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
因为奇特的地势,在正午的时候,洒到三座高山围着的这处大湖处的阳光才会是最为充足的。
捂着发肿的腮帮子的白猿和尾巴上的毛秃了好几块的小猫坐在隋羽和小师叔的面前。
打了半天,这两头都能口吐人言的生灵,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化干戈为玉帛自然是不可能的,只不过今日先鸣金收兵,改日再大战三百回合。
“……挖眼锁喉踢裆,近身搏斗三大绝学,那话怎么说来着,宁攻一次下三路,不攻十次上三路……”
刚打完,小师叔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给它俩讲解刚刚打斗时的问题了,该怎么下黑手,该怎么出阴招,时不时还模拟一下动作,说的那叫一个绘声绘色。
这两头灵兽听得也格外认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学堂私塾内老师在讲课呢。
脑袋如小鸡啄米一样频频点头。
“正面强攻,笨,洗颈就戮,怂,要打就要动脑子,能用的招数都用上,扯皮毛,下嘴咬,五肢缠绞,黑虎掏心,猴子摘桃,挟命根以令诸侯……打架呢,不是过家家,姿势帅有什么用……”
两头灵兽一脸崇拜。
“说停手就真停手了?当这是蹴鞠呢,还有裁判?要是趁着对方以为休战了下手,岂不是一抓一个准?真正的战斗,只有死亡才是终场的哨音……”
两头灵兽拍手叫好!!
在一旁的隋羽直接无语了……
一脸看傻子似的看着两头灵兽。
三尾小猫就罢了,毕竟连自己的真名都搞丢了,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来头,可这头白猿,你是不是压根忘了自己上古凶兽的身份?
被那些修士追杀,不光是把肉身快打没了,脑袋也给揍坏了?
你别自称本座了,直接自称本傻吧!
少年扭头,不忍再直视这仨货。
要是在以前,这么没正形的家伙,早就被贬下诏狱,“享受”那些层出不穷的奇怪刑罚去了。
东宫的护卫可都不是什么善茬。
隋羽知道小师叔好不容易睡醒了,传授瘾还得好生过会儿,索性回忆复盘起早上在妄语树内和翁老的对局,这种百万数计的战局,统领指挥起来的难度非同小可,并非他偷懒一月只对局一次,不多来几次,而是一局就几乎将他所有的心力都耗尽了,如果强行再来会坚持不住的,届时不只是指挥不得当,甚至还会心神受损。
兵家所创这一沙盘,可也不是谁都能推演的。
千人对战,万人对战,十万,百万,乃至于千万,不同的数量,难度则是翻几倍,几十倍,几百倍地提升。
道理很简单,一个人,如果可以统率指挥几人,那他就可以当一个小伍长,如果可以指挥数十人,那可以当一个小卒长,再多,则是戎,旅,尉,各国自有的各类武官官职。
乃至将,帅。
成熟将领,可统率数万人计,行军列阵,收缩扩散,发号施令,如臂指使。能将数万人统领得如同自己的手臂那般随心所欲,在任何王朝国度都足以当上四品以上的武将,要是数量能再多,指挥得能再精密细致,自然官衔也会随之上升。
带兵打仗,可不是一门简单的学问。
况且这还只是统兵,还有各种天时地利,临场应变,明争暗斗,工事构筑……翁老说的话,话粗理可不粗,就算是看似最简单的掘厕,也不是想怎么掘就怎么掘的,有着极为严格的制式需要遵照,保护环境,防止传疫是一方面,出恭的产物不妥善处理,还极易暴露行伍人数,饮食状态,乃至于推测出粮草储备等等一系列重要军情。
