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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筑,或者说是王凝之躺在床上怔怔出神。前世的李筑,只是一个苦逼的搬砖族,他日复一日的从事着千篇一律的工作,对于领导的训斥,他永远都是唯唯诺诺,对于他来说,他的生活恐怕会永远这样,再之后,他会娶妻生子,然后再继续着无聊的工作,他不是不想从事他理想的工作,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有些机会,不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而是留给了有背景的人。为了活着,他必须接受接受现实,更要适应现实。

一天夜班的回家路上,李筑不幸发生了车祸,在他的弥留之际,他想到了很多人,他想到为他操劳了一辈子的父母,他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年近半百的父母,他辜负了他们的期望,他认为他是一个失败的儿子,他想到他的好兄弟们,他们曾经同窗苦读,虽然成年后为了生活各奔东西,但他们有时间总会聚一聚,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越来越沧桑,再不像曾经那样单纯,那样朝气蓬勃。因为他们都是被生活大败,而被迫活着的人。

李筑本以为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留下满满的遗憾,然后尘归尘,土归土,归于虚无。

只是当他再次睁开眼睛之后,他迷茫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木床,一张古代的木床,与他想象中的白色天花板全然不同。而之后发生的一切,更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穿着古装的男男女女来来回回的来到这张床前来看望他,而他们说的话,不是普通话,而是一种河南方言。

在李筑醒来的前三天,他一直呆呆的看着屋顶,不管是谁来,说着什么,他都一言不发,因为求生的本能告诉他,只要他开口说一个字,他的生命就会受到威胁。而这三天,他每晚都会做各种各样的梦,从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稚童,到天真烂漫,率真可爱的少年,再到书生意气,年少轻狂的青年。这些梦,好像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的一生,而他也通过这些梦了解到这具身体的父母兄弟是谁,只是他还是有些不敢置信,李世民的偶像,王羲之竟是这具身体的父亲。即使他还不知道这具身体是谁,但身为一个中国人,没有不知道《兰亭集序》的,更没有不知道王羲之的。

这些梦,也让李筑渐渐适应了这具身体,第四天,他本能的开口说了一个字:“水。”

在一旁侍候的一位少女听到李筑说话,先是有些震惊,然后喜极而泣,手足无措的跑出房间。

然后马上就有一对中年妇女带着一行人赶到屋子,所有人眼中都流露出喜色。那位中年妇女更是喜极而泣,不停的抹着通红的双眼。

“好,好,好。”中年男人长出一口气,然后连说三个好字。

李筑微微一怔,然后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让阿父阿母担心了。”

“快,焕之快去给叔平拿来一杯清水。”妇人语气凝噎的焦急道。

一位年长青年急匆匆跑出房门,他们听闻醒来三天的二哥突然开口说话,都喜出望外,一时间竟忘了二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要水,而身为母亲的自然不会像男人们一样粗心大意。

很快,青年拿来一杯水,然后轻轻扶起李筑,一点点喂他喝水。

“不要打扰你们二哥,你们先回去吧。”中年男子挥手对几位年轻青年少年说道,然后又对年长青年说,“焕之,你去请苏大夫。”

“好好养伤,其他的不要多想。”中年男子轻声说道。

李筑闭上眼睛,刚刚只是喝了几口水,就好像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额头上甚至隐隐浮出细密的汗珠,但他还是强撑着开口说道:“阿父,不是因为婚事。”

中年男子微微一愣,然后问道:“既不是因为婚事,你又何必坠河?”

李筑已经知道了这具身体主人的身世,而认识他,不是因为这具身体的主人有多出名,而是因为他的父亲弟弟和妻子,除了他自己,他的父亲弟弟是享誉中华千年的书法家,他的妻子是古代第一位女才子。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一个昏聩,一事无成的男人,他信奉五斗米教,在危难之时竟然寄希望于鬼兵,以至于城破家灭,而他,就是王凝之。

李筑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李筑,还是王凝之,他的记忆有些混乱。李筑的身体已经死去,而在王凝之身体中的,到底是李筑的记忆?还是李筑的魂魄?或许王凝之根本就没有死,只是这个叫李筑的人的记忆混进了王凝之的脑子中。也或许,是李筑的魂魄占据了王凝之的身体。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何种身份来面对他眼前的这个世界。前世的父母,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痛,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一次,他还会让他的父母再一次失望吗?

