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林闭上眼睛。
一把短刀浮现在眼前,楠木的刀柄用青色的鲨鱼皮缠成锋锐的菱形格子,白银打成的护手上刻着条龙,不管擦得多亮,不久就会又变成灰乎乎的。闪亮的的刀锋上堆着云朵一样的流纹,哥哥说那是反复锻打后精钢的魔法印记,如果用手指弹刀锋三分之一的地方……
她仿佛又听到“嗡……”的一声。
“青木小姐,到领事馆了。”
云林看着熟悉的霓国领事馆,觉得身体里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飞鸽传来的命令是把那两个人秘密抓捕,那柄刀已足够让自己下这个决心,他们对自己有所戒备,但只要耐心等到常春府……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想逃,逃离那片草原,逃离那两个人……
他们在骗自己……,云林发现自己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又已经流了满脸。
“软弱的人才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脑子里回荡着,她用力的擦干脸,但泪水又灌满了眼眶。
“云林!”
云林的泪水不知不觉中止住了,她看到领事馆屋内两个熟悉的身影,浑身忍不住战栗起来,“大人……”
“进来。”
云林走进屋,跪在屋子中间,低头看着面前的地板,房间四角的几案上花干净的枯萎着,四周死一样的寂静,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居然袭击了森邦的烛龙镇要塞!青木云林,不要说这种做法会是青木先生教给你的!”这个声音让云林浑身的血几乎都要冻结起来。
“周雨和李远他们太……太野蛮了。我接到了飞鸽传来的任务,但他们已经攻击了烛龙镇要塞的猎骑士,当时我没别的办法……”
“住口!不要掩饰你的无能,什么周雨,李远,连他们的真名你都不知道……”
云林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嗡嗡的响着,耳朵里听到的话就像沙子一样灌进来又漏出去,一向对自己和蔼可亲的……
过了很久,她才把精神重又聚焦到在地板上踱步的那位大人身上,竖起耳朵,想从那若有若无的声音里分辨出一点信息。
“有意思啊,有意思。”那位大人自言自语着,“拜某人所赐,我们现在不敢做任何举动。”
“大人,事已至此……”
那声音沉默了一下,然后问道,“你们三个人一直在一起?”
“是的,从烛龙镇要塞,穿过元古草原,直到桃南府……但是我没办法抓住他们两个人,他们非常狡猾。我本想到常春府再动手,但后来发现他们身边并没有带什么特别的东西,而且,他们已开始怀疑我……”云林原原本本的把经过讲述了一遍,不敢稍有隐瞒。
又是一阵死一样的沉静。
云林觉得自己只剩一颗心在腾腾的狂跳着。
“……过去两个月的事情,你到死都不要再提。”
“明白。”
云林几乎伏在地板上,这是不可违抗的命令。
“徒飞渊,带云林下去,告诉她接下来的任务。”
徒飞渊是霓国军队中少有的温文君子,云林很感谢那位大人没派板远征。
“青木小姐,你吃东西了吗?”徒飞渊的声音很柔和。
云林低下头,没有说话。
“那还是先吃一点吧。”
很新鲜的鱼肉和米饭,熟悉的霓国风味。云林从那位大人的屋子出来之后,食欲仿佛也恢复了一点。
吃完食物,把餐盒扣好,云林赶紧问道,“徒飞先生,还是尽快告诉我接下来的任务吧。”
“恩,在那之前,我要告诉你另外一件事。”徒飞渊正襟危坐,“我们在冰森荒原,中部的金矿,发现了你哥哥的尸体。”
云林只觉得脑子里轰的炸响了。
“……什么!”她一把抓住了徒飞渊胸前的衣服,“哥哥那么勇武的人,怎么会!”
“再勇武的人也挡不住胸口有七颗魔弹。”
云林的手无力的松了下来,看到那把刀的时候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人最爱做的事还是先欺骗自己。
“……金矿里死了很多人,但唯独你哥哥身上是中了魔弹,所以我们推断,一定是逃走的那两个古国人做的,编号八十七和八十八那两个,听说你……”
“不要说了!”
云林恨恨的把拳头砸在地板上,“商锋!唐渺!我要杀了你们!碎尸万段!”
