毒舌,在教导少年兵法一事上更是严厉有加,半点情面不留。

隋羽脸色严肃,看着瞬息万变的沙盘,他心里明白,双方手力本就悬殊,在战场步步退移至完全陷在大隋疆域,防守重地被撕开口子,藏匿的伏兵暴露,吃掉这支骑军的机会稍纵即逝,乃至正面战线上多处战场都由堪堪维持的均势到逐步落入下风后,其实就已经可以说是大势已去了。

全线不利,危在旦夕。

如此局面,换做他人,或许已经束手待毙,洗颈就戮,即便是让一成名兵法大家来,至多也是选择收缩阵线,全力固守,但那样也不过是温水煮青蛙,延缓死期罢了。

依兵书所言,天时地利人和先机上风俱失,俨然是一必败之局。

投降吧,投降输一半,及时止损,别再做无谓的挣扎……

一场对局而已,输了再来嘛,反正前面也输了那么多次了……

当年大隋多少精兵猛将,虎狼之师,最终不一样倒在了大晋的攻势之下……

你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屁孩,死死抓住那根稻草又有什么意义,又能改变什么呢……

死得够多了……

认输吧……

翁老那句看似随口一说的提议,在如此局面下也显得着实有些诱动人心。

窸窣到鼎沸,众多纷扰的杂声在耳畔反复回响,如千万厉鬼喧嚣嘶嚎,不断冲击着生疼的耳膜,心湖激荡,阵阵波涛。

深井里无数疯狂生长的藤蔓,攀附绵延,在漆黑的空间里吞噬掉更多。

直至溢满心间。

少年抿了抿嘴。

一股腥甜的味道充斥在舌尖。

刚刚一度有些浑浊的双眼缓缓恢复清明,耳畔循循善诱的魅声依旧,伸出手指轻轻摩挲自己脸上那道早已不痛不痒的小刀疤。

视线缓缓扫过每一处战场,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座城池,每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地点。

辽阔疆域,如画江山。

泱泱大朝,富饶膏腴。

云川沙盘的精细程度高到一时让人不由恍惚,仿佛那些锦绣山河就真真切切地存在于眼前。

鲜血从嘴角流出。

谁也不知道这个样貌秀气,年岁不大的少年刚刚用了多大的力咬破自己的嘴唇,让自己没有沉沦到翁老刻意乱心的手段里不可自拔。

但他的眼中,确切地闪过一些色彩。

深吸一口气。

还没有结束。

两臂前伸,双手虚指,如十九道提子,继续对弈。

开始比之前更加疯狂,更加迅猛,更加丝毫不在乎心力消耗的全局调拨指挥!

波浪愈大,几近汹涌狂涛的心湖,竟在一瞬之间就彻底平息下来!

一抹狠厉之色浮现在那张清秀的脸庞之上。

死守固然能多苟延残喘一阵,可再不剑走偏锋,放手一搏,最后也不过是国破家亡的下场。是一点一点被蚕食殆尽,还是即使困兽犹斗,也要生生掰下敌人两颗门牙来不可?!

他做出了选择。

至于投降?

大隋,就没有投降的传统!

倔强的火焰疯狂燃烧放弃的藤蔓……

三尾小猫在完成今日的“妄语”后,用两只毛茸茸的肉爪将泛着绿光的树枝使劲赛回到树冠里,能够口吐人言,自然意味着它绝非普通生灵,迈着猫步走到悬浮的沙盘旁,圆圆的眼睛左看右看一番,锁定了一处绝佳的观赏位,几个矫健的跳跃,径直落到了醉酒男子的头上,小脑袋垫着自己的两个肉球,当起了沙盘对局的小观众,要平时它可不敢这么做,也就是趁着男子喝醉断片了,才敢在太岁头上趴着。

灵智极高的它,对沙盘对局也通晓一二,当看到大晋兵马全面占据上风,贵气少年招招式式都被青衫老者轻松化解后,知道今日又是免不了一场败局了,打着哈欠,有些恹恹欲睡,正要完全进入梦乡时,却仿佛突然感觉到了什么,胡须微颤,站起身来,瞪大双眼,三尾高竖。

另一边哼着小调,一副老神自在的样子的翁老,眉头也微微一挑。

一股难以言述的锋芒气势。

这是?

在翁老和三尾小猫的亲眼目睹之下,沙盘之上,风云剧变!

大隋百万大军,在如此被动的局面之下,竟做出了一个令人绝对意想不到的疯狂举动!!

他们放弃了所有的阵地!

将横纵防线和所有要地,拱手让出!

广元府两郡兵马和那些聚拢起来的小股士卒,与那支深入敌后的大晋铁骑继续着惨烈至极的搏杀,而另一边,大隋数十处战场的百万大军,扔掉所有辎重器械,冲车云梯,不退反进,以一往无前的决绝姿态,以最快的速度,发动进攻!

完全放弃掉所有防守的进攻!

将双方摆开阵势的对垒变为一场混乱到极致的追击战!

自知深入后方的铁骑难以阻挡,那就以攻对攻,以快打快,将正面战火燃得更加猛烈炽热!

章法全无!

之前的一切排兵布阵,战略部署都被彻底打乱!

数不清的兵马乌泱泱一片,争先恐后地冲向大晋一方,姿态癫狂,场面震撼!

舍弃掉所有阵地工事,攻城器械后,大隋各军的移动速度自然提升数倍,又是如此庞大数量的兵马,再把战线彻底揉碎分散到极致后,更是混乱到了顶点!

几近失控。

“疯了……”

小猫下意识喃喃,声音已不再是那空灵之声。

指挥百万兵马已非易事,何况还主动将其变得更加混乱无序,这样一来,对于心力的消耗将会达到一个无比恐怖的程度!!

之前还是一层层的细汗从隋羽的额头上冒出,现在可都是汇聚成小流淌下。

双目赤红,青筋凸出。

就连呼吸都不由得剧烈急促起来。

“以乱打乱,以攻对攻,本就愈演愈烈的战火,无异于是再添一把浸油干柴。”翁老的声音缓缓响起,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上今日第一次露出正色,调兵遣将,指挥起自己的兵马做出应对,语气有些异样,继续说道:“即便整个战场可能会因此失控,也要和我直指皇都的骑兵争分夺秒,对攻消耗……”

声音低沉,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说给隋羽听。

“将阵地对战,变成围追堵截的消耗战,这打法……”

微微一叹。

“人命换人命。”

短短五字,声音虽轻飘飘如鸿毛,但落下时却仿佛有惊雷乍响。

字里行间都渗透着鲜红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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