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亮的圆月高悬天际。

清冷的月光洒在身上，山顶的夜晚，风声大作，吹拂在脸上，颇有几分凉意。

右脸有着一道小刀疤的贵气少年静静地站在山崖边。

云中白鹤早就放工休憩去了，这会儿他要再跳崖的话可就真是自杀了。

看了看天，满月，乾象盈甲，隋羽知道这是月半十五，月亮正东偏北，与八卦相对应的话，就是八卦中的乾卦。

接下来的几天，便是满月向下弦月变化，阴长阳消，逐渐转向巽卦，巽象退辛。

一晃春末。

今夜一过，在左门宗就待够整整一年了。

风势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隋羽感觉到身体有些发冷，他现在所穿只是普通黄麻衣物，自然在御寒挡风上跟以前穿的丝绸大袍没法比。

穷人穿麻，稍富之人穿棉，而绫罗绸缎却是唯有皇亲国戚，世家大族才穿得起的。

何况是如今的乱世。

衣不蔽体，横死街头的人，比比皆是。

那些战况最为焦灼惨烈的区域，残肢断臂，白骨烂肉，更是随处可见……

三尾和南极盘踞在隋羽的脚边。

两个小家伙倒霉催地被水龙当沙包轰上天，然后还经受了小师叔那威势惊人的一剑，受伤倒是没有受伤，不过气血翻涌了好几个时辰，直到此刻才将将停歇，直接就累趴下了。

尤其是南极，小脸还肿着，体内之前闪烁的光芒也消散了。

“你丫是傻子是不，云陨丹啊，六阶丹药啊，你听这名字都知道不是普通玩意儿啊，一口气把三颗全吃了？撑不死你丫的！”三尾虽然嘴上有气无力的，但话语里依旧极为愤慨，要不是这贪心的傻子，自己也不会挨那么一剑，当然，主要还是自己蠢，小师叔的话，连个标点符号都不能信！

已经被三尾破口大骂了半天，南极却压根懒得反驳，一副只要不累随你骂的态度，不过心里倒是心有余悸得很。

差一点，就差一点，自己就去阎王爷那里报道了，到时候都不知道怎么给登记的小鬼们解释死因，吃丹药吃过头了，灵力澎湃，撑爆肉身，一命呜呼，这也太丢脸了。

但因为小师叔那一剑，溢出的灵力被抵消，再将翻涌气血梳理了这么半天，成功将所有药效全部转化吸收殆尽，提升的实力境界更是牢固了几分，还捎带绝了任何根基不稳的可能。

像一张面饼一样摊在地上的小猫，三条尾巴上的毛发，在月光照映下，也显出琥珀般的奇异色泽。

一剑过后，它获得的收益也不小。

能成为宗门第一大红人，还是有那么一丢丢道理的。

山崖清冷，人心炽热。

“三尾催动之下，竟可以涨大数倍，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师叔那威势滔天，劈开水龙的一剑竟然都可以挡下，厉害厉害。”

隋羽席地坐下，揉了揉三尾的小脑袋。

天地灵兽的玄妙之处，果然个个都不简单。

就像那头差点杀死自己的狮子一样，那么可怖的强大实力，甚至于对人体识海内的灵根都能造成伤害。

只是小猫这种灵兽还算好，白猿那种上古凶兽就有点惨了，随时一个冷不丁被高举正义大旗的人间修士们发现，然后就是一场天南海北的追杀。

“殿下谬赞了。”

三尾确实是累脱了，骂了傻子南极半天，心头一股恶气可算是出了，更是让它长了不少记性。信谁得永生不知道，但信小师叔，肯定是早死早超生！

“我其实有想过小师叔是不是高人不露相，扮猪吃……喝大酒，但没想到竟如此深藏不露。”隋羽感慨道，自小见过多少高人强手的他，眼光还是很毒辣的，小师叔展露的这一手，其实力绝对不弱于他见过的那几位宗门长老。

尤其是看死物的眼力，更是非同常人。

“那柄剑……平日里就一直孕养在湖内？”