几天后。
云林敲开了骊河城南城的一扇门。
“关先生,您好,我是摩都时报的记者,东方云林。”
“幸会。不过不好意思,我在会客。”
杯盘碰撞,酒气扑鼻。云林知道关伏庸并没有撒谎,但她可不习惯吃闭门羹,“关先生,现在的情形下,我认为记者是您非常重要的朋友。没关系,我可以等。”
“伏庸。摩都的女记者,那可太少见啦。我们没关系的,让我们观摩一下你这大才子是怎么舌战的,如何?”
云林微蹙了一下眉毛,随即笑道:“看来您的客人并不反对我的采访呢!”
“那……好吧。”
屋子里有四个人,倒有三个穿着军装,当中一个身材不高,眼光锐利,正伸手让座,是刚出声邀请的人。
“不知上校先生如何称呼?”云林瞄了眼军装上的肩章。
“我们和关先生是私交,没有其他关系,恕难奉告。”左手一个人笔直的坐在餐桌边。不由自主的,云林离这个满脸胡子的上尉军官挪远了半步。
“宋兄,你吓到这位记者了。”一个少校衔的军官笑道,他身材宽厚,笑容也很宽厚。
“不知东方小姐有什么需要采访的呢?”那身材矮小的古国军人问道。
“恩,我这一行路途遥远,脚都走疼了,能否坐下来采访呢?”云林微笑着。对付男人,柔弱从来都是最有效的武器。
“当然,请坐。”关伏庸彬彬有礼
“路途遥远,所以我的问题也格外多呢。而且……”云林又送出一朵微笑,“听说关先生刚从州牧大人的监牢里放出来,我也真的很好奇呢。”
“我只是被请去饮了点茶。”胖子笑的很坦然。
“真的?”云林用手托着下巴。
“当然。”
“也是,听说关先生您是宗邦认可的魔法师,还曾组织古国人前往宗邦学习魔法,就算在宗邦也算是名士。郡守大人对您总不该太失礼。”
“东方小姐的功课准备的很充足呢。”胖子的眼睛也笑了起来,眯的更小了,“恩。我确实在宗邦帝国魔法学院学习三年。”
“敬佩。”云林仰起头,“这么说,您在宗邦学习的是铁魔法?”
“何以知之?”
“我猜对了?”云林眨着眼睛。
“没有。”
“哦。”云林没想到这胖子看起来随和轻佻,嘴里却一句瓷实的都没有。扬起眉毛问道,“那您是骊河本地人了?”
“也不是。”
云林嘟起嘴,“那我可好奇了,您不熟悉铁魔法,也不是本地人,是如何发现襄平铁苗的呢?”
“我在骊河访友,恰巧发现了。”
“恰巧?”云林微张小嘴,“这后面一定有个精彩的故事!”
“巧事其实大多无趣。”关伏庸双手一摊,“云林小姐,你可知道?襄平两千年前就有古国人开采铁苗。我在襄平有个故友,经常和我讲起,两千年前华族在此冶铁铸兵,征伐四方,古国运用铁魔法的年头,比自以为是的东方人要早的多了。几个月前我去那里探寻古迹,发现铁苗其实并不是什么巧事。”
“原来如此。”云林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心里却冷哼了一声,自己可不是无知少女,那位先生早就告诉自己,关伏庸所购买的土地,非常准确的笼罩住了铁苗开采的几个要点,那必须是真正的铁魔法大师,临近施法才能发现的,所以一定需要详细访查,绝非一日之功。关伏庸可不是神仙,岂有一指即准的道理?
“听说现在骊河郡的见习魔法师和士绅这一个多月来都在为襄平的铁苗请命?那又是什么缘故。”
“古国土地上的铁苗,又由古国人发现,难道不应该由古国人开采吗?”
云林笑笑,“听起来很有道理,既是这样又何来护苗一说?”
“报纸上说的不是很清楚嘛?好像是说霓国人去年向田郡守提出的要求,钢路沿线的魔岩铁苗需两国联合开采。但关某刚从宗邦归来不久,内里详细情形还需要和田郡守仔细探究。”
“关先生不是护苗的领袖嘛?难道不应全盘了解?”
