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锋挺直腰板,盯着着面前的雕花窗。
他和唐渺刚回骊河城就被召唤到寒州州牧府中。面前提出询问的,正是寒州职位最高的两位长官,寒州州牧徐吉人和骊河郡守田少怡。
“……你们确认!在烛龙镇要塞没留下任何证据吗?”提出质问的是郡守田少怡,他两道浓眉紧锁着,一张方脸板正严肃,简直可以画到扑克牌上。
“我们一直都坚称自己是霓国人;而且逃离金矿毁坏了所有卷宗,森邦已经没有我们的资料;在冰森荒原钢路我们用的是霓国人的护照;在烛龙镇要塞时涂了脸,那些只打了个照面的人没可能留存我们任何信息。据楚绶卿帮办消息,混同江及烛龙镇的通缉令上并没有我们的有效信息。”
“恩,还是不能大意。你们不能再去森邦或混同江!”田少怡哼了一声。
商锋点头称是。
“听说在烛龙镇要塞还有一个女人和你们在一起,那是什么人?”
“纯属子虚乌有。”商锋心里一寒,“烛龙镇要塞有一个骑兵班在印古塔河拦截我们,身后还有起码半个排在追击,如果我们带了一个女人,如何能逃的出来?这不过是市井之徒肆意演绎,不知道怎么会编出这么离奇的故事来。”
他没办法解释云林这样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消失的一个女人。而且那把刀……,田郡守追问起来,可是要麻烦缠身了。
“算了,少怡,不过是流言。”
州牧徐吉人唇上留着两弯漂亮的胡子,只是已见了花白,一双眸子深陷在眼眶内,似乎总是半睡半醒,但睁开的时候却是精光闪亮。商锋知道,这位州牧大人的外号叫做‘水晶狐狸’,其手段的圆滑和出众的智计可见一斑。那两只眼睛闪了一闪,“宾步城带回的森邦军事布置图就是你们委托给他的?”
“是的,当时情况紧迫,我们已经注意到森邦军警在搜查钢路。我和唐渺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我们再被森邦军警抓住,唯有一死以谢国家。后来得知宾步城是楚绶卿的湖阳旧相识,诚实可靠,所以我们托付给了他。这样,无论如何,情报还可以让人带回来。”
“难得你们如此忠心国事。”徐吉人点了点头。
“带回的情报里就只有森邦的军事部署文件和地图吗?”田少怡追问着。
“还有一份霓国的文档,金矿有一个霓国武官因大爆炸死在那里,他随身携带了一些沿途收集的重要情报资料,已经一并附上了。可以和我们在混同江下游的记忆以及森邦的档案资料互相印证。更重要的是,他的资料显示了霓国新组建的特别任务科进行情报收集的制度和方法,我想这对古国也有很高的军事价值。”商锋答道,“另外……”他转向唐渺。
唐渺从怀中小心的拿出两张纸。“大人,这是虹森密约的抄件。已经译成了华语。”
“很好,很好!难得你们做事如此精细。”徐吉人兴奋的摸着胡子。商锋当然知道,密约的文本对于徐州牧身后的方项城,有着不可估量的外交价值。
“为了销毁我们在那里的档案,金矿所有的保险柜我们都打开了。我们尽量挑选了一些重要档案,但时间紧迫,并没有分类,毕竟我们的森邦语只零星学了两年,没有那么精通。”
“有寒州相关的资料吗?”
商锋扬起头,迎着田少怡目光,这位郡守大人终于忍不住问到了真正想关心的问题,“……有一些,我和唐渺特别注意到了当时寒州相关的资料,不过时间紧迫,我们能携带的有限。主要摘选了一些涉及烟集的资料,因为毕竟我们的任务是去收集森邦的情报,寒州的资料相信咱们古国有更详细的。”
商锋忍不住瞄了徐州牧一眼,他心里忍不住一阵冷笑,古国人做事一向马虎,自己和楚绶卿调查烟集的时候对此就深恶痛绝,连边界的地图资料都含糊不清,何况其他地方呢?所以两位大人更感兴趣的,当然是森邦对寒州所做的功夫,而不是森邦本身的资料。
“好呀。”田少怡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那些材料我们都看过了,非常好,要是更详尽就好了。你们是有功之人,宾步城也是有功之人啊,只可惜他要到两湖钢路任职,不然我真想好好提拔他呢。恩,听说他和那个关伏庸走的很近,你们知道吗?”
