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
在暗无天日的金矿里呆了近五个月,他的眼睛已经能很好的适应黑暗。但任他怎么努力在脑海中搜索这张脸,都一无所获。
“……怎么上的车?”
火魔车在夜里难以全速前进,爬上来并不太难,但车门自然是要上锁的,那就不容易了。
对面的人慢慢扬起了手。
商锋用魔铳在他手里轻轻一拨,是一串钥匙,他夺过来,手里立刻沾了些粘稠的东西——血。
“有人在追我们,只好把他干掉了。”那人咧嘴笑笑,眼睛四处乱转着,唐渺一个爆栗敲在他的头上。
商锋转向另外一个,魔铳一挑,把那人的帽子抬了起来。帽子下是一双棕色的眼睛,光秃秃的脑门,是森邦人。
“你们,要去古国?”商锋扭头问道。
“没错。”眼前的古国人笑着。
“这串钥匙好像可以打开不止一辆火魔车。”商锋端详着钥匙上的号码。
“也没错。”
“走吧。”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拉着秃头风一样消失在车厢深处。
“这就……?”唐渺的枪插回了腰间。
商锋摇摇头,“不然还能怎样?我们收了件礼物就够意思了。”
“一个古国人带着一个森邦人。”唐渺手摸着下巴,“也许他们认识铁匠。”
商锋知道唐渺说的对,森邦人仓皇去古国的原因并不难猜,毕竟谁都不愿意被流放到冰森荒原——残酷寒冷的严冬,满是蚊虫的短夏,漫无边际的孤独,任何一样都足够把人逼疯。而能严密组织,驱动古国人帮忙脱逃,那答案很可能……不,几乎一定就是,铁匠嘴里的那个……
铁匠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盘旋,因为自己曾拼命的想把他说的那些话忘掉,所以结果……商锋摇摇头,“能帮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钥匙被他紧紧的攥在了手心。“既然得到了这件礼物,计划多少会容易一点了……”
商锋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
“到哪了?”他打了个哈欠。
“如果你再睡一会的话,我们就已经通过烛龙镇要塞了。”唐渺半躺在一堆包裹上,双手抱头,白了他一眼。
商锋知道唐渺不爽的原因,任谁半夜放着舒服的床不睡,跳下奔驰的火魔车,然后在蚊虫肆虐的夜里好不容易才等到另一辆,然后再钻到一堆邮递包裹里东倒西歪的睡一觉,心情都不会太好。
但他们没别的选择,商锋清楚的记得堂堂的古国参赞知道箱子里是什么东西时,脸色惨白的样子。古国使节都不敢相信自己可怜的外交豁免权,那自己和唐渺还能指望什么呢?
至于关伏庸,他当然不会拒绝帮自己运送那些东西。但任何时候,没辫子的古国人在冰森荒原钢路上都太显眼了。一旦有事,他们几个人的脸上就明晃晃的写着此地无银三百两。
商锋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和危险感。那是一种直觉。自己和唐渺吃了多少亏了?三年前,两年前,一年前……手腕上依然发红的伤疤一直在提醒自己,再不小心,真的会连命都丢掉。他确信,唐渺一定也有这种感觉,身后就像有野兽毒蛇一样的感觉!