剑身狭长，寒光冽厉，从湖心刺出后，天地之间仿佛刹那就被夺去了所有的光彩，只剩下那柄一往无前的长剑，吸引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斩开的虽是小师叔一手变幻出的水龙，但给人的感觉，好像即便是一条真龙在其面前，也一样可以斩开！

仅这一眼，就给从小过目数千宝剑的隋羽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那柄剑在湖内已经很多年了。”南极的声音这时响起，它在九逍宗的时间，可比三尾久多了：“不是湖水在孕养它。”

顿了一顿。

“而是，它孕养着大湖。”

三山一湖，山是左涯山，青云山，太真山。

湖是吴泊湖。

“那头傻大个的肉身，也是靠着这柄剑才堪堪维持住的……”

隋羽有些讶异。

看来是个颇为不俗的宝贝。

小师叔能有这样的宝贝，再加上施展出的那一剑的威力，其隐藏颇深的实力境界可见一斑，也怪不得行事如此不着调，却没被长老们扫地出门了。

是韬光养晦？还是另有隐情？

父辈们让他来投奔这个隐世小宗，肯定不是无的放矢，蒙眼打靶一样随便选了一个遥远偏僻的宗门。

或许，这位真人不露相的酒鬼师叔，就是其中一个原因也说不定。

还有自己身旁这两个绝非凡俗生灵的家伙，以及那头能被人间修士四处追杀的白猿，第一次见就让自己觉得完全看不透的宗主，山顶高台下涌动的澎湃灵力，以及三山一湖数处蕴藏玄奥的地点……

看似平平无奇的表象，其实只是冰山显露的一角。

山风吹得身形修长的少年发丝飞舞，看了看高悬的云轮，又望向月色下看不太真切的云海。

宛若那诸多扑朔迷离的谜团，等待着自己去拨开云雾见光明。

南极趴在地上，和隋羽一起看着云海，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尾舔舐着自己的宝贝尾巴，被傻猿薅秃了好几块地方，又挨了一剑，满脸的心疼。

冷月照无眠。

思绪纷飞。

这一年时间能伤愈得七七八八，算是开了一个好头，不过还远远不够，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光靠个人，即便修行一道走得再高再远，也无法抗衡一个强大的王朝，就像百年之前的那位闻名天下的大剑仙，据说实力已经达到了恐怖的玄黄三境，当真是独步天下，称霸剑道，可最后，为了守护自己的国家，画地为牢，生生被杀不尽斩不完的人海大军给活活耗死了。

何况隋羽要面对的还不是普通小国，而是百朝之战迄今为止战绩最为彪炳，风头无两的大晋。

作为百朝之战里最为活跃的几方王朝之一，大晋铁骑，锋芒所指，意图所在，早已不只在一国一朝，那般疯狂地大举出兵，从吞并周边毗邻的数个小国开始，到摧毁覆灭大隋王朝，再到如今正寻觅着下一个待宰的猎物。

攻城略地，逐鹿中原，素来就有问鼎神州之志，其皇宫内建有一座嚣张到极点的百玺殿，号称要将天下九十九方玉玺系数掠得，置放其内。

狂妄至极！

此等狂言一出，自然引起轩然大波，按无良姐夫的评价，这相装的，直逼千年前说出那句扫六合，平天下的始皇了，无数国度王朝皆有人愤然怒斥，口诛笔伐，可一开始热闹非凡，冷嘲热讽，大肆抨击大晋是狂妄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的声音，在都以为将会狠狠打其脸的大隋，轰然倒塌，一朝倾覆后，就渐渐势弱，再到如今更是几不可闻了。

拳头，才是硬道理。

隋羽心里念叨着那些没有出现在卷轴上的名字，大隋旧部，活下来的要么侥幸逃离，要么就被软禁在了奉阳城内，大晋看似宽仁大度，不赶尽杀绝，但实际上肯定是防范有加，需要他们这些熟悉大隋国情的能臣维稳统治的同时，却也绝不会完全放心重用。