“这我们倒不知道,想来都是宗邦留学,多少有些交往吧。不过关伏庸我们其实也是认识的。”
“你们认识!”田少怡瞪大了眼睛。
“是啊,他是山左琴岛人,好几年前我们在易邦游历的时候的认识的。”
“你们还在易邦游历过?”
“回大人,八年前森邦自混同江侵入寒州,寒州到处兵戈,属下和唐渺是同乡,于是远走易邦。四年后森邦与霓国在寒州大战,我们激于义愤,想一起回国抗击森邦和霓国的侵略。在回国的船上认识了同程的关伏庸,但到寒州不久,战事就结束了。我和唐渺投入到军中,而关伏庸则远赴宗邦,其后他组织古国人赴宗邦游学,我们还曾推荐了几个,没想到他竟也到了寒州。”
“原来如此。”田少怡点了点头,“你们会说瓦雷利亚语吗?”
“略懂。”
“人才难得啊。”徐吉人悠悠的道,“你们这次潜行万里,舍死忘生,劳苦功高,我本该重赏。但是其间不可言说之处太多,尤其是关碍着外交,万不能留下词句。你们自己也要切记,过往之事慎之,密之。让楚绶卿草个条陈,以烟集边务有功,暂升一级。先到骊河新军督练公所报到吧。”
“是。”
商锋和唐渺走出州牧府的大门,互相看了一眼,他们不能在州牧府里抱怨,但心里都早骂开了娘。带回来的东西虽然没有完全上交,但虹森密约的文本;森邦在西方详尽完全的军事部署情报;霓国的特务制度;还有很多寒州州牧都不了解的寒州经济、民政、军事信息。哪一样不是对古国重要之极,求而不得的情报?自己固然不贪图什么升官发财,但在你徐州牧、田郡守嘴里,下属的‘舍死忘生、劳苦功高’就那轻贱吗……
他们铁青着脸,从马厩里牵出马,准备回南城住所。刚出州牧府没几步,身后却传来了一个声音。
“商上尉,唐上尉,请留步。”
回头时,田少怡的秘书正站在身后。“田郡守请两位借一步说话。”
一辆漂亮的黑呢子马车已停在街角,商锋没想到田少怡这么快就从州牧府中出来,有点好奇田少怡有什么事情要和他们说。
车帘微挑,田少怡车中安坐,笑语盈然。
“二位贤侄,后天我要为易邦斯锥特领事开一个饯行舞会。你们在易邦游过学,年轻才俊,我特意邀请你们参加,可肯赏光否?”
刚才田少怡的脸还阴沉的能滴下水来,现在就天朗气清,商锋还真是有点不习惯。他和唐渺一拱手,“郡守相请,敢不从命。”
“那便好。”田少怡伸手放下车帘,却在半途又停住了,“你们认识关伏庸,便也替我请他来吧。告诉他,之前他的要求,我可以答应。襄平铁矿的事,就告一段落吧。”
商锋和唐渺的心里的气终于顺了一些。
襄平铁苗与霓国合办,是绝难避免的事情。这本是一步死棋,对于关伏庸来说,更是一步险棋。被请去州牧堂内饮茶,说起来轻松,但那绝不是闹着玩的。带头护苗,说起来好听。但这是寒州,无论是朝堂上,还是市井中,对于在如此敏感的地方挑起国家争端的人,想一脚踩死的才是大多数。有多少北府官员恨得牙根痒痒?有多少买地后悔的士绅几乎抱着大腿跪求关伏庸让步?只有单纯的小民和冲动的年轻人才会忽略这里面的险恶……
当然,风险越大,回报也越没有理由不满意。一个月来,北至混同江,南到摩都,近入乡里,远出白京。关伏庸的名字在各家报纸头版滚的发烫。要知道,哪个时代,任何地方,名望才是人的第一大资本。至于什么候补府尹的身份,州牧允许承办寒州一处魔岩的承诺。那比起来反而不值一提。
但世事不能尽如人意。
楚绶卿的前途就不如关伏庸顺畅了。而作为下属,商锋和唐渺、宋矩的前程,自然也牵在楚绶卿身上。