但他还是笑起来了,轻松的舒展着臂膀,“机会难得,上次被捆的像粽子一样,这回我们可以好好见识一下这珀海湖以西,混同江以东最重要的森邦要塞喽。”
烛龙镇要塞是森邦在这片地区的核心重镇。处在由东向西流淌的银谷塔河谷尽头,河谷长达两百里,东面的山峦是叶妮河与混同江水系的分水岭。西面是狼居胥山绵延不绝的余脉。银谷塔河切开狼居胥山脉后,转向西北方汇入混同江。而西南方则是开阔的草原,五六百里后就是古国的胪滨府。烛龙镇正处在这样一个咽喉要道之上。
商锋举目而望,宽谷中,丰沛的银谷塔河水滋养着这片土地,零零散散的马匹漫不经心的啃食着如茵的碧草;远处山坡上桦树白碧相间,山畔林间,几处木屋随意散布。这里不像兵家重镇,倒是一派世外桃源的样子。
火魔车慢慢的行入小镇,触目可及的森邦骑兵,三三两两,懒懒洋洋。
“迎接仪式一点都不隆重嘛。”商锋按了按关伏庸借给他的爵士帽。
“以为起码会给昨天那两位一点面子呢。”唐渺笑笑,抱着肩膀。
商锋松了口气,一派太平气象说明还没什么通缉令。这在意料之中,森邦人怎么也不可能那么快。而至于昨天那两位,看来三年来无数森邦人系上了‘宰相的领带’之后,大多数猎骑士也审美疲劳了,懒得去捡那种功劳。他朝唐渺笑笑,“真是有点无聊呢。”
唐渺轻松的扬扬手,“A计划,我去军营附近转转,这边你盯着了。”
商锋点点头,想顺利的实现计划,唐渺的活是必不可少的。而他的任务简单的多,万一有通缉令来到烛龙镇,魔信局的人自然会去警察局或军营传递,只要盯住这里,就能随时通知唐渺。
他隐在一棵白桦树后,漫不经心的扫视着魔信局的门口……
然后,他的目光突然凝住了。
明媚的阳光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仿佛闪闪发亮。她肤色白皙,却全不是靠涂脂抹粉的那种,隐隐约约中似乎有一点点森邦少女的肤质和风情,但样貌分明是古国人。
商锋能感觉到,那双空灵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
少女显然觉察到自己被发现了,竟大大方方的来到白桦树旁,她上下打量着商锋,送出一个凉凉的微笑,“有意思。”然后一只手横在胸前,一只手拂着腮边,“你的同伴呢?你们胆子不小啊。”
商锋回视着她,这少女来的莫名其妙,话更莫名其妙,当即闭口不理。
少女见商锋不做声,轻巧的向前走近两步,灿烂的笑着,“可真是好玩,就在半小时前,我刚得到了通缉两个古国家伙的魔信。还以为那两个倒霉蛋早不知藏哪个草窠里去了呢。没想到啊……没想到,森邦人可真笨!人不是自己找上门了嘛?”
商锋面无表情,脑子已轰轰的飞转起来。森邦人怎可能这么快?她又是谁?目的是什么?居然对自己和唐渺的情况一清二楚的样子……
“别犯傻,跟我来,避过这阵风头再说。”一只柔软滑腻的手抓在商锋手上,居然有点力量。
“谢谢,不必。”商锋臂膀一摆,手已挣开。
他抬脚奔着唐渺的方向追了过去。不论别的,如果这少女说的是真的,那唐渺可就不妙了,这是烛龙镇要塞!猎骑士!魔警!军队!他已经有点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但还没奔出两百步。面前蹄声如雷,一阵烟尘中,几十匹马风卷而来。
“疯子!快上马!”唐渺在马群中上下起伏,朝商锋大吼着。
商锋抓住一匹灰马的鬃毛,翻身而上。
“我去!那小妮子是谁?”唐渺喊道。
商锋也发现了,刚才跟着身后的少女竟然也攀上一匹奔马,在自己眼前起伏飞奔。
他没来得及回答唐渺,眼前一匹黄色的马已中了魔弹,随之背后的魔弹声呼啸而至,受伤的马匹嘶鸣着撞向路边的木屋,一片栅栏稀里哗啦的碎成一团。
商锋掏出魔铳,凝力指端,扭身回头。几道道绿色的魔弹正划空向东,那自然是唐渺的杰作。他也毫不迟疑,瞄准一个猎骑士,随着一道淡金色的光线,那人臂膀中了弹,惨叫一声翻身落马。运气不错!熟悉的感觉仿佛一下传遍商锋全身,然后在神经的每一个末梢燃烧起来,身定,眼凝,手动,随后四粒魔弹追索着目标激射而出。
马如游龙,纵去如风。商锋和唐渺交替发动魔铳。不到一刻钟,身后的魔弹声已零零落落。半个小时后,他们驰入狼居胥山谷,身后已是静静悄悄。凉风飒飒,世界静好,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商锋心里知道,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
附近的地图早就提前印在他脑子里,这是一条几乎没有岔路的山谷,钢路在一侧纵穿而过。后面,追击的骑兵甚至是火魔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来。而山谷的尽头,是越过银谷塔河的铁桥,那是一道横在面前的绝命坎,原计划是过桥之后……
“你们两个冒失鬼,非要送了命才甘心吗?”那少女待马速稍缓,终于忍不住叫道。
“我可没叫你跟着我们。”商锋皱着眉头,这女孩马术居然不错,她为什么一定要趟这浑水呢?
