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
四方高台上悟道的弟子们已经悉数散去。
讲述大道玄奥的“妄语”不再,唯有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依旧作响。
千万个精灵齐齐飘舞。
随风摇曳,柳浪听涛。
树冠内。
悬浮的巨大沙盘上,狂风乍起,飞沙走砾,数道小龙卷出现摧毁掉一切后,纷纷团聚在一起,最后变化成了一颗圆滚滚的沙球,落入少年的手中。
一支残败不堪的军队站在奉阳城前。
杆身只剩了一半截的大纛上有一字。
晋。
开局平分秋色,甚至几处精妙的布置上还占得了一定优势,可随着战至中局,手力上的悬殊差距逐渐体现,即便进步已然不小,诸多应对之处上隋羽还是比不得翁老的老辣,最终成了那般巨大劣势的局面,但他却并未自举白旗,背水一战,倾尽全力,使出浑身解数,鬼点子频出,毁桥,断路,化整为零,袭击骚扰,围点打援,主攻变佯攻,佯攻变主攻,伏击阻击截击,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还抬出藏了一架的投石巨乘,一发直接轰断了对方中军大帐外的帅旗大纛……以堪称疯狂的打法,在这种情况下居然生生拼掉了大晋四分之三的兵马,一度竟有扶危定倾,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翻盘态势,让老者都是越战越认真,直到终局才堪堪分出了胜负。
大隋落败。
隋羽收起沙盘。
他不愿去看奉阳城门彻底被攻破的画面,并非是他输不起,而是那样的画面,他曾亲眼见过。
不是在沙盘上,而是在现实中。
“好酒。”
翁老已经迫不及待打开刚刚到手的今日战利品,木塞一拔,酒香扑鼻,仅是气味就人明显感到耳鼻一新,体内灵力欢悦,此等佳酿,放在外面想必得卖出上千两的高价不可。
一月一局。
对战十二局,赢了十二壶好酒。
隋羽尽输。
今日这次已经是坚持最久的一次了。
小抿一口,此等烈酒,一开始就得慢品,品出味了,适应了,再大口酌饮,才算不糟蹋东西,看着那边盯着刚刚奉阳城所在位置一时有些发神的隋羽,虽然拼尽全力依旧落败,但翁老眼中的欣赏之色,有增无减。
对于一个年仅不过十五岁的少年来说,能够做到这样的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隋晋之战。
即便是他亲自选择大隋一方,推演过近百次,倾尽心力,最后依旧还是大晋胜多,大隋胜少。
很多东西,不是仅凭谋略就可以改变结局的……
揉了揉有些发麻的手臂,隋羽回过神来,心力上的消耗可谓巨大,疲态尽显,如此跌宕的一场对局,对他来说可谓是获益颇丰。
初问,起手,去拙,角斗,开慧,照化,灵犀,元明,通神。
与十九道对弈相似,沙盘对局的手力同样可分为九个境界。
各有九段。
如今的他,对局手力大概在去拙六段。
已经比去年来到这宗门时刚踏足不久的起手境界,进步足足一大境了。
平日里虽在养伤,但在兵法研读一事上从未懈怠半分。
隋羽不再保持佛门的毗卢七支坐姿,毫不讲究地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虽然又输了,但他并不气馁,能和翁老这般实力的对手切磋,于他而言自然是益处多多,心态放得很平,不妄自菲薄,也不会好高骛远,每一次对局都能感受到自己的进步就好。
路虽长,但一步一步坚实地走下去,终归能走到远处。
“小子。”
“沙盘推演一事,即便沙盘品质再高,对局之战再精彩激烈,也终归是‘纸上谈兵’,和真正的排兵布将,敌我交战还是区别很大的。”翁老微眯双眼,手指饶有节奏地轻轻拍打大腿,细细品味着手中佳酿。
琼浆入喉,通体舒泰。
放工后能有好酒喝,岂非人生一大极乐?
隋羽点点头,纸上得来终觉浅,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
要光是靠沙盘推演就能带兵打仗的话,天下名将也就不会那么稀缺了……
“战局一朝落入下风,防守重地接连被破,倒是没有阵脚大乱,迅速做出弥补,面对攻心之法,也能够稳住心境,不受其惑,再到后面的狗……剑走偏锋,打破常规,以攻代守,不拘泥于兵书定式,少年意气,敢打敢拼,算是有那么一点样子……”
隋羽有些讶异,这还是老顽童一年来第一次夸他,平日里不指着鼻子嘲讽,大肆批驳都算是运气好撞上心情不错的日子了。
可还没来得及高兴呢,话音一转,熟悉的那个毒舌老头就又回来了。
“但诸多愚蠢幼稚的纰漏之处,回去自己好好复盘,兵以计为本,尤其是一些看似细枝末节的东西,更是需要多想一想……”
大饮一口,猛烈的酒意在胸腔内横冲直撞。
“不要命地瞎打一通就真以为可以克敌制胜了?乱拳打死老师傅,那是坊间流传故事里的胡言,真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倒好了,老师傅也算是白练一辈子功夫,白吃一辈子干饭了……”
“年龄,经验,手力,状态不好,沙盘太差,外因干扰……这些都是屁话。输了就是输了,说什么都只能是借口,但要想明白是怎么输的。这种‘纸上谈兵’都做不好的话,还怎么去统帅三军?还怎么去做到你想做到的事情,想要一己之力就对抗一个强大王朝?蚍蜉撼树,蚂蚁吃象,螳臂当车?”
