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万不等谢安阻止,便匆匆赶往王家,虽然他已经被贬为庶民,但他的名声依然在外,王家下人也不敢怠慢于他,而他更是家主王羲之的好友。
王家的下人马上去向王羲之禀告,王羲之自然知道谢万的来意,他马上赶到前厅,请谢万同塌而坐。
“右军,二郎?”谢万再也沉不住气,开口询问。
王羲之嘴角微微翘起,然后轻轻敲击茶案,说道:“刚刚请过大夫看了,只要安心静养几天便无大碍。”
谢万心中松了一口气,只要王凝之没事,那王谢两家的姻亲就无碍,谢家不同于王家,王家在朝堂之上根深蒂固,即使当年王羲之辞官归隐,王家依然能够左右朝堂动向,但谢万被贬,谢家不仅失去了朝堂上的话语权,甚至连累了整个谢家。此时谢家与王家联姻,不免让人有些遐想非非,谢万此行的另一个目的,还是想要探一探王家的口风,谢道韫身为谢家女,即使嫁给王家有些高攀,但他也不想自己的侄女来王家受了委屈,只是有些话他不好说出口,所以有些事还是需要少男少女们自己来见一面的好。
“既然二郎无事,那就好,那就好,等二郎身体好些,也让两个孩子见上一面。”谢万脸上有了一些笑意,便提议让两个孩子见上一见。
王羲之点点头,觉得谢万说的有理,虽然这个时候女子未出阁还不能与男子单独相见,但如果有旁人陪着,还是可以同屋而坐的,更可况他听闻此女颇有才情,对这个王家未来的儿媳很是满意,于是王羲之便同意了谢万的提议。
大晋升平四年春,会稽城中的大街小巷都在讨论王家与谢家的婚事,一些好事之人更是将谢万被贬,谢安入仕拿出来与这桩两个家族的联姻讨论。
一座茶摊上,一位青年带着一位少年在此处饮茶,只是这个时候的茶还是煮茶,与后世的茶不可同日而语。青年很是喝不惯,每喝一口,便皱一次眉。
“二哥,他们说的好像就是你。”少年悄悄开口提醒青年。
青年正是恢复了伤势的王凝之,他轻轻一笑,然后点点头,对少年说道:“官奴,不要听他们胡言乱语,好好喝你的茶。”
少年嘿嘿一笑,便不再言语,他们今天本就是要去谢家,而且临出门的时候,阿父阿母还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在谢家失了礼数。
王献之没有在意,因为搬来会稽之后,谢家本就与王家走的很近,两家之人也都很是熟络。但王凝之在路上又嘱咐了一遍王献之,这让王献之有些疑惑,为何平日里素来交好的两家,在亲上加亲之事却要如此谨慎。
王凝之当时没有解释,只是王献之看出了二哥眉宇间的忧郁。
两人喝了一盏茶,便起身朝谢家走去,本来王献之是要直接去谢家的,但他拗不过二哥非要拉谢他去喝一盏茶,用他二哥的话说,就是喝了茶,就不紧张了。
王家二子前来谢家,谢家早就有所准备,谢家子弟早早等候二人,而家长长辈却没有参与。因为王谢两家有过商议,认为还是孩子们在一次相聚的比较好,有长辈在,他们难免拘谨。
谢家的大院子里,王凝之被众星拱月一般围在正位,今天是王家二郎与谢家才女谢道韫相见的日子,他们才是今天聚会的主角。
王凝之看着谢家的子弟,知道这些都是未来晋朝的顶梁柱,而且在这些人之中,还有一个未来会挽留大厦将倾的谢玄,想到谢玄,王凝之偷笑一声,自己好像还是谢玄的亲姐夫,想到这个名传千古的风流人物要叫自己一声姐夫,他心底就不由的燃起一阵激动。
“叔平,今日你定要作诗一首!”谢家一位俊彦突然在人群中起哄。
众人闻言,都露出笑意,他们都知道今日是为了陪谢道韫见王凝之,而少男少女们都期盼着能有一份圆满的姻缘,只是他们也都知道,生在门阀大族,自己的婚姻全然不由自己做主。
王凝之一怔,心想自己会做的什么诗,于是他便想要摆手婉拒,只是手刚刚抬起,便再也动不了了,因为谢道韫在姐妹们的陪伴下来到了院中。看着那缓缓而来,略带羞涩的少女,王凝之愣在了原地,脑海中浮起了刘歆的那句“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发如浮云,眼眸宛若星辰”。
那是怎样一双灵动的眼眸?
