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步城望着门口碧绿的池塘,粉嫩的荷花娇艳欲滴,开的正好。
他轻轻的推开了家门,屋子里很暗。
“步城,你回来了。”
“是的,母亲大人,已经……对,已经八年了,儿回来了。你看,这是我的毕业证书。”他掏向怀里,可是那里却空空的。“……本来就在这里的……”
“你真的去东洲了?”母亲的眼里没有责备,但是满是怀疑。
“当然!”宾步城飞快的转过身去找自己的箱子。
但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你能觉得你可以毕业了吗?”一双眼珠从一对溜圆的镜片后面闪着光,似乎能看穿人心,又宽又秃的脑门闪闪发亮。
“哈勃先生!您怎么会在这?”宾步城非常惊讶。
但是哈勃先生没有回答,他敲着桌子,严肃的声音居高临下:“宾先生,您学会了什么呢?您今天学习火魔法,明天学习铁魔法,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我努力了!”
“假装努力就等于成功了?你们古国人真让我失望……”
“我……”宾步城想解释,他有理由,很好的。
可是他沉重的腿此刻却灵活的带着身体逃跑了。
熟悉的旷野一片宁静,但突然血一样的光芒从苍茫茫的森林上透射下来,宾步城只觉得一股大力,从后面突然攫住了他的辫子。
脖子都要被拉断了。
他的头被迫仰向了天空,整个天幕都是恐怖昏暗的橘黄,一个硕大无朋,布满黑褐斑纹的赤色星球几乎占据了整个天空。
一个声音在宾步城的脑子里警告着,‘西方就要毁灭了,你知道的,你知道是哪里。’
恐惧灌满了宾步城的心脏,他的瞳孔中是那急速迫近,正在爆裂开来的星球。
快逃!快逃!
但自己的辫子被牢牢拽住了!
‘傻瓜,你的辫子是假的啊!’一个清脆的声音就像一道闪电一样传遍了宾步城身体的每一个末梢。
他伸手探到脑后,那里现在空空如也。
心一阵狂喜!
然后,又立刻缩成了一团。
宾步城猛的睁开眼睛,坐直身体,心脏扑腾扑腾的撞击着胸腔。
眼前,一弯淡黄的残月斜抹在澄蓝的东方,坚实沉重的铁桥下,黑亮的水鼓动着琉璃样的晕和光泽,翻涌向北……
河边的蒲苇正青翠修长,静静的如晨风中的姑娘,迷蒙的远方,隐约可见山峦起伏,郁郁苍苍。
车窗开着,一股野艾青蒲的味道早渗进了宾步城的胸腔。
“宾兄,做了个好梦?”一张圆脸在宾步城对面亲切的问道。
“嘿,噩梦!”宾步城心里一阵苦笑,他用力的吸了一口气,“伏庸,我们到哪里了?”
一副透亮的镜片在宾步城对面闪闪发光的抖动着,镜片下面的脸有一大半都埋在了浓密的胡子后面,镜片和胡子之间的脸正笑着回答,“车刚停。这河森邦人称为叶母河,那山咱们古国人叫做撒盐岭。至于这里的名字,你知道我不太懂森邦语,鬼知道那边的站牌上写的是什么。”
“又开始胡乱杜撰!”
眼前这胖子关伏庸是他名义上的同学。说名义上,是因为宾步城是古国官派到东洲宗邦学习魔法,而关伏庸是私自游学。这点本来让他很佩服。宗邦本没有古国游学生。因为很简单,穷人没有古国朝廷的支持,如何远涉万里求学?而古国的有钱人呢,基本是当能官才有钱,既然是官,那子弟又何必自己掏钱呢?
但宾步城却仍是忍不住皱了皱眉,他最讨厌别人信口乱说。而这个胖子,十足十的是个胡诌小能手。他哼了一声,“不懂森邦语你还要偏走这冰森荒原。有病。”
“懂了还有什么意思?”胖子却毫不在意,一脸笑嘻嘻,“宾兄,你懂为什么我们叫古国,他们叫森邦嘛?”
宾步城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宰执佐王治下,大曰邦,小曰国’啊,……”胖子自顾自的说着。
“……伏庸,你读的古书可没我多吧。”宾步城白了胖子一眼,打断了他,“森邦,利邦,纵横万里,四海所辖之地两三倍于古国,自然是大。可率邦,易邦呢?不过和古国仿佛而已,而说到宗邦,无论土地还是人口,都远不如古国。那又怎么来论大小呢?”