李筑,不,是王凝之突然留下两行泪,然后哽咽着说道:“只恨让阿父阿母失望。”

王凝之之所以会说出这种话,是因为李筑的那段记忆中对于父母的愧疚之情,已经成为了一股执念。相比较于父母的付出,他的努力好像就是一个笑话,即使父母的期望只是希望他能够活的更轻松更快乐,但他依然不能放下那股执念。

王羲之突然叹息一声,然后轻轻摸了摸王凝之的头,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而王凝之的母亲郗璇则再也忍不住,豆大的眼泪滑落略显苍白的脸庞。

屋子中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他们都明白王凝之说的让阿父阿母失望是什么意思,王羲之的七个儿子自幼便师从父亲学习书法,只是王羲之像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即使他们再怎么努力,依然无法超越。不是他们这些做儿子的不够努力,而是他们的天赋便只能止步于此。不过王凝之知道,他最小的弟弟王献之日后在书法上的成就将比肩父亲的高度。

“阿父。苏大夫到了。”赶去请大夫的王焕之赶了回来。

“快请。”王羲之赶忙招呼王焕之请苏大夫入堂。

苏大夫缓缓走进屋子,先给王羲之夫妇两人行了一礼,然后坐到床前,开始为王凝之把脉诊断。

屋子里所有人都不在言语,生怕打扰到苏大夫,毕竟三年前王羲之的长子王玄之才刚刚去世,经历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子之痛,夫妇二人都怕他们的二儿子再有一个什么好歹。

“王公,二郎已无大碍,只需静心修养些时日便可。”苏大夫起身朝王羲之行礼,然后恭敬的说道。

虽然这时的王羲之已经辞官归隐,但是王家在晋朝的地位依然稳固。

王羲之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对王焕之说道:“请苏大夫去前堂稍事休息。”

王焕之与苏大夫离去后,王凝之的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阿母,儿有话想要与阿父单独说一说。”

郗璇一怔,她没想到平日里最是听话温和的二郎竟然会说出这种话,但她还是微微点头,走出屋子,留下父子二人独处。

王羲之也有些诧异的看向王凝之,他这个儿子虽然书法还算不错,但平日里行事太过规矩,甚至有些懦弱,虽然同是他的儿子,但与王凝之相比,他更喜欢随自己的小儿子王献之。

“阿父,我想学班钟升弃笔从戎。”王凝之缓缓开口,他神色紧张,但语气坚定。

王凝之之所以会说出这番话,是因为他知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在晋朝,应该说在东晋,再强大的门阀世家,终究也有凋零的那一天。先祖王导曾经权倾朝野,但庾太后支持庾亮上台,庾家后来居上,而掌握荆州军政大权的桓温则成了现在把持朝廷的权臣。曾经的王家和庾家虽然在朝堂已然被排挤出了权利中心。

而之所以会出现权力更替的这种情况,都是因为军权,王敦在世时,王导主内,王敦主外,朝堂之上莫敢不从,庾家把持朝政时,庾翼任荆州刺史,军权在手,才能力压王家一头。

“为何?”王羲之微微皱眉,明明有些大好前途,为何偏偏要弃笔从戎?如今桓温主持北伐,虽然规模一次比一次大,到最终都落得一个虎头蛇尾的下场。

“吾闻祖逖中流击楫而誓曰,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王凝之说出此句在晋朝已然四十年不曾在有人说过的话,王羲之突然改变了对王凝之的看法。

王羲之虽然辞官隐退,但他还时刻注意着朝堂上的动向,去年谢万与郗昙分兵两路北伐,结果谢万因为惧怕燕军,导致全军溃败,回师之后,谢万被贬为庶人。随着谢万失势,谢家也必然会受到影响,这时候谢家需要一个人出来主持大局,也需要在朝堂中找一个强有力的盟友。而王羲之与谢安两人私交甚好,王家与谢家若能结为姻亲,两家也能更上一层楼。

因此谢安为他的侄女谢道韫在王羲之的几个儿子中选择乘龙快婿,最开始谢安比较中意的是王羲之的五子王徽之,只是王徽之年岁尚轻,且王徽之不修边幅,不得谢道韫的喜爱,这才改选王凝之。只是这些消息王凝之是万万不知道的,王羲之夫妇最开始以为王凝之坠河是因为此事想不开,但现在看来,王凝之恐怕另有打算。

王羲之坐在床前,看着神情疲惫,眼神却神采奕奕的王凝之,缓缓说道:“你叔祖因为手掌兵权而受到司马家的忌惮,虽然现在王家已然不复往日辉煌,但却更加安稳,桓温镇守荆州,大权在握,但在朝堂之上放眼望去,尽是政敌,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二郎,你可想好了?”

王凝之用尽全身的力气缓缓点头,他知道,如今的东南看似太平无事,但北伐数次都以失败告终,北方的秦燕两国扫荡周边小国,已然成了北方的两大霸主,而他们两国也必然会有一战。王凝之想到秦国贤相王猛,突然涌出一股无力感,在这个时代,能够比肩王猛的,又有几人呢?燕国慕容家的慕容恪算是一个,而在晋国,桓温,现在还没步入朝堂的谢安,他们能够与王猛慕容恪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比肩吗?

