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直到我终于，终于被赋予一个貌似不像以特征冠名的称呼——“天使”。

“小念，你看在舞台上弹钢琴的大姐姐，是不是很漂亮啊。你想不想成为像她一样的人啊？”

“如果我也会在舞台上，姑姑会高兴吗？”

“小念要是能成为那么优秀的女孩子，大家都会很高兴的。”

是吗，原来只是那样做，大家就会很高兴啊。

那时的我这么想着。令所有人都高兴，都幸福，令我自己被铭记。

所以我尝试着，让他们的愿望成真。

“听说了吗？原来二中第一的余念，考到我们学校了。”

“哦，九班的余念是吧，我见到了。真的挺漂亮的，听说钢琴、书法什么的都得过不少一等奖。”

“像那种人，跟咱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了。”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意识到身边的人对我的目光不再纯粹，而与他们的距离感，也不再像之前那般简单。我渐渐地，体会了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他们将这种不同，定义为“杰出”。有的人变得不再接近我，如果我寻求主动交流，他们会倏地变得紧绷，直至几句话的结束匆忙逃窜；有的人变得更想接近我，可是一次次过后我发现，他们想获取的是名为“天使”的偏爱，而不是名为“余念”的真心。久而久之，周遭的一切变得很快，我知道那些似“羡慕”，似“嫉妒”。

“余念，你之前得过长跑冠军吧，要不你报名参加一下？同学们都没人愿意啊……”

可是，还在生理期，不能……

“你生理期也太长了吧？就帮我们一个小忙吧，求你了。”

还有一圈，一圈就好了。腿上好像有水在流，先不管了。

“余念！余念，你没事吧。绷带拿来了吗？”

“不行，这血止不住，不就是胳膊上摔的口子吗，怎么这么严重？快叫救护车！”

“经过我们初步的检查，判断是慢性粒细胞白血病……”

好痛。针管真的好可怕。

“小念，虽然我们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但是我们希望你明白，我们只想让你开开心心地活着。”

明明这样做，大家都会开心的，我也应该会开心的。

我偶尔会想，如何像作曲家一样谱出一首动人的歌？钢琴的黑键与白键，我抚摸过无数次，可是每每演奏出那些所谓的，令人叹为观止而为我鼓掌的世界名曲，我会觉得疑惑。这掌声是因为曲子的魅力，还是我曾赋予过它新的生机？

简单地，我偶尔也想简单地谱出一首自己的歌，足以让他人迷恋的、沉醉的形容我自己的歌。可是当我思至如此，我却不想再探掘某些牵动我哀感的更深的议题。

“余念同学，虽然你经过治疗，有了初步的成效，但鉴于你的身体状况，我们建议你还是不要完全恢复全日制的教学，要保证足够的休息，才能回到学校上课。这里是一份责任义务告知书，请你和家人一起签字。”

“我真的没想到，能再见到余念学姐……余念学姐，我喜欢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吗？”

我想，重新去活一次，像大洋彼岸的那个少女一样，随性而勇敢。

“对不起学姐，我觉得……我们还是不合适。我印象中的学姐总是很坚强、很努力，让我很憧憬。但……”

“再多交几个男朋友吧，好了，少一个男人又不是少块肉，有下一个更好的，兴许就忘了这个呢。”

“我喜欢的是那种可爱的、小鸟依人的类型啊。”

这是一种。

“喜欢的类型啊……像是大姐姐那类的吧，会照顾人很体贴的那种。”

这又是另一种。

“再多跟我说说你的事吧，没事的。”

忘记了这是第几个，而他希望我成为哪种女孩子了……

嘴唇抵住的，是来自另一个嘴唇的柔软触感。

为什么？不是要说我的事吗？为什么……

好累。名为“恋爱”的情感，以往很多男人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不知为何他们会如此迷恋使人身心俱疲的事。

“唉。让她多交几个男朋友，她真的就去体验了好几个啊。而且找的都是什么人啊，眼光也太差了吧哈哈哈哈哈……长得漂亮，还拿奖学金，学院加分加了那么多，这估计是来报应了吧。嗯？余念？啊……刚才我们在说那个谁……诶？余念，别跑啊！余念！”

只想跑，跑掉，甩掉。嗓子里的气喘不过来，咸咸的味道。可是，好累。我真的努力过，我也求救过。

躺在熟悉又感到无比陌生的街道上，我不知自己的假发掉落在何处，只是此刻我不想再抓住像那样的虚假事物。那个曾不断带给我疑惑、纠结最后直至伤感的问题，忽然又浮现在我混沌的脑海中——

真正的我，在哪里……

“喂！姑娘，能听见吗？姑娘！打120了吗？”

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又是病房。

“唉。最近不景气啊。赔本生意做了不少。再这么下去……小念该怎么办啊。”

不用担心的。会没事的。

这里很高。海风也好大。怎么办呢，我失败了。

落体的失重感、海浪的波涛声、无助的窒息感……

小北忽然睁开眼睛，他刚刚感受到的，他不知道要如何说出口。

“余念，你竟然是……”

我可能露出了凄美的笑容，因为我的嘴角好像微微地上扬。我用食指抵住了小北的唇，不知从何处，传来一缕暗香。

至暗已经渐渐褪去，逐渐浮现的，是海面上一点点上升的白。这意味着，黎明已至。

“能遇见小北先生，我很幸运。如果能再早一点遇见你，我能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呢？我这一次的人生，就不会失败了吧。”

“我看到的你，感受到的你。无论是在海边烦恼着的你、渴望带给大家幸福，也希望自己得到幸福的你，还是在体验任何新事物露出温柔笑容的你，不再坚强而哭泣柔弱的你。都是独一无二的余念。所以，哪个“自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想要做什么，自己想成为什么，抛开所有的束缚，去感觉，只是去感觉。顺从自己的感情，活得自由一点。”

“小北先生，真是坏心眼呢……又弄哭我。可是，没有时间了呢。”

海面上的太阳扩大着，起舞着，天空中还未来得及撤退的，是一颗两颗的残星。万物都对静谧的晨曦敏感着，象征希望的曙光洒在小北的脸上。可是第一次，不想让这么美好的黎明到来。

如果、如果是小北，早一点与我相遇，名为“余念”的人生，应该会顺利一点吧。

“最后的约会，我很幸福。所以，小北先生……”

尚未消逝的回忆之痛在小北的体内苏醒过来，让他揪住了心口的衣服，跪在沙滩上，指尖的麻木和些微的耳鸣，都无法将他脑海中余念最后的笑容抹除。伴随着涨潮声，他的耳畔仍萦绕着余念最后的话语——

“下次相遇，也要记得捡起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