“所以邦、国之大小不在于土地。”关伏庸歪着脑袋,“你我都知道宗邦的魔法有多厉害,这些年来,就连利邦这样的四洲霸主都为之侧目。其实无非一句话,威德布于四海,才称上一个大,固步自封,坐井观天,就算那井纵横万里……”
宾步城知道这胖子要说些什么,三年间,关伏庸就像是一块磁石,不断的把古国的游学生吸引到了宗邦。两个,三个,十个,二十个,五十个……,从古国的江左,之江,湖建,寒洲,河阳……来到了万里之外,就算是自己身边的官家魔法生,都不知道有多少围绕在这个胖子身边。
此刻他脑子里闪过的,全是关于这家伙的事迹。他最常听到的说法就是胖子其实是一个人牙子,靠着把古国来的倒霉蛋送到魔法厂做苦工赚钱。靠吸游学生的血过活。而胖子自己也开了一个魔法厂。那些古国的倒霉蛋一个个面黄肌瘦,他自己白白胖胖,这说法倒也不是全无来由。
但自己也亲眼见他把一些游学生塞进宗邦的的魔法学校,那些家伙晚上打工,白天上课,一个个瘦骨伶仃,靠冷水浇头保持着精神的亢奋,那必然也是和这胖子脱不了干系,看到这群人,宾步城总觉得需敬而远之。
至于胖子本人给宾步城的印象,更多的是魔法课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无比清晰的记得,皇家魔法学校夏季毕业礼后,关伏庸手里哗啦啦的舞着纸证书的样子。这家伙找到自己说什么提携关照,拉着自己肩膀絮叨什么老兄得了两湖魔导师的差事,不能忘了一起半夜啃蔓菁的兄弟云云。短短三年,这家伙怎么混上宗邦高级魔法师资格的?又让苦读八年的自己情何以堪?
说实话,自己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和这个言语随便,举止不端,脸皮厚到魔法弹都炸不破的关伏庸同行。
但森邦这条近路的诱惑却很大。可能是因为游学生的缘故,胖子经常和古国使节打交道,所以能找到乘上森邦火魔车的方法。想起八年前坐了两个月船差点把胃从嘴里吐出来的记忆,宾步城忍了。
但和古国官员同行,当然也有不便,宾步城把手探到脑后,轻轻拉了拉自己的辫子。假辫子缝在帽子上,很结实。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古国华族三百年前被北方寒族击败,于是寒族变成了‘华族’,华族成了‘寒族’。华族故例,发式随心。而寒族故例,结辫悬铃。结辫悬铃本为炫耀武勇,寒族好斗,败则断辫伏地,世代为奴,引为奇耻。据说三百年前真正的寒族勇士,每击败一个敌人就在辫子上系一个铃铛,长者及腰,铃随辫响,闻者胆寒。
寒族寡而华族众,为了示威统御,于是寒族斧锧加项,迫华族结辫。但世易时移,在宗邦求学八年,不要说宾步城这样的华族,就是同学里的寒族,大多也早已断辫。但古国去年又一次颁布政令,断辫者不得为官吏,不得……。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只好提前熟悉这条假辫了。
一念及此,宾步城心里只觉得一阵苦涩。三百年来,古国人辫越结越长,几乎个个其长过腰。但悍斗好狠的勇气呢?寒族祖宗之地在古国北方,可是森邦、霓国在那里已不知血战了多少场;白京至西海诸邦可驻军;通衢商港列国可借地。寒族?华族?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又能做什么呢……
“宾兄……”
宾步城的眼睛耳朵仿佛被胖子的叫声重新唤醒了,他没有回应胖子刚才哪一篇宏论,苦笑道:“伏庸,你的假辫呢?也该戴上了吧。”
“起码还有四五天的路呢。恩,宾兄,你该不是已经喜欢上戴辫了吧。”
“浑话!你难道不知……”宾步城只觉得血冲上了脑门,但他又慢慢冷静下来,“……我是为你好。没辫子的古国人在森邦有多扎眼!这冰森荒原上,除了你找不出第二个。”
“谁说找不出,那边就有两。”
“乱七八糟。”宾步城简直被这毫无逻辑的话给气笑了,这家伙的嘴真是长在脑袋上吗?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顺着关伏庸手指望去,“……霓国人吧。”
月台上人并不多。六天前,冰森荒原上发生了震天撼地的一次大爆炸,所以这几天经过的车站人都稀稀拉拉。二三十步开外,两个短发的西方人很容易就跃入了宾步城的眼帘,他皱皱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但是心底突然涌起一种感觉,的确是古国人。
“……我靠!不是吧,伤风!唐少!”