“你是什么人?到底要干什么?”唐渺魔铳一指,绿色的光芒在指端闪烁不定,厉声叫道。
“我自然是想帮你们,凶什么……”少女望了唐渺的一眼,声音柔和了一点,随即转向商锋,“我倒想问问你们,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两个被通缉的人不应该低调行事吗?这些马都是猎骑士最好的军马,你们觉得森邦最凶悍的骑兵是那么好惹的?”
唐渺哼了一声,“猎骑士又如何,我们宰掉的也有两打了。”
商锋不想回答这女人的问题,“唐少,省省你的力气吧?后面要有硬仗了。”
“你这话倒不像是傻子了,冰森荒原钢路每隔百里设一站,我想下一站的猎骑士应该已经接到魔信,也许正在赶来的路上,我们仨现在是风箱里的老鼠了!”那少女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
商锋一把抓那少女的缰绳,勒住她的马,“下马,躲到山里,他们要抓的是我两。”
“我不!谁知道刚才有没有猎骑士看到,你让我自己进山,那才是让我死。”那少女扬着脖子坐在马上,挑战式的看着商锋。
马群都慢慢停下来,开始自顾自的啃着青草。
“你们两个祖宗,别这时候停下来好不好!”唐渺拨马过来,“行,这事怨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摸到军营那边就炸了庙。商锋,她愿意跟着咱们有什么办法,随便吧,要真死在这,有个女人陪葬也算不错。”
商锋摇摇头,没时间和唐渺解释突变的情况,他甩开缰绳,去收拢驱赶散开的马匹,顺手抓起一把路边的黑泥,抹在自己的脸上,只听身后唐渺问道,“……小丫头,会用魔铳吗?”
“有什么了不起的。”
唐渺将一把短铳扔给那女孩,“等会要被抓住了就拿这玩意来个痛快吧。当然,如果你要享受那些猎骑士大汉,就当我没说。”
“混蛋!”
商锋听到了那少女启动魔铳的声音,但还好唐渺并没有吃到魔弹。
他们没什么时间唧唧歪歪。
很快,猎骑士的骑兵迎头而至,一声呼哨,几匹马转头而去。
“斥候!”唐渺怒骂了一句,商锋和他的魔铳同时爆响。但猎骑士就像泥鳅一样溜走了,只有一匹可怜的马歪倒在地上。
“可恶。”商锋拢着缰绳,不再疾驰。他明白,猎骑士的群狼将转瞬而至。转身朝身后的少女喊道,“等会紧跟在我们后面。”
没多久,远处十几匹马散列成一排。
猎骑士们呼哨着,狂笑着。那些看似散乱的马匹,轻盈的开始踏出死亡的节奏,缓慢的提升着速度。
商锋换到一匹劲马背上,轻轻夹住马腹。他们没有冲锋,连马刀都没有,哪有资格冲锋呢?微风从山谷中迎面而来,商锋和唐渺端起魔铳,就像两座雕像一样。对面的魔铳已先响了起来,弹芒扑面纵横,但大多数都是黑色和红色,只有偶尔数发橙色,商锋心里微松了口气,看来这队猎骑士不以魔铳的准确见长。
显然,猎骑士没太指望在起伏的马背上击中两人,他们的魔弹要的只是运气和惊散马匹。一排魔弹之后。猎骑士标志的弯刀齐刷刷出鞘,半月的队形很快变成了纵队,银蛇一样猛窜过来。狭窄的山谷中,他们选择了最直接的以众欺寡战术。要以奔马的速度和连续不断的弯刀劈刺取胜,就算商锋和唐渺反应多快,也受不了这么强的攻击。
商锋只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都像结了冰,他知道,骏马以这种速度疾驰而来,一百多米的距离也不过是六七秒的时间。他们的魔铳能发射几次呢?身边三道绿色的魔芒闪过,商锋却只送出了两道金色的魔芒……但他已经能清楚的看到寇萨卡张牙舞爪的面孔!没时间犹豫,商锋抛掉手里的魔铳,两腿一夹,双手一探,两把短铳已经握在手中。生死就在此刻!绿色和金色的短芒如同星光坠落。几秒钟内,两个人激射出几十发魔弹。
马匹交错,地上已有七八个猎骑士在翻滚呻吟着。
商锋和唐渺也都大口喘气,他们咬紧牙关。兜回马,立刻从地上捞起两把猎骑士的弯刀。对面还有五个人。他们夹紧马腹,缰绳一抖,风一样冲过去。