至于那几个眼见大势不好，早已倒戈叛敌的奸臣，不论之后混到何等职位，在隋羽心中都只会有一种对待的方式。

卖国求荣之辈，必诛之。

当然，如今的他，即便能够有办法与那些忠心耿耿的大隋旧部取得联系，也不会贸然联系的。

武将打天下，文官治江山，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这话俗归俗了点，但道理还是没毛病的。

武将手上没有兵马，意义就不大，至于那些文臣，真要有能复国那一天，自然也能派上用场。

这些苟活于世的臣子，并非都是胆小贪生之辈，只不过是心头还存了一个渺茫的希望罢了。

一个盼头。

谁都需要给自己一个盼头活着。

寻常百姓需要有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盼头，王侯将相需要有步步高升，加官进爵的盼头，而修炼之人，也需要有得道飞升，成仙成佛的盼头。

亡国遗民，自然也希冀着有朝一日可以东山再起，复辟王朝。

除了隋羽，一定还有很多人，在积蓄着力量。

不能急。

从长计议。

他还活着，这盘棋就还没下完。

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隋羽站起身来，和他年龄相近的那些宗门弟子们此刻全部都睡得正香，一猫一鹤也熬不住和周公会面去了，唯有他还在银白清辉披洒的山巅，走到离崖边稍远一些的一处空地。

手中变幻出一柄通体雪白的长枪。

枪头有些破碎。

月色之下，少年舞出一个枪花。

……

举世战火，厮杀不停。

与此时九逍小宗的宁静完全不同，整座人间，如今可半点都不平静。

如果有仙人从天上观之，就会发现除了极少数的几个地方外，其余地方几乎都是战争。

每一刻都在死人的战争。

天下匈匈，风谲云诡。

辽阔无际的神州大地，如深陷泥沼，一步步坠入深渊，而这背后的推动者，绝非寥寥。

“啧啧……百朝之战，这等手笔，不管多少次想起来都会让我这个老头子震撼不已啊……”

九天之上，云海之内。

一位虚空而立，双手收于袖中的老者，看着脚下遥远的一处正激烈厮杀的战场，由衷地感慨道。

他看的只是人间战火中毫不起眼的一朵小火花，话里的意味却仿佛包含了整个人世间。

“你算了一辈子，有算到今天吗？”旁边传来一道无比嘶哑的声音，声音的主人并没有在老者附近，应当是用了某种神通传音自此，声音低沉，仿佛喉咙破了一个大洞，不断有风灌入，导致听起来非常呕哑嘲哳，还有些风烛残年的感觉，似乎声音的主人身体状况并不乐观。

“我等修士，只敢算人算事，了前因，测后果，便已是极限，哪能跟你相提并论。”老者唏嘘不已，抬头看了一眼更高处的天空，良久后才继续说道：“你算计的，可是天道。”

“你可以把那个道字去了。”

老者皱了皱眉头，话语里充斥对于这位似友非友的老相识的担心：“你当真不怕？”他伸出手指了指天上，好像又觉得这样不妥，把手指又收了回来：“神仙神仙，从来便是掌管人间。如今被你狠狠摆了一道，当真不怕他们一发狠就……”

“呵呵……我可从来没觉得人间事归天上管呐……”

声音不高，但分量极重，一语落定，云海刹那就翻滚起来！其间雷电隐约闪烁，整座天幕都在顷刻间暗沉了几分，一股子山雨欲来的腥臭气息！

那是腥风血雨的气味……

天上不时有激烈争吵的声音，时隐时现的奔雷便是他们说话时附加的产物，云海之上，是怎样的一番场景老者看不到，但他知道这些动静意味着什么。

天上有神仙，一怒毁人间。

当然这句话本身并算不得对。

而那道嘶哑至极的声音在天怒面前，没有任何胆怯，反而愈发猖狂，就像一位命不久矣的战士站立于此，顶天踏地，身披甲胄，手持武器，挺直自己的胸膛，向着敌人发出最大的嘲笑声。

“这是‘人间’，不是‘天下’……忍不住就下来试试啊，来啊！来啊！来啊……”

将死之声，震天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