“关某并非什么领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古国人,对于万国公理和魔法有所了解,所以相关士民绅商委托我和郡守大人陈述下情。至于国内的情形,本人不会比其他人更为了解,只是关某从来没听说过,一国的事情必须和另一国合作的道理。”
云林心里暗自佩服,这胖子当真是滴水不漏,他转向另外几人,“不知各位的见解是否也和关先生一致呢?有人说,虹森之战中霓国流了无数的血,似乎要求一些回报也是情理之中?”
“我们身为军人,不应该发表意见。”大胡子上尉眉头紧了紧,依然一脸严肃。
“霓国人可是自己不请自来的,何况滨城军港已由霓国租借,难道还人心不足吗?因此,这个苗是非护不可的,绝不能因田郡守随口一言,就必须和霓国人合作。”那满面宽厚的男子话却不再宽厚。
“百里兄,东方小姐可是记者。你的话如果被润色几句,那可是一篇不得了的文章啊。”关伏庸脸上又堆满了笑容。
“关先生说笑了,不是所有的记者都添油加醋的。”云林笑道,“不知关先生希望这次护苗活动什么时候结束呢?”
“关某自然是希望尽快结束。但是什么时候能结束。那不是关某能确定的。”
云林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甜笑,“有传言说田郡守承诺,如果您同意了结此事的话,将委任您为骊河郡劝业府尹。您会接受吗?”
关伏庸的笑容仍在,但似乎失去了温度,“东方小姐。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关某都不会接受……”
云林离开这个不起眼的古国小屋时,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怎么?不好打交道?”徒飞渊问道。
“也不全是,关伏庸是古国人中说话难得直白痛快的人。只不过……”云林摇摇头,“他更像是一个易邦人,我有种感觉,他满嘴的高尚正义后面,不过是种种算计。”
“易邦人不难对付!”徒飞渊的笑容难得的放肆。“你知道你回来前板远征他们做了什么吗?”
“什么?”云林并不好奇,随口应道。
“他们冒充官方人员闯入了易邦领事斯锥特的房间,然后在那里翻了个底朝天!”
云林皱了皱眉,“易邦可是大国啊!板远征这么鲁莽,不会造成外交事件吗?”
“没有牙齿的大国算什么大国?”徒飞渊摸摸鼻子,“大人就是想让板远征他们试探一下,看看易邦人会做什么反应。你猜怎么着?易邦人现在召回了斯锥特,一直鼓动古国和我们作对的斯锥特!”
“易邦出访的白色舰队不正在西方……”
“古国有句俗语,咬人的狗不叫。易邦既然只是派出舰队访问,那就说明他们没有和我们开战的决心。召回驻骊河领事,更是泄了底。你知道大人给首相的建议是什么吗?邀请白色舰队访问霓国。等他们看到我们的舰队,尾巴会夹的更紧的。”
云林舒了一口气,“总之,不要打仗就好。”
“有仗打才好!四年前我们霓国一战得到了半个寒州,十四年前一战得到了整个宝岛。哼,如果易邦和我们开战,他们在西方的岛屿就是我们的了。”
云林白了徒飞渊一眼,“那也是海军的事,和你们陆军有什么关系。”
“如果没有易邦人的支持,凭古国人敢在寒州对我们这么不敬?魔岩铁苗还需要和古国合作开采?”
云林扭过了头,不想理这些无聊的事,“稿件还写吗?”
“当然写!他和徐州牧索要候补府尹的事情,他莫名其妙探得襄平铁苗的事情,都要写出来。记得,怀疑他勾结易邦的事不要写的太明显……”
云林皱了皱眉。不过她也搞不明白这个关伏庸,既然推掉了骊河劝业尹这样的实职,干嘛又索要一个徒有虚名的候补府尹呢?听说古国现在财政状况极差,像骊河这样的大郡,一年怕可以卖出几百个,那不过是身官服而已。这一个月来,关伏庸声名鹊起,连那位先生都颇为忌惮……
她一阵头疼,懒得再去想这些麻烦事,嘴里敷衍着徒飞渊,“文章好写,我来动笔就是了。但是你要发布在铜门会的报纸上,怕他们未见得愿意吧。”
“哼,铜门会,乌合之众。去年叶武离开霓国之后,铜门会事实上已经分裂。叶武在南大洋的声浪越来越小。铜门会那些人哪个不是囊空如洗?让他们发几篇稿子是我们在施舍他们。”
云林厌烦已极,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恩,商锋和唐渺有消息了吗?”
