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不想在这种小事上纠结,他的长子王玄之在三年前不幸去世,身为次子的王凝之,便成了诸位兄弟中们的兄长,而身为他王羲之这一脉的长子,王凝之不能像诸位弟弟们那样可以任性随意,必须要走入仕这条路。只是让王羲之没想到的是,王凝之竟然会想要从军,现在从军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去桓温的荆州,一是去郗家郗昙所在的京口。现在桓温势大,去荆州是世家子的最优选择,但王羲之身为郗家的女婿,与郗昙郗超兄弟二人关系莫逆,而两人还是王凝之的舅舅,所以王家子弟想要走从军这条路,去京口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我与叔平单独说几句。”王羲之让夫人郗璇与幼子王献之先行退下,只留下了还有些忐忑的王凝之。
父子两人相顾无言,王凝之看着一言不发的王凝之,好像从前那个唯唯诺诺的二子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只有在与谢家女子的事情上,才有些起色,男儿若是只在乎儿女情长,哪里能够担得起这乱世的一家之主,不过好在王家人丁兴旺,才俊不只在他王羲之这一脉。
“叔平,既然你有从军之志,不知你想要去哪里?荆州还是京口?”王羲之的突然转移话题,让王凝之有些跟不上父亲的思路。
但王凝之略一思索,便明白了父亲此话的用意,虽然这句话是问他想要去哪里,但却隐隐暗示着京口是郗家的地盘,如今他的亲舅舅郗昙主政京口军务,如若他真的决心弃笔从戎,那京口就是他最好的去处。虽然桓温主政的荆州更能捞取军功,对仕途的帮助也更大,但王家与郗家的关系告诉王凝之,京口,就是他必须要选择的。
王凝之抬头看向父亲,眼神坚定,沉声开口道:“阿父,我想去京口,虽然阿舅因为前年北伐失利而被处罚,但京口自阿爷时便一直被郗家掌管,我去京口,便如同去自己家一样。”
王羲之微微点头,看来他这个二子还不算太蠢,于是便俯身写下一封书信,准备送与郗昙。但他又微微皱眉,想到了他的好友谢安不日便要去桓温帐下,对于谢安,他是很敬佩的,但桓温是什么人,他在清楚不过,如若谢安不能脱离桓温,只怕很难离开荆州。王羲之不由想到了他未来儿媳的父亲谢奕,委身于荆州之时,只能借酒消愁,在荆州被桓温打压架空,在任之时碌碌无为,最终还病死于荆州。
“叔平,为父问你,如果谢安去京口,桓温会有何反应?”王羲之看向王凝之,开口问道。
王凝之一怔,心想这种事,哪里是他这种晚辈能够随便说的,不过他仔细分析了一下桓温与郗家的处境,便有了主意,开口说道:“阿父,不可,谢安素有才名,且桓温与谢家关系还算尚可,而桓温又是爱才之人,他必然对谢安志在必得,而桓温主政荆州,俨然一副小朝廷的模样,对于郗家主政的京口,桓温有忌惮,但他更多的是对京口有垂涎之意,如果荆州与京口都被桓温纳入麾下,只怕。”
王凝之没有往下说,他相信父亲明白他的意思。
王羲之微笑点头,满意的看着王凝之,说:“好一个志在必得,不错,不错。”
王凝之听得父亲的表扬,面色微红,只是他觉得这些还不够,父亲有此问,可能还有其他打算。不过父亲没有说,他也不好多问。
“叔平,下去准备准备,离你与谢家女的婚事不远了。”王羲之吩咐道,现如今王谢两家的结盟才是重中之重。
王凝之行礼退下,返回了自己的屋子,他先是拿出草纸笔墨练字,年复一年的的练字已经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即使在忙,他也会抽出时间写上一写。
练完字,王凝之坐在榻上休息,今日的谢家之行,让他心中的激荡久久不能平息,虽然之前也曾见过谢道韫,但那时的他,还只是一个迂腐懦弱的王家二郎,但自从与李筑的记忆相结合,他就不再是从前那个王凝之,甚至他的性格,也多少受未来人李筑的影响,发生了一些改变。
最让王凝之担心的,其实还是道家分支五斗米教,这是道家正宗,在江南影响力很大,豪门士族信奉五斗米教之人颇多,而且这个时代的豪门士族之人都很喜欢磕药,就是喜食五石散,这种道家炼制的丹药能够使人致幻,但服用之后浑身燥热,所以后世留下的东晋传世名画中都能看到东晋名士们袒胸露腹,而为了能够减轻服用五石散带来的痛苦,东晋士族都喜欢穿宽袍大袖的衣物。每每想到此处,王凝之就觉得厌烦,自己如果继续信奉五斗米教且深陷其中,只怕最终还是改变不了自己身死会稽城的下场,而五石散这种丹药,要了很多江左名士的性命,很多人甚至正值壮年,便一命呜呼。
北方大地,异族群雄割据,而所谓的大晋却只看重名士风流,豪门士族们享受着家族带来的荣誉,享受祖辈着祖辈蒙荫,江南奢靡之风盛行,而守护着他们的,还是被他们视为乱臣贼子的桓温。