宾步城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在他弄明白关伏庸在嚷什么之前,胖子已经像一个弹球一样蹦出了车厢。
关伏庸在古国人里算是正常身高,但那两人比他都高了半个头。他们身材精瘦,但绝不是一般古国人弱不禁风的那种瘦。宾步城有种感觉,这两个人原来一定非常强壮,现在这种瘦削,就像是,两把刀剑被磨的太过,没那么坚实,但却更容易伤人。
“……宾兄,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怎么会这么巧。我和你说过,我最好的两个哥们。这是商锋。”关伏庸已经搂着两个人走上了车。
“商量的商,刀锋的锋。幸会。”
宾步城觉得自己的手好像被一把钳子夹住了。还好,这个握手有力但短暂。商锋浓眉如刀,朗目如星,棱角分明,穿着宽松的森邦夏装,汗水纵横。他把身后一个硕大的箱子放在车厢里,发出了一声闷响。
“哦,什么都知道的商锋。幸会。”宾步城点点头,他想起了这个名字。
“从来不吃亏的唐渺。”
唐渺的手和商锋一样有力,也穿着森邦夏装,鹅卵瘦脸,眉弯似弓,俊目含笑,只是更瘦,瘦的简直像是一条行走的秋刀鱼。他身上背着两个小麻布口袋,沾满了干结的污泥。但小口袋扔在地上也发出了不次于大箱子的声音。
“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还搞成了这副德性。”关伏庸用脚尖轻点着口袋。
宾步城很想知道袋子里是什么东西,但既然关伏庸没问,自己更不好开口。
“出来玩的,不行吗?”唐渺仰靠在座位上,双手插在脑后,脸上满是玩世不恭的轻笑。
“在叶妮河里翻了船,一路几乎是要饭过来的。好几天没东西下肚了。胖子,有什么吃的吗?”商锋双手抱在胸前。
“翻了船?”关伏庸从袋子里掏出吃的,“你们俩可真会玩。”
“是啊,护照都玩到河里了。”唐渺笑笑,扯断香肠咬了起来。
“所以,太好了。我们的东西关胖子你要帮我们带回国去。”商锋啃着面包,一脸轻松。
宾步城开始觉得这两个人有趣起来,他们这种境况,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忍不住开口,“那你们怎么回去呢?”
“怎么都能回去。”商锋把面包放下,他的笑容很温暖,“森邦和古国边境上万里,我们找个洞钻过去并不难。”
宾步城也忍不住笑了,“其实你们不必钻洞的。”
有古国使节在,几张护照又算得了什么事?
望着他们去找宋参赞的背影,宾步城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孤单。三年没见,但关伏庸和商锋、唐渺就像只不过是昨天没一起吃饭罢了。自己回国,能找到这样的朋友吗?八年了,仿佛是弹指一挥,但宾步城知道世界早地覆天翻。他摇摇头,忍不住踢了踢那两个麻布口袋,脚尖立刻一阵疼痛,看样子袋子里不是石头就是铁块,这唐渺可真奇怪。再看看那个大箱子,典型的森邦样式——又厚又笨又重,看起来倒像是装了一堆的书。转念忍不住笑起来,真要是书,还是从河里捞出来的书,那商锋可更是个妙人了。
商锋和唐渺很快从古国使节的高级车厢返回了,但脸上显然没有欣喜的样子。
“你们的护照没搞定?”宾步城皱着眉问道。
“不是。”关伏庸笑得依旧灿烂,“恩,这样,他们两没了辫子,被宋大人骂了一顿。”
宾步城忍不住咧开了嘴,“我也正想问,你们不是从古国来的吗?怎么就没了辫子?”
“落水的时候头撞伤了,就剪了去呗。”唐渺嘟囔着。
“是啊,我们这一路可不容易,身上的伤现在还没好呢。但终归还是值得的,我们从珀海湖荡舟,沿叶妮河顺流而下,穿过原始森林,这种经历有一次就已经不辜负这一辈子。尤其是珀海,那种美景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不过好在你们很快就会见到……”不等唐渺说完,商锋已经兴致勃勃的讲了起来,“……叶妮河里的鱼笨的可以用手捞起来,然后我们晚上就会点上篝火烤鱼,那真是鲜的不要不要的。运气好的话还能抓到松鸡。用泥巴裹住松鸡,在火下面烤上几个小时,等你把松鸡挖出来的时候,会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了下去。”
宾步城不禁悠然神往,自己从小求学,父亲管教的无比严厉,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经历?“河里的鱼当真能用手捞起来?