就算他王凝之身负后世的记忆,在这些人面前,他真的能够改变什么吗?只要他做出与后世历史中不符的一些事,所有的历史都将改变,他能凭借的只有未卜先知的后世历史,而历史发生了改变,他是绝对没有把握能够与当时豪杰一较高下的。

但王凝之依然想要试一试,因为后世史书中记载了谢道韫的一句话,“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朗”,谢道韫得对王凝之有多失望,才能说出这样一番绝望与悲哀的话。

身为一个男人,他要做出改变,既然他有着后世的历史知识,那他就不能碌碌无为的过完这一生,他要凭借他所熟知的历史,来肃清这个黑暗混乱的时代。

王羲之见王凝之心意已决,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话锋一转,说到了他的婚事,“二郎对谢家女可否满意?王谢两家联姻势在必行,而谢家女素有才名,与你也算般配,而为父也刚刚为七朗与郗家求亲,只是二人年纪尚轻,婚事还需几年,而你与谢家女今年便要完婚,切记,以后不要再做这种糊涂事。”

王羲之所说的糊涂事,必然是王凝之坠河之事,只是王凝之心中还是有些黯然,说到底,自己在父亲的心中,终究还是不如七弟,七弟与郗家表妹郗道茂青梅竹马,两人的婚事,属于情投意合,而他与谢道韫的婚姻,终究只是两大家族之间的政治联姻而已。

王凝之苦笑一下,点头应承。

王凝之出了房门,让下人悉心照顾王家二子,便与夫人郗璇一同回到书房。

“逸少,二郎与你说了什么悄悄话,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听不得?”郗璇进门便问,她很关心王凝之的婚事,如今王凝之已然二十有六,而谢家女刚好是二八年华,这种门当户对的亲事可遇而不可求,所以她不希望这其中出现什么差池。

王羲之苦笑一声,说道:“叔平想要学那班仲升弃笔从戎。”

郗璇一愣,她对王凝之的性情再了解不过,深知这个二儿子做一个规矩文臣还尚可,但做从军,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她拉住王羲之的衣袖,紧张的问道:“逸少同意了?你不会不了解叔平的性情,他不适合从军。”

王羲之又何尝不知道妻子所说,只是二郎既然要试一试从军,那就让他去感受一下,等他适应不了,自然会回心转意的。

“让叔平去试一试也好,他性子太过软弱,在军中也可磨砺一二,等他适应不了军中生活,自然会回家从政。”王羲之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说道。

郗璇听王羲之这样说,才稍稍放下心来。

谢家也听闻了王凝之坠河落水的消息,也曾多次派人前来探望,只要王凝之身体无恙,今年王谢两家定下的亲事就要照常进行。

谢家正堂,谢安与谢万相对而坐,两人默默无言,如今谢万被贬为庶人,谢家需要在朝堂上重新站稳脚跟,就需要谢安出仕,虽然谢安多次拒绝朝廷的征召,但现在的形式已经不容谢安再拒绝朝廷。为了让谢安能够在仕途上顺利一些,谢家需要与其他门阀大族联姻,谢家选来选去,最终还是选定了老牌豪门王家,而谢安与王羲之两人颇有私交,在谢安的建议下,谢家选定了王羲之的二子王凝之,虽然在谢家人眼中王凝之在王羲之诸子之中最过寻常,但也正因为如此,谢安才安心将他最宠爱的侄女谢道韫嫁过去。

能够说出“未若柳絮因风起”的谢家才女需要的是一个成熟稳重的如意郎君,而不是一个放荡不羁的才子。

“与王家的婚事,定在何时?”谢万最终耐不住这清冷的场面,率先开口问道。

谢安叹息一声,他已经决定出仕,而为了他,谢家却需要牺牲他侄女一生的幸福,虽然王家二郎也还算不错,但在他看来,王凝之还是配不上谢家才女谢道韫。

“五月十五,六月我就要去荆州桓温帐下,能在离开前参加道韫的大婚,也算是了了我的一桩心事。”谢安神色自若的说道。

谢万微微点头,虽然时人都很敬仰他们兄弟二人的才名,但谢万自认为不如自己的哥哥谢安。两人同去王家,王羲之对二人都很热情,但谢万能够感觉的到,那王右军对他哥哥谢安明显更加热络。

“还有半月,听说那王家二郎前些日子落水,这些天才刚刚醒来,他不会有什么事吧?”谢万有些忐忑的问,如果王谢两家的婚事有碍,只怕谢安的官途也会受到影响。

“既然已经转醒,应该就无大碍。”谢安淡淡说道,此时的谢家输不起,也等不起,朝堂之上风云变幻,一招失势,满盘皆输。

谢万按耐不住心中的焦急,他决定亲自去王家拜访,看看那王家二郎身体到底恢复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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