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林牛儿惨白着唇,不可置信地又往自己的胸膛处看了好几眼,这一刻连稍微的呼吸都是刺痛的。
自己这样了,还能活吗?
刹那间林牛儿心如死灰。
无问道人看着地上蜷缩成团的徒儿,老眼却是一亮。
暗道这小子可以啊,演技进步这么大,这颤抖的白唇,这淌汗的额头,这演得他都快心疼了。
就不信骗不过那瞎眼瘸脚变态婆。
死婆原本嘴角轻斜,讥笑着冷眼看师徒两表演,临死前不管是动物还是人,总要在她面前演几出。好在这师徒两没鼻涕眼泪一起哭喊着跪拜她,这出戏也算勉强新鲜有趣。
但很快死婆眼中的促狭一闪而逝,老旧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好像是真残的。”
她能感觉到此时林牛儿胸膛处有破碎的生命力流逝。
“晦气。”
一夜之间遇到两件破料,死婆哼了一声,手拈绣花针,在黑豹眉间一晃,黑豹双眼完全晦暗,血淋淋地躺在地上死得不能再死。
死婆不再看林牛儿,继续纳鞋底。
可此时的林牛儿却再不能管顾这些,他的身捂向胸膛处,却是穿空并未抓住那根黑柱。
林牛儿惊得冷汗连连。
“怎么……会……”
林牛儿煞白着脸又往胸膛的黑柱抓去。
再次扑了个空……
“师父……”林牛儿瞪大了眼,惊恐地指着胸膛,颤声问无问道人。
“师父,你能看到这里插着一根棍吗?”
“嗯?”
还在哭天喊娘的无问道人一愣,顿住动作,小声地有些气急败坏。
“别加戏啊!紧要关头!紧要关头!”
林牛儿木然地瞪着无问道人,心下了然,师父是真看不见这根黑棍。
好像只有自己才能看见……
这下子自己就连死了,师父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
小林牛儿一时间觉得有些冤枉,又有些委屈。
就在林牛儿胡思乱想的时候,躯体似乎适应了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感,林牛儿讶异地发现,自己居然没那么痛了?
在林牛儿看不见的胸膛深处,黑柱与血肉连接处,一息间一缕几不可视的蓝色幽光向着经脉处推进。
林牛儿身子冷得哆嗦了一下,不知为何,他狐疑地看向深夜外浓郁的黑暗,似乎有什么声音在耳旁若隐若现。
“呲……呲呲……”
林牛儿仔细去听,却又再听不见什么声音。
林牛儿眉心发痒,伸手摸向眉头,神色有些迷惑。
林牛儿又向胸膛上探去,此时黑柱穿体撕裂的剧痛已全然退散,只剩一种拥堵憋闷的闷感。
此时眉间越来越痒,隐隐间一股冰冰凉凉的冷意席卷眉梢。
“这是……”
林牛儿呼吸急促,眼神中迸发出晶亮的光芒。
“这难道是?破穴修道?”
炼灵大陆,普通人要想逆天修道,蝶变为修灵者,须以秘法冲破眉心联通外界,纳灵入体循环内外,才能成为有别凡尘的证道灵修,际会盛世之巅。
林牛儿感受着眉心传来的酸痒胀痛,眼神闪烁。
眉间这一股股涌动的破穴之感,都和云游说书人说的“破阶”几近一致。只是却不似说书人所说的稍感温热刺辣,反倒是如冰霜冻寒。
星域长大的林牛儿没破阶过,也没见识过别人破阶,连问也找不到人去问。
“噗——”
一声轻响,林牛儿眉间如同被风吹破的窗户纸,破出极细微的小洞。
一缕细极的幽白丝线好似活物,如同受到某种牵引一般辗转旋扭着向林牛儿眉间游去。
破阶,就这么简单?
林牛儿新奇之下,看向师父无问道人,师父果然没什么反应。他又转头看向门边死婆,连那老巫婆也未注意到他的异样。
难道说书人所说的修者可视灵力是骗人的?破阶生死难测也是夸大其词?都是道听途说一知半解?
林牛儿思索着,隐隐觉得好似有什么不太对劲。他飞速看了下四周,出于谨慎将满腹的心思压下,并未立即向无问道人透露什么。
但心中骇浪滔天,猜想自己恐怕已是凡人艳羡的修者了。
“牛儿?”
无问道人神色古怪,这徒弟演技怎么忽好忽坏地,直接愣在当场算是怎么回事。
那死老太婆是不要皮残的,又不介意傻的。
无问道人踢了林牛儿一脚,林牛儿反应过来,又是一阵哎呦哎呦喊叫。
直到确认那死婆打消了念头,无问道人才将徒弟从地上拉起。
无问道人给林牛儿拍拍裤脚衣角,粉尘扬得老道咳嗽不止。他拨弄徒儿的小脑袋枕到自己的大腿处,一下一下轻轻给林牛儿挠着后背。
“眯会,大难过后该安心睡会,补补元气。”
无问道人的声音很老很轻,让惶惶一日的林牛儿松了松眉梢,安心地闭上眼沉沉地睡下。
直到徒儿轻缓的呼吸规律地响起,无问道人还是没停下挠背的动作。
三个多月,有多少个夜晚老道在乞求哀诉能重回这样给徒儿抚睡的时刻,好在有惊无险等到这一日了。
无问道人遥望门外乌黑的夜晚,思绪万千。
改命,人还能活点样出来……
老道心中暗叹。
微微星芒下,宫殿门下众人或眠或思,星域生灵只配在无声的黑暗中孤独战栗。
晨起,微露。
新的一天的太阳初升,久违的温暖慢慢唤醒匍匐颤抖一夜的生灵,能在新的一天中呼吸到空气,已值得每个星域人心怀感恩。
戍夜人抖落一身灰甲的寒霜,沉默地整队,无声无息地撤离庇护所。没有向任何人讨要什么,也没向任何人吹嘘一夜戍卫的功绩。
“牛儿,走啦。”
无问道人哑着晨嗓唤了一句。
随着戍夜人整队撤离,无数人已半醒半睡陆续离开了。
普通人在星域,要想活下去,是睡不到自然醒的,他们必须趁着戍夜人完全撤离之前离开,不然庇护所里的强者也许连全尸都不会给凡人留下。
林牛儿揉着眼眶,哈欠连连,却已然习惯,脑子还未清醒,身体便自觉跟着师父往前走了。
“师父,咱们还去东南方吗?”