王凝之想到桓温,突然生出一身的冷汗,桓温虽有野心,但他确实守住了晋朝的这东南一隅,甚至是他扫平成汉,将巴蜀之地纳入晋朝。但就是这样一个功勋卓著的英雄,也会被朝堂之上的群臣针对。虽然桓温确实有不臣之心,但接受了未来世界观的王凝之不在乎谁做皇帝,在他眼中,忠君和爱国,并不是对等的。现在的桓温,会不会是未来的自己?王凝之不自觉的苦笑一声,自己何德何能,竟敢把自己与桓温做比较,甚至还白日做梦,想到达到桓温的高度。
现在年轻一辈真正名扬天下的,是王家的王坦之和郗家的郗超,这二人一个是王凝之的堂哥,一个是王凝之的表弟。这二人有着“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之称,只是两人却走上了不同的道路,王坦之忠于晋室司马皇族,而郗超却做了桓温的幕僚。
摆在王凝之面前的路,其实就只有两条,忠于司马氏,或倒向桓温。他如果选择了桓温,那么北伐之志必然有机会施展抱负,但忠于司马氏,却未必能够顺利北伐。朝堂之上风云变幻,当年大英雄祖逖北伐,收复了整个黄河南岸,甚至让一代羯族雄主石勒都不敢有南下之意,但东南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却生生让这位差点平复中原的大英雄忧郁而死。
晋朝不缺名将,也不缺名臣,但每每北伐,必定虎头蛇尾,即使收复北方失地,也会很快丢失。王凝之分析过晋朝北伐失败的原因,他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晋朝皇族与士族都没有将北伐进行到底的决心,甚至北伐成了士族们积累政治资本的途径。在符坚统一北方之前,常年混战的北方异族们并不是铁板一块,而晋朝做为中原正统,只要有着北伐的决心,北方士族与农民必然响应,只是北方民众们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他们看清了晋朝北伐的真相,他们甚至选择了投靠更依赖他们的异族。
王凝之知道,司马氏已经失去了北方士族们的人心,即使现在北伐有了成果,他们也必然不会如匈奴与羯族初次南下那般拼死抵抗。
占据关中的秦国符坚,独霸幽冀的慕容家族,这两个北方异族霸主甚至主动吸纳当地士族们加入,其中符坚手下的王猛更是当世无双,整座天下能与王猛较量的,恐怕只有慕容家的慕容恪。但两虎相争,必有一死一伤,如果晋朝能够捉住机会,未必没有机会将秦燕两国彻底消灭,一举恢复神州。
王凝之想着想着,突然有些落寞,他与这种人杰同处一个时代,自己只怕会泯灭于历史的潮流,而他们注定会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想到此处,王凝之开始在脑海中疯狂回忆李筑这个历史爱好者留下的记忆,那些记忆之中不仅仅有各朝各代发生的大事,还有一些未来世界对古代军政的评价。从皇权衰落的东晋,到皇权达到顶峰的清朝,整个封建王朝的历史就如同十几个在封建皇权路上的试验者,他们不停的验证着封建王朝的道路,一条路不通,就会有一个王朝的轰然倒塌,而下一个王朝会吸取前朝的教训,然后继续试验另一条路,然后继续崩灭,历史就如同车轮,倒下一个,便起来一个,直到异族建立的清朝倒下,封建王朝彻底消亡。
还有着古代思想的王凝之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这个信息,对于他来说,没有皇帝的世界,那会是怎样的世界?那样的国度,真的会有未来吗?他们是靠什么团结在一起的?王凝之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他决定不再回忆之后的历史,那些东西,是他所接受不了,也不能接受的。他所需要的,是能让晋国富强,北伐成功,一统神州的办法。
后世王朝对封建皇权的改革越来越驱于皇权专制,只是皇权的专制会有损于士族们的利益,王凝之是不会采纳皇权专制的制度。当他看到关于土地税收和商税的改革,他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夺了士族们的利益,比夺了士族们的权,更加让士族们不能接受,清朝的摊丁入亩确实算是一项仁政,但这项政策对士族们来说,无异于祸从天降,王凝之觉得这也不符合现在的需求。找来找去,王凝之发现历史中有用的东西确实有,但那些绝不是他能够触碰的,甚至就算是权倾朝野的桓温,只怕也不敢轻易尝试。
王凝之静下心来,觉得需要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未来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震撼,但王凝之却很向往后世的盛唐,那是士族们最高光的时刻,他们甚至耻于与皇族通婚,那个时代,又是这样一种盛况?但王凝之也深知,这个世界没有永恒的王朝,也没有永恒的家族,所有的辉煌,都会成了史书上的一笔一字。
就在王凝之还在思考之时,王献之急冲冲的跑了进了他的书房。
“二哥,阿母让你过去,让你去看一看聘礼。”王献之气喘吁吁的说道。
王凝之瞪着眼睛,他刚刚着实被惊吓到了,好不容易,他才一字一顿的说道:“官奴,下次记得敲门!”