隋羽知道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以他如今不过去拙阶段的手力,按理说是无法进行百万数计的沙盘对局的,能和翁老推演隋晋大战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是自家军队,再熟悉不过了,以往每日敷衍潦草完成功课后,屁股就跟长了刺似的坐不住,溜号出了翰林院就是直奔军营,混迹那么久,带兵打仗一事没吃过猪肉总算是见过猪跑,何况还在还有翁老这么一位神秘的高手悉心教导,进步速度自然是突飞猛进。
路还长,慢慢来。
一炷香后。
一番自认为惊天地泣鬼神的讲说下来,小师叔手中葫芦里的酒也喝得一滴都不剩了,心满意足地结束了对平生绝活的传授。
不能全部说完,还得留点压箱底的给后代儿孙呢……
“擦点这药粉,可以消肿止痛。”
隋羽从怀中六合秩内拿出两个小罐子。
当年他离开奉阳城游历,跟着病神医的徒弟秦沢秦三尺厮混过一段时间,也算学了点皮毛医术,治疗疑难杂症虽不行,其余的倒都还凑合,扯块竖幅,换身衣裳,甚至也能乔扮个江湖郎中。
“谢过殿下。”小猫跑过来伸手接过,即便不情不愿地但还是将另外一瓶拿给了白猿。
白猿向着隋羽点点头,就算是道过谢了。
虽然被小师叔是叫做傻猿,内心还是有些自视尊高的,隋羽的真实身份不简单,但那是俗世王朝的身份,又还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完全就没有被它看在眼里。
想当初刚逃到九逍宗的白猿,一身傲气,一副尔等凡人安配和本座对话的态度,谁靠近就龇牙,结果恶兽自有恶人磨,千百年来的历史长河中都算是赫赫有名的它,万万没想到会遇上小师叔这么一号人物,被活生生折腾了大半个月,各种手段直接拾掇得一点儿脾气都没,现在就学乖了,每天待在大湖里给喜欢在大石头上喝烂酒的小师叔当护法,安生得很。
按九逍宗第一大红人的话说。
炸毛不可怕,捋顺就行了……
过完瘾的小师叔看向隋羽。
“又输了?”
隋羽点点头。
“不对啊,我记得我喝醉前你不是有优势嘛……”小师叔这会儿才注意到自己松垮的衣服有些不对劲,伸手系紧:“早跟你说过了,别跟那老翁头玩,就是惦记着你的那些好酒呢。”
他可不是好心,他也馋啊。隋羽那些酒可都是市面上见不到的值钱货,而且现在是喝一壶少一壶,光便宜了老翁头怎么行,他也得想办法弄点尝尝。
可惜他在沙盘推演一事上天赋有限,不然怎么也得拉着隋羽切磋切磋。
“宗主闭关前把你扔给我,就自个儿当甩手掌柜去了……”小师叔算了算日子,这小子到九逍宗马上就满一年的光景了,伸手搭上隋羽的肩膀:“这快一年了,宗主说要是出关前把你的伤养不好就把我的酒葫芦砸了,我那宝贝可孕养了好多年了,里面的酒虫更是花了我不少心思,你争点气,别害了我护命的家伙事儿。”
隋羽把“合着你护命就是靠的酒是吧”这句话硬生生憋在了喉咙口。
至一年前的那个雨夜,隋羽第一次见到宗主后,他老人家就闭关去了再未现过身,把这个远道而来的小子直接甩手丢给了小师叔,一开始隋羽还真以为这位皮囊上佳的男子是什么世外高人呢,后来时间久了才逐渐看清此獠的真面目,原来是宗门上下最不正经的一位,这一年也没怎么管过他,整天都是喝大酒,再者就是闲得到处拾掇小辈们,宗门拢共就这么几头灵兽,还天天不往好了教。这下看来是要到宗主出关的日子了,火烧屁股知道着急了。
一股热流从小师叔的手中源源不断传出,自隋羽肩膀而入,分为两缕,一缕向上,一路直行。
一缕向下,不出隋羽所料,在他的丹田处停留,能够清楚地感受到热流仿佛是被点燃柴堆的火苗,整个丹田都顷刻间炽热起来。
隋羽熟悉人体穴位,向上的那缕热流他本以为会最终去往百会穴,却没曾想经过脖颈的风府穴时,一分为四,最后各占了一神聪的位置。
他知道小师叔这是在探查他的身体情况,没有任何抗拒。
“伤势恢复得还行,七七八八的……”
隋羽身上的伤都是当年游历的时候造成的,百朝之战正式打响之后,大晋大举发兵进攻,在外的隋羽收到消息后立刻启程返回,却没曾想就在差一点进大隋疆域时遭遇到了拦截伏击。