商锋明白,楚绶卿目前在骊河的官职,只是徐州牧临时处置这位帮办的一个中转站。自己最了解这位楚帮办,他可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所吩咐的差事,更是从来都不可耽搁。但这就苦了宋矩,早收拾了装束,即刻进京。目的当然很简单,想要权力,自然要到权力的中心去。
半年没见,死里逃生,竟然一聚而不可得。
唐渺对此颇为不满,“我不想动,老子对骊河军校教习这个位置挺满意的。”
商锋理解唐渺的想法,自己也是这个念头,楚绶卿不在,自不必回烟集看别人的下眼皮。而骊河,四年前就是自己的目的地。
一念及此,田少怡的邀约就让人觉得有意思起来。斯锥特是什么身份,他和田郡守是什么关系,那可是秃子脑门上的虱子。虽说现在这位易邦驻骊河领事已离职,但眼下的古国,方项城这样的宰执未必可以一直靠得住,可斯锥特这样的外国人,古国的朝廷可是永远都不敢得罪。
于是第三天,商锋和唐渺、关伏庸准时到达了骊河城最好的酒店赴约。
三层小楼不高,但站在雕饰精美的巴洛克石柱旁守门的两个森邦服务生,已证明了这里的排场与众不同。
“先生,霓国的客人在D号桌,请出示您的请柬。”金发帅哥用三成熟还带点血丝的瓦雷利亚语招呼着。
唐渺摇摇头,两个手指夹出请柬,“我们,是古国人。”
“我们!……是!……古国人!”关伏庸的声音简直震得玻璃都嗡嗡响。
“风度,风度。”商锋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就是老子的风度。”关伏庸得意的咧着嘴。
“好,明天再给你买个头版?”商锋耸耸肩走进酒店,关伏庸却又在一边啰嗦起来,“我去,你看这桌椅的质地做工,看样子没准连马桶盖都得是花梨木的吧。这地面,真正的托斯卡纳大理石,这烛台是银的还是锡的?这艺术品位,啥叫高端大气上档次,这才是高端大气上档次……”
“能不能矜持点,土鳖,您真在宗邦混了三年?”唐渺回赠了一个白眼。
商锋也笑笑,“关大官人,听到没,保持矜持。今天可是舞会,会有很多美女呢,你不是一直想和唐三少学上两招嘛。”他巡视着场内,哪有什么美女,不是身材走样、穿着土气的古国贵妇,就是脑袋上奇形怪状插着莫名其妙羽毛的各国领事夫人,无趣。但然后……,他的心突然一缩,“……唐少!”
“干嘛,也要学。咝……,咱半路丢了的小相好。”
“去你的!”商锋皱了皱眉,但没错,一盏摇曳的烛火后面,那个和他们一起驰过草原的少女,此刻正用秋水剪瞳一样的眸子盯着自己。
“谁?”关伏庸凑过来,“哦,就是摩都记者东方云林旁边那个?她就是和你们一起大闹烛龙镇要塞的小妞?不像啊。”
“嘘!”“什么摩都记者?”“叫东方云林?”商锋和唐渺几乎一齐向关伏庸问道。
“……你们也听过东方姐姐的名字吗?”一个瓷娃娃一样的妙龄少女携着云林走过来。扬起淡淡的两抹眉毛问道。
“这位是关伏庸先生了。我有幸采访过关先生,他可是古国少有的俊杰。关先生,这位就是田郡守的爱女,闺字宝月。别小看她哦,今天她可是代行舞会女主人的职责呢。”云林浅笑着,她和田宝月站在一起,就像玫瑰伴着茉莉。
田宝月作为女主人的原因商锋知道,田郡守丧妻已久,这在寒州官场不是秘密。只没想到他会让女儿抛头露面来主持舞会,这在古国官场中可是少见了。
商锋询问的望向云林的眼睛,那脸上笑靥嫣然,目光倏的避开了。
“那东方小姐是否认识我这两位朋友呢?”