“报仇?”
“还是别做梦了……”
言辞如利剑。
直戳内心。
看着年龄姑且算得上自己曾孙辈的少年,听着自己那无比尖锐的话语,脸色看不出太多的变化,但攥得发白的手指,抖动的青筋,还是昭示着内心的不平静。翁老暗暗一叹,眼神复杂,他是知道这个身世不一般的刀疤少年都经历了些什么的,也知道他想要做的事情有多么难如登天,其实大可放水让其获胜,也不需如此犀利刻薄,甚至还丢掉清闲自在的养老日子不要,去教导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但翁老同样也很清楚一个道理。
艰难玉成,当刑而王。
平静的大海是训练不出骁勇的水手的。
数息之后,将每一个字眼都深深刻在脑海里,隋羽缓缓松开攥紧的双手,咧了咧嘴。
输归输,心气儿可没丢。
要被这么说两句就生怯噤言,唯唯诺诺的话,那才是会被真的看不起。
“老翁头,侥幸让你赢了一局罢了,怎么还显摆个没完了,等本……我赢的时候,记得把酒准备好,便宜货我可不要!”
“之前喝醉的时候还放言说自个儿年轻时有元明手力,就这还跟我打得有来有回的呢,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这俩亦师亦友的忘年交,斗嘴早已是常态。
“臭小子,嘴上没毛,口气倒是不小!那你可抓着点紧,争取在老头子我归西之前做到,免得去了下面,只能托梦骂你没用……”
隋羽洒然一笑,将白龙琥珀香熄灭,可惜当初走得急,几座上佳的珐琅香炉都没带,伸手敲了敲树干,绝对不只是翁老讲稿时作为传话筒那么简单的宗门圣物极具灵性,一个小缝隙打开,透过其看到外面的弟子们已经全部散了后,他起身告退。
老翁头本就话多,一喝起酒来更会啰嗦个没完,话匣子开了就收不住,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每月能来这妄语树内对局一次,已经很知足了,虽然经常被他训斥讥讽,但对这位亦师亦友的老者,隋羽内心是极为感激的,那些字里行间的点拨和教导,也被他深深记在了心里。
登天虽难,但依旧有得道之人霞举飞升,世上万万事,皆在人为。
妄语树的树干一阵涌动,一个木门衍化出现在了少年的面前。
“滚吧。”
翁老摆摆手,他喝得很快,这么一会儿都快喝完大半壶了,如此珍贵的仙酿,酒意本就极烈,或许又因年岁已高,酒量当不得从前,眼中已有了几分醉态,看着少年离开的修长背影。
“沙场征战,哪有那么简单……”
“不说仗到底怎么打,就那辎重粮草,军医药品,十里一马厩,百里一驿站,斥候探哨,鹿角拒马……”
“挖战壕,立营寨,制灶眼……”
“哪怕是掘厕,那可都是学问。”
一口干掉剩下的酒。
闭眼休憩。
“还差得远呢……”
背对着翁老的隋羽从怀中六合秩内再摸出一壶酒来,随手搁置在门口角落处。
抗上那个醉倒在一旁的俊俏男子,虽身体有伤,但与体魄方面无关,男子体形纤秾合度,并不费力,睡而不倒的小道童也醒了,和三尾小猫一起跟着隋羽告辞离开。
在老神仙这里睡了一觉,偷了小半天懒了,不能再待,要是被宗门师叔们发现又得被罚了。
“怎么老了老了,还越来越啰嗦了……”
“年纪这么大就慢点喝,没人跟你抢,还没把那么多好酒输回给我呢,身子骨可得撑住了……”
“老说日后要去东海畔隐居,膝下无儿无女的,怎么也得寻摸个体己人在身边照顾吧,放心,这事儿包我身上,一定帮你找个如花似玉的红颜伴侣,再不济也得找个风韵犹在的师太……”
“养生有成,不就是为了‘老当益壮’,可以纵享人生极乐之一的……”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一本书稿精准地砸在了少年的背上。
隋羽哈哈大笑,推门而出。
门外。
一只雪白的大鹤静候多时。
看着隋羽,眼神里满是谄媚之色。
和三尾小猫一般口吐人言。
“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