对面的猎骑士脸上已经没有了惊慌错愕。刚才二人的短铳用的确是出人意料,如神来之笔,但任谁都知道,这时候他们再也没有发射魔弹的可能。猎骑士的惶恐全都化为愤恨,疯狂嘶吼着纵马而来。
风声相错,距离已经近到可以清楚对方的眉毛,闪亮的刀光在商锋眼中如同迎面而来的闪电。他手中的弯刀也随势而挥,一声闷响,刀锋铿然相交!商锋的手臂震的发麻,对面马上那张脸却突然扭曲了一下,伴着一声惨叫,那身体侧向一歪,滑了下去。商锋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唐渺的弯刀在他身体的另一边开了一个口子。
第二个,第三个……
商锋和唐渺双刀齐挥,如法炮制,有一个猎骑士甚至差点被砍成了三段,像一个巨大的破布偶撒着鲜血栽下马去。
剩下的两匹马突然调转马头,一向强悍无比的猎骑士,用刀背狠狠的敲着马屁股,闪电一样消失在烛龙镇要塞方向。
“你们两个真是魔鬼……”
商锋知道自己和唐渺当得起这个称呼,他们身体因为用力过度,肌肉绷的纠结虬张。浑身鲜血斑斑点点,脸上汗水、血水和抹在上面的尘泥混出了狰狞的色彩……他尽力放松身体,吐出一口长气,咬牙纵马,甩开身后的鬼哭狼嚎,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小丫头,银谷塔河的铁桥才是鬼门关。”
他心里有点苦涩,来的这么快的通缉令,让他们只能喘不上气的一味逃命,谁知道栽倒在泥泞的乱草中的,是不是很快就是自己?
“……你们两个也会害怕吗?其实呢,我有一个主意,咱们可以过那座桥。”
商锋突然觉得这少女顺眼起来,她的眼睛闪着,弯成了很好看的月牙。
天色昏黄,红日渐渐从右手徘徊下坠。
商锋望着渐渐走向银谷塔铁桥的一人一马,暮光映出亭亭细影,晚风鼓动着她的衣裳,身材又瘦又小。
“怎么,觉得挺美的吗?这小娘皮是你的菜啊?”唐渺跟在商锋身后,小心的拉着马从侧面靠近铁桥。他们要趁河边的几个士兵被这姑娘分散了注意力的时候,一鼓过桥。
“能吃吗?”仅有的一点的干粮早在和猎骑士拼命之前就吞掉了,商锋现在胃里早缩成一团。
唐渺嗤笑了一声,商锋知道要不是现在这种情况,准有一大堆挖苦的话从唐渺嘴里吐出来了。
“嘿,这小娘皮不简单啊,你看,很能哈拉呦。”
不用唐渺说,商锋也能看到河对岸的人影似乎在交谈,是很放松的气氛。
没有更好的时机了。两人悄悄的把马牵上路基。几乎是同时,翻身,上马。商锋双腿一夹,缰绳猛扫马的下颌,训练有素的军马,好像已明白自己的使命,嗖的一下便窜了出去。几秒钟内,商锋的马已经冲到离对岸只有几十米,河对岸的森邦士兵很快发出一阵怪叫,他们手忙脚乱的去找魔铳,嘴里乱起八糟的的咒骂着,有个呆呆的士兵甚至都忘了魔铳还没启动。
商锋举铳待放,却愣了一愣。只见森邦士兵身后一个影子猱身而上,一点寒光如电闪动,转瞬间,五个森邦士兵全都倒了下去,脖颈间一片殷红。
“我干的不错吧,连条狗都没惊动。现在我们可以一路向南,穿过狼居胥山了吧。”少女边说边翻身上马,歪着头,像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等待着奖赏,“……如果你的说法没错的话,只要我们走上这条路,猎骑士可只能在我们后面吃灰咯。对了,你们那连发的魔法怎么做到的?能教我吗?”
商锋在马上一时无语,说好自己和唐渺声东击西,反被这女孩当成了道具。他无奈的笑笑。眼前这张脸很漂亮,盈盈的笑看起来一派无邪,人畜无害。
只是……
商锋用手指指了自己的右腮,朝那少女努努嘴。
女孩愣了下,不由自主的用手抹了一下,一斑血点被她被擦成了一片……
唐渺在一旁已经忍不住大笑,“好一只小花猫,他叫周雨,我叫李远,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那少女愠怒的用手背擦着脸上湿腻的血迹。
但没过一会,她赌气一样叫道,
“记住了,我叫云林。云彩的云,森林的林……”
马儿嘶叫一声,载着她钻入了蒙蒙的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