王献之嘿嘿一笑,挠了挠头说:“刚刚太激动了,忘记了。”
王凝之白了他一眼,便与幼弟一同去往偏房,看一看母亲为他准备的聘礼。一想到自己还有半月就要与谢道韫成婚,他的心情就莫名的激动起来。
王家其余几位兄弟与郗夫人都在偏房中,整座屋子满满登登的堆满了聘礼,从绫罗绸缎到金银首饰,样样俱全,其中的一件珊瑚摆件着实惊艳到了王凝之,如此大的一件珊瑚,可是价值不菲,即使在王家,也没见阿父阿母在家中摆下一件如此大的珊瑚。
王凝之指着那做珊瑚问道:“阿母,这也是聘礼吗?”
郗璇微微点头,脸上满是得意之色,说道:“这是你郗愔舅舅送的,他怕咱们家在谢家面前失了礼数,这才从胡商手上买下了这座珊瑚,看着还真是好看。”
虽然往日郗璇也对两个说过一些伤感情的话,但终究是自家人,姐姐家有什么大事,做弟弟的总会第一时间赶到。
王凝之却想到了自己从军之事,开口问道:“阿母,舅舅可在府中?”
郗璇一愣,缓缓点头说:“在你阿父书房,你舅舅准是又去求字了。”
王凝之听罢,便想要去去找舅舅说一说自己从军之事,但跑到门口,又想到自己的父亲一定会为自己安排好一切,便愣在了门口。
郗璇还是很了解这个儿子的,她也知道王凝之的志向,如果这孩子未来能够走到他阿爷的高度,那也不枉她这二十多年的教诲。但她一想到自己的侄子郗超,便有一股无力感,虽然她自己的儿子也不错,但比起自己那个少年成名的侄子,还是差的很远的。
一想到此处,郗璇便有些不甘,哪个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成龙化凤,凭什么她郗璇的儿子就要矮人一等呢?于是她拉住王凝之,叮嘱道:“叔平,你有从军之志,便要以你阿爷为榜样,做出一番能够为人称快的大事。”
王凝之一怔,他没想到母亲会与他说出这样一番话,他重重点头,说道:“我不仅要做到阿爷做到的,还要如冠军侯一样,光复神州!”
“好!”
不等郗璇说话,门外便传来一声爽朗的大笑。王凝之的舅舅郗愔来这里与姐姐叙旧,刚到门外,便听到王凝之的一番肺腑之言。虽然郗愔以往对这个外甥有些轻视,但今日王凝之的一句“光复神州”,也让他有些热血澎湃。
“听说叔平要参军?明日我便与你二舅一封信,让他帮你安排一下,不过新婚刚过就要离家,你真舍得?我刚刚到你阿父那里,听说了你与谢家女一番趣事,怎么?这是要留下新娘子弃家不顾?”郗愔打趣道。
王凝之求助的看向母亲,对于这个舅舅,他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郗璇白了一眼弟弟,训斥道:“哪里有这样与外甥说话的,做长辈怎么还没有一个做长辈的样子!”
郗愔讪讪一笑,然后与王凝之说道:“舅舅帮你安排一个清闲职位,也好让你带着谢家女同去?如何?”
王凝之眼前一亮,但转念一想,京口长期驻扎大军,那里鱼龙混杂,他哪里敢让谢道韫跟着他同去。于是他只能婉拒舅舅的好意,不过王凝之提了另一个要求,那就是给他安排一个军职。
郗愔微微摇头,没说什么,但身为世家子弟,怎么会去做匹夫之事,即使王凝之要去从军,也会进入幕府。
郗璇看弟弟几次对她欲言又止,便留下孩子们,带着郗愔来到走廊。
“怎么?可是有什么难事?”郗璇轻声问道。
郗愔欲言又止,但还是下定决心的说道:“道茂那孩子与子敬的婚事?”
郗璇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自家孩子而来,她微微一笑,说道:“道茂是你侄女,也是我侄女,我还会怠慢了道茂不成?等叔平婚事一过,便马上安排子敬与道茂的婚事。”
“对了,重熙很喜欢姐夫那幅兰亭集序,阿姐与姐夫说一说,这幅字帖,可比金山银山的聘礼还要重。”郗愔有些兴奋的说道。
“逸少自己平日里都舍不得拿出来看,要这幅字帖,岂不是要了他的命?”郗璇听了郗愔的要求,没好气的说道。
郗愔继续厚着脸皮求道:“阿姐,你就与姐夫多说一句,成与不成,最后还得姐夫定夺不是。”
郗璇拗不过这个弟弟,便也只能应下。现在他们二人还想不到,被王羲之视若珍宝的兰亭集序,日后还真的被王羲之送给了郗昙,只是不是以聘礼的方式,而是以礼物的方式,毕竟王家还要脸面,又怎么会以一幅字当做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