关伏庸可不是笨蛋,胖子从困惑到恍然的眼神已经告诉商锋,这半分钟的时间他已经消化出这位记者东方云林和他们嘴里说的烛龙镇要塞小妞是什么关系了。
“正要请教,这二位很有点眼熟呢。”云林的眼神则是深不见底的平静。
“……那由我来介绍吧。”
商锋听出,这是田少怡的声音。
回头时,舞会的主角已到了。徐吉人和田少怡一左一右,中间是一个年轻人,看样子顶多三十岁,他皮肤发灰,身体似乎不是很好。但神彩飞扬,脸上是一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优越感。
“斯椎特大人,这三位可是如今寒州最年轻的才俊。商锋和唐晓是新军中最年轻的两位少校,关伏庸则是骊河郡最年轻的候补尹。另外,我要特意介绍一下!他们三位,可都是在易邦游学过呢!”
“哦,那我必须得认识一下,或许二十年后,他们也会是郡守、将军呢。”斯椎特扬起眉毛。徐吉人和田少怡礼貌而热情的大笑起来,配合的恰到好处。
斯锥特的神态轻松写意,“……三位,我要推荐下,这里的蜜糖乳鸽可是一绝,几位一定要尝尝。……宝月小姐的舞步也是曼妙无比,你们绝不能错过和她共舞一曲的机会……”他捏着高脚银杯,偶尔漫不经心的啜一口红酒,然后随意的攀谈了几句,好像他就是这舞池中的王。
商锋已没心情敷衍斯锥特,心里塞满了疑团,死在冰森荒原的霓国人和她是什么关系?又因为什么自称是摩都的记者?她一路对自己和唐渺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那么……
一个个念头盘旋在脑中,眼前缺乏营养的社交舞会立刻索然无味。悠然的音乐是苍白的,舞池中旋转的人如此做作。随着田少怡的秘书带着斯锥特走向了走廊的尽头,闪进了一扇沉重的核桃木门……
商锋现在心里只有一个结论,此行真是纯属浪费时间。
“……你说他们在聊什么?”关伏庸眼神从远处的紧闭的大门移到共舞的唐渺和田宝月身上。
“还能是什么,人和人聊得,不都是交易。”商锋盯着手里的杯子。
“你这人说话可真噎人。”关伏庸不满的给了商锋一个白眼,“我和你说话,也是交易?”
“当然,我拿真金换你的白银。”商锋不好意思的笑笑,自己还是太容易情绪化。他扫了舞池一眼,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正在和云林盘旋着。
关伏庸眼光跟着转了过来,“你们的小相好怎么回事?我被骗的团团转,还真以为她是什么报社记者呢。”
“谁又能说她不是呢?”商锋摇摇头,他曾经以为自己的真金多少从云林那里换了一点白银,心里自然早没有了那种把握,“她和田小姐过从甚密,怕这个谎不好扯。”
“和她跳舞的那个是?”
“那人我们注意很久了。现寒州南部钢路总裁,前宝岛总督滕正毅。”
“在宝岛杀了三万多人那个畜生?”关伏庸瞪圆了眼睛。
商锋缓缓点头,十几年前古国战败,宝岛被迫割让给霓国。岛上人口三百万,反抗不断,这位州牧,百斩其一!
商锋不知道云林认不认识他,但看到二人共舞,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他别过头,倒上杯红酒,耐到一曲终了,一仰而进。
“周……,商锋,哪有你这么喝红酒的?简直是牛饮。”
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声音。
“陪我跳一曲吧。”云林的脸上风平云静。
商锋的手捏过她的手指,向舞池中央走去。
他腰杆挺直,眼睛越过云林的头顶,鼻尖传来头发淡淡的香味,指间一点光滑细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没话要问我?”
商锋第一次和云林这么近,面前的声音仿佛是从地下钻出来的一样。
“恩……怎么不辞而别?”
“有事忙。”
“魔都记者的事嘛?”
“不是……”
被拒之门外的感觉让商锋觉得很不自在,他的脑子里有一点乱。“对了,那把刀……还在我……”
扶在肩头的手划过了自己的腰间。
他明白自己不该说这句的时候,左手捏着的手掌也早被甩脱。
低头时,只来得及看到云林的侧脸,清眉秀目一隐,手中握着取走的东西,一阵风一样消失在视野之外。
音乐飞扬。
舞池里一双双惊讶的眼睛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