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成章,融会贯通,赦令天地,乃是儒家法门。
竹简跳出来的六字化为一枚枚小巧飞剑环绕老先生身边,欢呼雀跃。
女鬼毫不避让,争锋相对,“老东西,让我看看你除了说教还有何能耐。”
老先生盘坐在地,晃动着脑袋读着手中那本《古论》,飞剑宛若离弓之箭,急射而出。
女鬼化作一团阴气躲避,那飞剑如跗骨之蛆紧随其后,齐齐从阴气中穿过,女鬼现形跌落在地,额头中间,以及身上被贯穿出许多空洞久久不能愈合,飞剑绕着女鬼转了几圈一并插入地下,奇异流转,浑然天成,形成一座固若金汤的阵法。
女鬼伏在地上稍一动弹便浮现金光将其弹开,依旧不肯求饶,老先生诵读竹简,竹简之上越来越多的字飞出,金光大作,宛若神人,周围场景扭曲起来回到庙内,地上嗤嗤作响,阴气散去,血污蒸发。
老先生朗声说道:“速走,切莫停留。”
陆离闻言这才缓过神来,赶紧将年轻道人拉起,对着老先生行了个弟子礼,老先生笑了笑挥了挥手。
陆离搀扶着道士朝门口走去,期间不自主的回身去看老先生,或许陆离自己都不知道,有枚种子已经从心中萌芽。
走到门口,道士将胳膊从陆离肩头拿下,“先生大恩铭记于心,敢问先生名讳,他日太和山必有厚礼相报。”
老先生哈哈大笑,“老夫李仲非,那谢礼就不必了,想让太和山的那个老东西谢我,这辈子怕是等不到喽。”
道士面露窘色,挠了挠头,拱手作揖。
老先生挥了挥手中竹简对陆离说道:“这本竹简暂且借我一用。”
陆离点了点头,“这本就是先生之物。”
老先生不易察觉的摇了摇头。
谈话间,女鬼瘫坐在地身上阴气不断被侵蚀磨灭,看上去虚弱无比,不知怎的,发疯一般撞向阵法,咬着牙从喉咙内挤出声音,“李老先生当真是好记性,才过了短短三十年,便将自己做的好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将我夫君弄得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害我如今这般模样,如今想将我神魂俱灭么,读书人当真是心狠手辣呐。”
三十年前?
老先生皱着眉头,忽的怔住,仰面朝天,眼眶中含有泪花。
如若问心是否有愧,那只有那件事了。
李仲非出身寒门,自幼苦读,科举一试便中探花,可却无心仕途,只心系学宫,后任学宫教书先生,这一教便是二十载,桃李满天下,经历无数风浪,唯独对此事耿耿于怀,心怀愧疚。
春日学宫迎新,李仲非远远便望见那个眉目剑星的少年,春风得意,风度翩翩,于是留心观察,那少年不骄不躁,刻苦求学,夜夜挑灯夜读,对所有人都礼遇有加,如此优秀的少年郎早就传遍名门望族的小姐当中,有人许以光明前途,有人则以权压人,少年皆不为所动,只道自己已有未婚妻,从未对他人有过丝毫逾越,李仲非从未见过如此少年,考察好些时日,愈发喜爱,当即将少年收为关门弟子。
少年也未曾让先生失望,更为勤勉好学,言出法随一教便会,年纪轻轻著书引发天地异像,修成金身时百鸟朝贺,一时风光无二。
有人打趣李仲非,“假以时日,你师徒两人齐进庙堂,当真让人羡慕的眼红。”
师徒二人齐进庙堂,自古罕有,若是成了真,恐怕做梦都能笑醒。
可惜天不遂人愿。
朔方城监天司,职责监管整座城池,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瞒不住他们的眼睛。
有只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瞒过监天司混在都城之内,后来监天司觉察到时,那妖已在学宫之中,给这群术士一个极其响亮的巴掌,人妖两族世代为仇,如此奇耻大辱,遂监天司命人将其抹杀,彼时这只妖与那名动天下的少年已拜堂成亲,李仲非得知后勃然大怒,与妖成婚无疑是葬送了进入庙堂的大好前程,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要做到的事情,却被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弟子拱手让出。
一生从未求过他人的李仲非生平第一次跑去监天司求情,一介清儒用尽了所有谄媚的话语,最后换得监天司松口,只要将妖交出,此事可以作罢,不再追究。
回到学宫二人已不见了踪影,那年轻儒士早已料到,留下一本竹简同一封信,“先生如我父,教我学识,可辨黑白,书中有言‘大丈夫立于天地间,遇事不可退,当从于心’只恐连累了先生,经此一难若还能见到先生,再来恕罪。”
落款,穆柯。
一妖一人逃亡濮州,流落至虎羊山,监天司步步紧逼,穆柯被打下山涧不知生死,女妖被擒回朔方城当众处刑,化作鬼魂又来到这虎羊山找夫君下落,这一找,便是三十年。
而李仲非文胆受损,因弟子之事背上污点,大病一场,一辈子不得入庙堂,后被发配到平遥镇教书。
这时,女鬼身上的阴气消散殆尽,整个身形快要消失,神魂将被磨灭,李仲非合上竹简,可字符并未飞回竹简之中,而是慢慢融入女鬼体内,修补神魂。
天色刚晓,透过破碎窗纸照了进来,凝练出一个模糊人形,春风为衣化作儒衫,满脸笑意。
李仲非顿时老泪纵横,“柯儿,为师对不住你。”
模糊人影对着老先生三拜九叩,“不孝弟子,拜见恩师。”
李仲非颤抖着双手去扶年轻儒士,径直从身体中穿过,抓了个空。
年轻儒士长跪不起,“弟子真身早已葬身海底,愧对先生,这只是附着书中的一缕执念罢了。”
“先生,弟子有一事相求。”
李仲非久久未能平复,先前有着千言万语,可是真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重重点了点头。
年轻儒士灿烂一笑,他知道先生懂他,看向女鬼,“小雪,也苦了你了。”
女鬼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喃喃道:“不苦,一点都不苦。”
年轻儒士抱着女鬼,两个鬼魂无法触碰在一起,但是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年轻儒士口中念念有词,女鬼隐约察觉到些什么,嘶吼道:“我不要,我不要,求你了。”
朗诵声越来越大,盖过女鬼的喊叫,“山水有灵,万物择主,以吾神解,滋养天地,换虎羊山山神位与吾妻。”
屋外棵棵草木中浮出点点光亮,凝聚成一张旁人触摸不到的纸落在年轻道人手中。
“应。”
天地轰鸣,草木欢呼雀跃,像是满意这场交易。
原来先前打散女鬼阴气便是为此时做准备,万物灵气反哺进女鬼身体,没有丝毫排斥,虚影逐渐化作实体,而年轻儒士的身形慢慢消散,饱含愧疚的对着老先生深深一拜。
春风拂过,从此再无穆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