“你听他胡说,哪有那么容易?”唐渺坐直了身体,“要是一路上吃的这么好找,我们两能瘦的可以当晾衣杆吗?我们翻船就坏在钓鱼上了,商锋用前天吃的松鸡骨头当鱼饵,谁想到勾出来那家伙是水里的霸王,怕不是有上千斤,直接把我们的小船给拽翻了。”
宾步城看到关伏庸在一边嗤笑,心想商锋和唐渺不知道在这些话了灌了多少水分,但这不影响他的心情已经像冰森荒原的太阳一样灿烂起来。
千期万盼中,珀海终于近在咫尺。
火魔车上的人就像下雨前的蚂蚁一样乱哄哄一团,宾步城的耳朵一路上早被商锋和唐渺灌满了,珀海有多大,珀海有多美,珀海有多清,珀海有多静。还有,冰森荒原的钢路本应沿湖而行,但环湖地势如何险要,魔岩巨石比比皆是,无论森邦人如何千方百计,但偏偏他们的魔法看起来就是不能快速奏效。
这,也就是他们必须乘船的原因。
宾步城拉着行李,气喘吁吁,脑子却忍不住去想,如果这冰森荒原钢路早修通几年,三年前虹森之战结果会有什么不同?但不管如何设想最后自己都是摇摇头。霓国赢还是森邦赢,古国现在的境遇会有差别吗?又何况世上没有如果,以霓国人的德性,又怎会等到钢路完全修通呢?古国人不如霓国人的地方就是古国永远不会这么主动。易地而处,恐怕古国人只会一等再等,等到有一天冰森荒原钢路贯通,然后才如梦方醒一般……
他的脑子里盘旋着乱七八糟的念头,觉得脖子上面就像是顶着一个沉重的木桶一样。但突然间,这个木桶好像被一把利刃劈开了。
草坂上的层云在眼前突然展开,极远处,山峰一侧是苍松密布,如同绒毛一样细腻;另一侧是峭壁巉岩橘色斑斑,猛然插入茫莽天地间一弯无际的澄蓝。天高水阔,一羽洁白的鸽子在面前展翅掠过……
“太美了。”宾步城想说点什么,却一时词穷。他只想静静的看着这美景,想象着秋风飒飒的时候,鸿雁的脚上被系上帛书,飞向古国天子射猎的御苑。想象着自己从未能经历的冷酷严冬中,这澄蓝的水会冻结成怎样晶莹剔透,美丽又致命的寒冰。狂野的北风呼号中,系书人抱着旌节,在羊群中瑟瑟发抖,咬紧牙关舍命苦撑。而在春水滋润着岸边的时候,野花烂漫开放,雄壮的将军骑着骏马,千骑相从,古老的金铸雕像熠熠生辉,众人拜谢上天,祭祀大地,庆贺征程……
‘咔’。
宾步城头脑内宁静被清脆的声音打破了。
他的心一缩。他没完全看清那两个人的动作,但在宗邦可是学了四年的火魔法,魔铳启动的声音他可太了解了。
“……怎么回事?”宾步城问着关伏庸,忍不住盯向商锋和唐渺的臂弯。臂弯搭着衣服……
“森邦的宪兵好像好像在抓什么人。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虹森之战后,森邦这几年一直不消停,路上不是见过不少人被戴上‘宰相的领带’了吗?”关伏庸若无其事的回答着。
宾步城点点头,一路上自己确实见识了无数次“宰相的领带”。各种反叛森邦朝廷的人士,被绞架孤零零的吊在路边,他们出自各种各样的理念和原因,因为同一件事——对森邦朝廷和皇帝不满,被同一个方法被结束了生命,呈现出各种各样悲惨的面容。那里面任何一张脸,正常的人绝对不想看第二遍。
而那根要人命的绞绳,森邦人就叫它——宰相的领带,这种揶揄讽刺的方法倒是很古国人风范,只不过古国人往往说的更隐蔽晦涩罢了。
但商锋和唐渺又为什么要紧张呢?普通人可不容易弄到魔铳?
仲夏夜迷蒙的天光亮的让人心慌,离古国的路程已不到一天,火魔车不停的晃动着,就像在波浪上飘荡,宾步城怎么也睡不着,他忍不住竖起耳朵,小心又害怕的搜索着各种细微的声音。
“咔”
又是轻而脆的声音,从火魔车沉重的车轮声中穿过暗夜,钻进宾步城耳中,吊起了他的心。
“别动!”是唐渺低沉冷酷的声音。
宾步城小心翼翼的挪过头,努力的眯着眼睛,但一团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线淡淡的血腥气飘进鼻孔中。
一个陌生的声音轻轻的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们是谁。可真佩服了,半年多了,还以为你们早死了呢。”
“别啰嗦,认识我们?我看你们认识的只有麻烦吧。”那是商锋的声音。
火魔车转了一个弯,月光从车窗倾斜而下。宾步城屏住呼吸,只见那人摘下帽子,一条辫子垂到了肩膀上。
这是冰森荒原上,他见到第一个有辫子的古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