想到未来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子竟然因为自己郁郁寡欢,王凝之胸口莫名一痛,他微微皱眉,捂住胸口。
众人见状,以为是王凝之伤势还未痊愈,便想要上前帮扶,但王凝之摆了摆手,他抬起头,直勾勾的看向那略显紧张与羞涩的少女,他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不会再辜负个女子。
想起刚刚谢家起哄要他作诗的子弟,王凝之突然想起来一首唐诗,虽然他不会作诗,但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更何况是借用未来诗人的诗句,想来能够流传下来,也都是不错的。于是王凝之壮起胆子,猛然起身,直勾勾的看着谢道韫,缓缓开口道:“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这是半首诗,本是唐朝诗人送别朋友的诗句,但此时借用半首,却在应了此情此景。两人虽然才刚刚相见,但却总会分别,只是不知道下一次相见是在何时何处,世事无常,又有几件事能由得自己做主。
陪着谢道韫的少女们听闻王凝之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种事说出口,一时间都有些羞涩,更有几个胆大的少女对着王凝之呸呸呸。
谢家的子弟们有些人也跟着起哄,但有些人却陷入了沉思,他们总感觉这首诗有哪里不对,但王凝之在此,他们也不好说出口,不过他们更好奇王凝之何时有如此才情了?之前相聚从未见王家二郎能够做出什么像样的诗句。
谢道韫面色更加红润,甚至不敢再与王凝之对视,不过她听闻王家二郎字虽然写的不错,但却没多少才情,而且做事规规矩矩,怎么今日正式相见,却如此唐突,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二哥,二哥。”王献之在一旁悄悄拉了拉王凝之的衣袖,偷偷提醒。
王凝之猛然一惊,想起刚刚发生的事,自己也涨红了脸,只是他终究还是忍住了心中的紧张与局促。然后他偷偷看向谢道韫,自顾自的傻笑了起来。
王献之在一旁翻了个白眼,心想二哥果然还是二哥。
谢家子弟谢郎这时站了出来,笑着招呼谢道韫与他们同坐,他提议让众人一起作诗写字,这才缓解了王凝之与谢道韫两人的尴尬。
谢家人作诗,王家人写字,只是王凝之因为刚刚的事,还处于休眠状态,所以写字之事便由王献之一人承担,虽然王献之年岁还小,但他的字已经不比几位哥哥差了。每有一位谢家子弟作诗,他便挥笔写下,这边众人玩的不亦说乎,那边王凝之与谢道韫相对而坐,却久久无言。
谢道韫微微偏头,只留给王凝之一个侧脸,但哪怕只有一个侧脸,也让王凝之魂不守舍。
“叔平,你也来写一首?”谢郎拉起呆坐的王凝之,笑着说道。
王凝之微微错愕,他木然地接过王献之递上的毛笔,但他看着草纸,却不知该如何下笔,他到底是还是怕下笔之后暴露身份。就在他还在犹豫的时候,手却不自觉的写下来了一个情字,王献之在一旁默默点头,这个情字,比之二哥之前写的要好。
王凝之微微闭眼,原来自己还是那个王凝之,原来李筑还是把机会留给了自己。他嘴角微微翘起,然后看向谢道韫,接着写下,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八个字。
众人本以为王凝之会写下他之前的诗句,却不想他又写下九个大字。这次,谢家子弟全都默然,就连谢郎这个谢家子弟中的佼佼者,也被那九个字所吸引,目光久久不愿移开。
一个谢家的十六七岁少年看着这九个字双眼放光,看向王凝之的眼神也有了些许崇拜之色。这少年正是谢道韫的幼弟谢玄,他虽然与王凝之有过交往,但他并不认为王凝之配得上自己的姐姐。不过今日的一诗一字,让他改变了这个看法,他觉得王凝之或许就是姐姐的良人。
“他们在看什么?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动静?”一位谢家少女悄悄说道。
“萸璇你去看看。”谢道韫也一直在偷偷观望,她看见刚刚写字之人便是王凝之,一时间有些好奇,想知道他到底写了多惊艳的字,竟然让众人不愿移步。
少女听了姐姐的吩咐,便起身冲入人群,只是少女一去不回,这让谢道韫的好奇心更重,只是碍于身份与习俗,她还不能到王凝之的身旁。
王凝之被围在中间,有些郁闷,他写这幅字,是要送给谢道韫的,被人这么一围,他还怎么送字。
“那个,诸位,看够了吗?”王凝之不满的对着众人说道。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他们看向王凝之的眼神悄悄发生了一些改变,以前他们总以为谢家子弟才是东南最风流,但今日过后,只怕东南最东流就只是王凝之一人了。
王凝之不知道谢家子弟的内心所想,他也不在乎,他只想把字送给谢道韫,但他又不好意思亲自去送,他环顾一周,正好见到一位少女在人群之中,便将那幅字递给少女,让他转交谢道韫。
少女如获至宝的拿起那幅字,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王凝之,便匆匆跑回少女人群中,谢道韫拿起字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合上,还有很多少女们没有看到,吵着问道写了什么。只是谢道韫一直低头,死死攥着那幅字,好像别人看了一眼那幅字,就会要了她的命一般。