“他们昨天从常春府返回了骊河城。”
“你怎么才说!”云林简直要气炸了,她死死的盯着徒飞渊,“你知道我最关心什么!可是如果我不问,你都不打算告诉我吗?”
“你有把握?”
云林横眉怒目,“有什么了不得的,有任何人挡得住魔弹吗?”
“不,你要考虑周全,他们毕竟是古国军官。”徒飞渊正色道,“虽然杀死两个古国军官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大人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你想想,如果失手又当如何?”
“我可以自裁。”
“我可不想你自裁。”徒飞渊声音低沉,充满磁性,“再者你自裁了,大人就没有麻烦了?死人是没有秘密的。你所谓记者的身份一经调查,难免就会和霓国领馆联系在一起。这是你的宿命,不可违抗。”
云林咬着嘴唇,不发一言。
“你必须忍耐!”徒飞渊拍拍云林肩膀,“去见见你的好朋友吧,听说田郡守即将远游。大人需要他的消息。”
忍耐,忍耐,忍耐。她的耳朵里早不知听了多少遍。自己已忍耐了十几年,现在这样,还是要忍耐。但自己还能忍多久?她的拳头攥了几遍,终于用力的跺了一下脚,木然的朝着骊河城中心的郡守署走去。
“……哎呀,是云林呀。”
一个少女不疾不徐的迎面招呼着,她年纪不大,举止却永远是那么礼貌得体,不失分寸。但云林知道,她对自己的确有点不一样,是的,得体中依然有热情。也许,也许是自己和她一样,都是没娘的孩子吧,云林忍不住朝她张开双臂。
两人亲热的打过招呼,云林连忙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宝月,我好想你啊。去了趟摩都,也没什么好带给你的,只在森邦商人那买了串琥珀珠子。我也不懂,你看这成色怎么样?”
仆人搬过织锦的垫子,两人坐在一堵花墙下面。寒州天气凉的早,满墙的金菊都已开得柔嫩娇艳。
“这琥珀清新明亮,晶莹动人,难得是内里还含了蓬远古花草,当然是上品,这我可都不敢收了呢。”田宝月两根白玉一样的手指拿起琥珀,迎着阳光一耀,已有爱不释手之意。
“森邦盛产琥珀,森邦的商人也不灵光,我买的时候可没花费多少,难得的是你喜欢。”云林把手串戴在田宝月的腕子上,一截羊脂玉一样的小臂上衬着琥珀串子,说不出的雅致可人。
“那我就生受了。”田宝月满心欢喜,“于妈,把父亲在白京得的珍珠链子拿来,我好送给姐姐。”
云林连忙谦让。田宝月皱皱眉,“别推辞了。父亲这几日就要陛见,听说是要出国了,我也得先回王渡城,不知道几时能再见你呢。”
云林笑笑,收下项链问道:“怎么这么急?田大人不是郡守嘛,怎么还要出国?”
“名目呢,是感谢易邦退款给古国办学。其实呢,是祺太后让父亲考察各国财政,不过我瞧归根结底还是方项城大人要差遣父亲。可是谁叫父亲是在易邦留学过的呢,方大人手下人才虽众,但眼下的事也只有父亲能担的起了。”田宝月甜笑着,满脸骄傲。
云林脸露惊讶和遗憾,“那你什么时候离开骊河?这几天我可要都来看你。”
“快了!爹爹今天去徐州牧府上,说有两个什么人要见一下。后天会给斯锥特大人办个欢送舞会,那之后就要出发了。你怎么去森邦这么久?不行,后天你陪我参加舞会,然后你这几天要每天都来陪着我。”
“这,好吧,好。”云林答应了,看着她天真无邪的脸,心里却没那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