那两个肩膀站立着黑雕的蒙面身影,那头金黄色的狮子,以及那场惨烈的遭遇战……
如果不是亲卫龚叔生生拼掉自己的性命,亲卫营死伤殆尽,甚至可能都无法活着回到家。
之后大隋倾尽全力调查,可无论如何都无法查到那两个蒙面身影到底是何方势力派来的,就连那头强大到让人胆寒的狮子,也再无任何音讯。
仿佛就这么蒸发消失在了神州大地上。
受伤之后,隋羽一直在东宫疗养,可还没等伤势完全恢复,晋隋大战就已经进行到了尾声。
然后就是逃离大隋疆域,历经艰辛万苦,不远万里来到了长江以南的九逍宗。
“魂魄上的损伤,还需要不少天材地宝的滋养,这个急不得,稍有不慎,落下无法修补的病根就坏了。”小师叔少有这么认真的时候,看好老宗主还是很了解他的,一下就抓住了他的七寸:“你兜里那么殷实,这方面应该没啥问题。”
大隋王朝的底蕴,可不是盖的。
“最大的难题还是在你灵根上的锁链。”
隋羽闻言内视自己的识海。
粗大的灵根如绵延山脉横亘在识海之内,如果说肉体是载体,精魄是基石,那灵根,就是一切修行的根本。而灵根的强大与否,也直接影响着实力的强弱,和上限的高低。
能够走到大道至深处的,无一不是天之骄子。
但此时此刻隋羽的灵根上,却缠绕着数道通体黑金色的锁链,其上附有无数复杂神秘的符文,限制着他的进步。
龚叔战死那日,那头狰狞巨兽,竟能对人体内最为玄秘的灵根造成损伤,隋羽虽侥幸活下来,识海内却出现了这些神秘的锁链,时至今日,依旧无法得到解脱。
“不过不用担心,既然其他伤好的差不多了,这个破锁链我就有办法给你处理掉。”小师叔收回手,熟悉的表情回到了他的身上,语气随意,在大隋,无数大能存在想尽办法,耗时费力都没有解决掉的枷锁,他却一副压根不算个事儿的表情,再联想到他平日里的种种不靠谱行径。
怎么看来都让人很难信任呐。
隋羽试探性地问道:“小师叔,怎么弄?”
“明天早上,到青云阁。”小师叔看了眼躺在那边体内光芒一阵一阵闪烁的南极,话刚说完就改口了:“还是中午吧。”
隋羽还以为是得在专门特定的时辰,结果小师叔下一句话就让他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早起实在是太难了……”
这,真的能行吗?
隋羽当然知道九逍宗不会害他,如果要害他,就不会让他藏身于此了,敢在这种局势下收留大隋太子,所承担的风险有多么高,他很清楚。
不管在背后父辈们与九逍宗达成了怎样的一个协议,对于隋羽来说,在流离失所的时候能够给予这样一个庇护,就是一份天大的恩情。
恩怨一杆秤,他心里向来通透。
但这么久以来,隋羽就没见过小师叔做过什么正事,更没见他展露过半点实力,在宗门内的风评更是两极分化严重。
冷不丁一正经,反倒让人觉得心里咚咚咚打鼓。
事关修炼根本,容不得半点侥幸。
“小师叔,那啥,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那个锁链,在大隋找过很多高人都试过了,没什么有效的办法……而且实力境界不够的话,贸然对其动手,还会反伤到自己的,我担心你……”
隋羽试着尽量言辞委婉一些,自己名义上还是被托付给小师叔照料的,虽然人家不咋管吧,但毕竟人在屋檐下。
“不信我?”看着这小子眼中满是不信任的神色,小师叔一斜眼,两手捏的咔咔作响,太子咋了,那是以前,大隋都没了,就算还是太子,他要想拾掇也就拾掇了,可不会卖半点面子。
不过考虑到宗主老人家要出关了,这要是没把事情给办利索,自己的宝贝酒葫芦……
隋羽倒是一脸淡然,刚刚跳桥的时候,他要一手没抓稳的话,小师叔早就吧唧摔死了,哪还有这功夫在这里跟他掰扯。
这天天醉倒在哪都有可能的家伙,宗门弟子们怵,他可不怵。