王凝之今日的表现出乎了很多人的预料,谢家子弟们都开始重新审视这个王家的大龄青年,而谢道韫也对未来的婚事充满了希望,她本以为会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门阀子弟,但现在看来,王凝之这个人,好像还不错。
在王凝之告辞离去之时,他一步三回头,好像再也舍不得离开谢家,送别的谢家子弟都笑着起哄,但谢郎却匆匆自人群中赶往了谢安的书房。今日王凝之的一首诗,一幅字,着实让他有些刮目相看。
只是谢郎刚要敲谢安的房门时,里边却传出了谢安的言语。
“好一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谢郎知道,应该是道韫妹妹在书房之中,如果今日只是普通的会面也就罢了,但王凝之如此惊才艳艳,谢道韫还是觉得应该将此时禀报给谢安知晓。
谢安难得露出一丝赞赏之色,他对谢道韫缓缓说道:“道韫,不论别人如何王叔平,但他对你却是真情流露,能够寻得一个如此夫君,也是你的福气,你可一定要好好把握。”
谢道韫脸色绯红,低着头回道:“知道了,阿叔。”
然后拿起桌上的那幅字,转头就跑出了书房。
谢安看着匆匆跑出去的谢道韫,伸手想要把那幅字留下,但一想那再怎么也是王家二郎送给未婚妻,他一个长辈,也不好意思伸这个手,开这个口。
谢郎看着神色匆匆冲出书房的谢道韫,不由会心一笑,然后他缓缓走进叔父的书房,将王凝之的那首诗又告知了谢安。
谢安是何许人也,一下便听出了诗中的不妥,不过他也没有在意,毕竟王凝之从来都不是以诗词见长,能够做出这等诗词,着实已经惊艳到了他。
“阿叔,王凝之会不会成为王家下一代的翘楚?”谢郎开口问道。
谢安微微摇头,他是了解过王凝之的,即使在王家人眼中,这个王家二郎,也不是什么风流人物,倒是王家的小儿子王献之,颇有其父的风采。但谢安只想给自己的侄女寻找一个能够带给她稳定生活的夫君,而不是一个文才飞扬,却生性跳脱之人。
“不会,不过做为道韫的夫君,还是不错的。”谢安微微抚须,露出得意的微笑,他现在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真是很准。
谢郎却有不同的意见,今天王凝之的表现不仅仅是出乎他的意料,就是叔父都有些微微惊讶,虽然王凝之的文才都表现在男女情爱之上,但说不定王凝之是故意藏拙呢?而谢郎也多少知道一些家族中的隐秘之事。如今王谢两家联姻,是要在朝中找一个盟友,他们谢家已经岌岌可危,虽然叔父马上就要到桓温帐下出任司马,但桓温此人野心太大,朝中对桓温不满之人很多,如果叔父真的上了桓温的船,只怕谢家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谢郎不敢在此时说出心中的忧虑便告辞离去。
谢安送走谢郎,独自坐在书房中思考着王谢两家的未来关系,王羲之一脉虽然不是王导之后,但王羲之为官之时在朝中威望颇高,而王家子弟遍布朝野,只要有王家为辅,他谢安未必不能一飞冲天。只是初次出仕,就要进入桓温帐下,还是让他稍稍有些担心。谢郎能够想到的,谢安早已经想到,但谢安也知道现在不是得罪桓温的时候,现在的桓温风头正盛,王家,庾家,甚至皇室司马家,哪个不惧怕桓温?只要他处理好与桓温的关系,甚至能够脱离桓温的控制,才是会好不过。
谢安轻轻叹息一声,虽然家族后辈之中有不少人杰,但如果谢家在他们这一代倒下,后辈再想要爬起来,那就是千难万难了,他躲了半辈子朝堂这趟浑水,没想到最后还是没有躲过。
王家二子回去的路上,王献之觉得突然有些不认识这个二哥了,一首诗一幅字,都不像从前的二哥所为,而且二哥眼睛中多了一些东西,只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王凝之这一路上一直在傻笑,好像痴傻一般,但他眼中神采奕奕,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二人回到家,便与王羲之夫妇二人禀告了谢家之行发生的一些事,王献之最先开口,他添油加醋的两王凝之在众人面前作诗一首,然后又当众写下一幅能够名流千古的字说给父母。
王羲之微微皱眉,他还是了解自己的儿子的,如此做派,且能作出如此优秀的诗句,这太不像曾经的二郎了。
郗璇却很是高兴,儿子有出息,当母亲的都会由衷高兴。
“二郎,那首诗和那幅字,可不是你提前找人代笔所作?”王羲之皱眉问道,他是绝对不允许王家出现有辱门风之事的。
王凝之还沉浸在初见谢道韫的幸福之中,听到父亲的询问,他马上清醒过来,只是他想不通父亲为何会有如此想法,于是他便反驳道:“有如此才情之人,又怎会是泛泛无名之辈,而江左风流人物,又怎会替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代笔。”
王羲之一怔,这还是王凝之第一次反驳他,这让他有些不适应,他深深地盯着王凝之的眼睛,而王凝之也猛然惊醒,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深深低头,等着父亲的教训,但他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父亲开口说话。
既然父亲不开口,那他就一直低头认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