小师叔苦着脸,摸摸下巴,宗门上下,就算是老翁头也管不了他,但宗主,那揍起来可是真揍啊。大湖以前可不只有这么一块大石头,上次宗主举着大石头追着他砸,活活把石头砸成了一堆齑粉的画面还历历在目。琢磨琢磨一番,毕竟隋羽从来没见过他的实力,有担忧也是可以理解的。
时间不多了。
宝贝危在旦夕。
看来还是得露两手……
“三尾,你过来。”
小猫刚给身上肿青了的地方涂抹好药粉,听见小师叔叫它,一脸委屈:“小师叔,我不叫三尾。”
面对宗门第一大恶人,即便是好战分子的它,气焰也比刚刚和白猿打生打死的时候弱了一大截。
小师叔和翁老可不一样,一个是让人心生敬畏,不敢造次,一个是生怕被他惦记上了,到时候吃苦头的就是自个儿。
“反正你也把真名搞忘了,叫三尾挺好的,多好记啊。”
三尾迫于淫威走到小师叔身边,后者对着它一阵耳语。
“这……”
小脸上流露出一丝犹豫的神色。
“让你做你就做,这样,我教你几个揍傻猿好使的招,以后你就随便收拾它了。”
另外一边的白猿闻言,脸色大变,可又不敢反驳。
城门失火,殃及池猿。
“还有……”小师叔恶狠狠地捏了捏小猫的胡须,语气里满满都是威胁的意味:“我从我的头发里找到了两根猫毛,你说这,总不会是大风刮来的吧……”
小猫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个猛虎扑食,就跳到了白鹤南极的身边。
冤有头,债有主,事后千万别找我。
山竹状的肉手高高举起,紧接着毫不犹豫就是一巴掌,稳准狠地扇到了后者的脸上!
南极醒转过来,还有些发懵呢,三尾又是啪啪两巴掌,小小的鹤脸顿时就肿了起来。
“我杀了你!”
白鹤亮翅。
三尾连忙往湖中心跑,速度快如闪电!后面紧跟着的就是暴怒的南极!一张长长的鹤喙,恨不得把它给戳死!
这边突然就变得鸡飞狗跳起来了,把石头上的隋羽看得一愣一愣的,不是说治伤?这又是闹哪一出?
一旁的小师叔站起身来。
“看来是不得不露两手了,免得你老是一副不信任的样子,臭小子……”
隋羽闻言,不显山不显水的千年老王八居然要伸头了,内心的好奇顿时就被勾了起来,以他目前的实力自然很难看出小师叔确切的境界,但宗主既然让自己跟着小师叔,还放心让他负责帮助处理自己的伤势,可能大概或许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吧。
另一边。
就在三尾把南极给引到大湖正中央的瞬间。
一股澎湃到令人心悸的滔天灵力席卷而出。
湖水动荡。
无风起浪。
真实身份为上古凶兽的白猿,第一时间就远离了它天天待着的湖泊,站到了隋羽和小师叔的身后。
什么情况?
下一刻,隋羽瞪大双眼,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接下来出现的奇异一幕。
水花漫天。
一条雪白的庞大水龙从大湖中央蜿蜒飞出!
鹿角,驼头,牛耳,兔眼,蛇身,蜃腹,鲤鳞,鹰爪,虎掌,口角须,额下珠,鳞虫之长,昂首出渊。
水龙极其逼真,携带着一往无前的滔天气势,一头撞向了错愕至极,来不及躲闪的三尾小猫和白鹤南极!
冲入天际!
后者是猝不及防,但前者本是跟小师叔约好将南极骗到大湖中央后就放过它,没曾想他俩都没跑掉。
第一时间催动自己的三条尾巴,涨大数倍包裹住自己!
就知道宗门大恶人的话不能信!
“你大……可不必!”
悲鸣声传出的同时,栩栩如生的水龙已经将两个小家伙向上撞飞了数百米!!
三山环绕龙身。
“看好了。”
小师叔的声音传入隋羽的耳中。
三指弯曲。
两指并拢。
一点寒光。
在隋羽瞪圆的瞳孔之中,一柄长剑从大湖中央缓缓刺出。
大湖一分为二。
龙尾。
龙身。
龙爪。
龙首。
天地失色。
一剑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