“还去。”
“师父,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往东南走呢?”
“那里能改命。”
林牛儿又是一个哈欠,师父这一路说得他耳朵都快起茧了,方才从庇护所出来后,林牛儿再憋不出将昨晚的异样同无问道人说明。
无问道人沉吟许久,只说了八个字。
“不可说。”
“谁都不可说。”
一句话里两个“不可”,林牛儿清楚这是强调。
想想师父走南闯北,走过的撒尿路,听过的弥天谎,唱过的阴阳计,肯定比自己这个毛小子多,林牛儿也不纠结,师父不让说,那以后打死他都不会再说。
但林牛儿却不知道,这却更坚定了无问道人要为徒儿改命的决心。
我这徒儿,说不定是炼灵奇才。老道人像是想到什么美事,嘴角轻轻勾笑。
“等到了地方,就得给牛儿你改名字了,牛儿这名字取得轻贱,轻贱好养活。星域地凶,人名不能太重。但到了贵地,却得有个好听的名字。正儿八经的,人家才不会轻瞧了你去。”
“师父我也想好了,你就叫林宇,‘宇宙乾坤,尽在我心’。霸气!”
“师父,那得叫林宇坤,或者林宇心吧?”
林牛儿歪着脑袋,总觉得这解词说得太牵强。
无问道人敲了敲徒弟的脑袋,“你太小,不懂。这叫‘不直言’,也就是‘藏’,就像……不露富。这宇字后面无定数,才算是皆有可能。像你这样的穷苦小子,最需要的就是变数。”
“哦。”林牛儿不理解,也不知师父是不是拿忽悠客人的话绕晕自己,却还是乖乖点点头。师父给自己取的名字,自己用着便是。
“牛儿,咳咳。”
“以后你也习惯习惯,自己就叫‘林宇’。要说我林牛儿,就改成我‘林宇’,知道了吗?等到了地方,林牛儿只能算作你的乳名,可得记住了。”
“记住了,我叫林宇。”
“牛儿真乖。”
无问道人满意地抚着花白胡须。
一老一少顺着羊肠小道往前走,走了两个时辰,一个人也没遇到。星域里普通人只会窝在哪个犄角旮旯求存,不敢大摇大摆在路上行走,实在逼不得已得跑路逃难,也会像老鼠一样一溜烟窜过去。
林宇把腿走酸了,泥泞的小路才渐渐拓宽,汇成延连天际的宽敞大道。
师徒两没忍住饿,又灌了几口水。正是艳阳顶天的正午,炎灼的热汽让世界变得扭曲起来,依稀间地面隆隆作响,闷雷般的声音让师徒两条件反射地往下一蹲。
远处,兽牛喘着哧哧粗气成队驶来,只是这一次押的不是囚奴,而是一群高谈阔论的贵人。兽牛队每匹兽牛眼神锐利,肚大如斗,抓地有力,显然车队是吃饱睡足才悠哉哉来探路的。
未等林宇细看,无问道人便伸手压低林宇的脑袋,贴着路边躬身站着。
一群衣着光鲜的少男少女闲坐三丈余长的轿撵,其内好几位年纪约同林宇一般上下。路过师徒两时,少男少女都被师徒两的邋遢样子逗得咯咯直笑。
其中一个十岁青衫少年探出脑袋,戏笑着问。
“老道?”
少年有些不确定,无所谓地耸耸肩,拉长声又问。
“不管你是啥,你是刚从衍裂缝隙那来的么?”
无问道人弯腰行了一礼,才答。
“是。”
“离得还远吗?”轿撵中双辫的姑娘扬着眉梢,不耐烦地扫了眼单薄的穷酸老道,和那脏兮兮的小子。
“不远,坐兽牛车的话一个时辰内,应该能到了。”
无问道人听出了姑娘语气里的鄙夷,却是不敢表露分毫。在星域这个地界,贵人喘口气,都能把师徒两喷死。
“怎么还这么久!还碰上臭要饭的,倒霉!”
双辫姑娘闷声斥了一句。
“明玥,怎么说话的!待会就到了。”
轿撵中一个较为年长的十四岁青衫少年责怪了一句,还没等把话说完,轿撵中一个身着白衫的少年怪笑一声。
“啧啧啧,要不是得去探查裂缝,我是真不想跟你们这群家伙坐到一起。都是些什么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西铭风,你别太嚣张!”
那叫明玥的少女咬着后槽牙怒道,却似碍于什么顾虑不敢真的发作。
“这世道啊,不对劲。”
西铭风又是阴阳怪气长长叹了一句。
“好了!都消停点!出了学府无事生非,小心记过!”
一个灰白胡子的长者从车队后徐徐而来,三言两语就斥得一众弟子噤声,再不敢言。
那长者紧束玉冠,双眼如炬,衣袂飘飘,就连发间白丝也顺滑如缕缕银蛇。
长者独自驾驭一只兽牛停在师徒两面前,皱着眉目光驻足在老道身上,似是有些心疼。
“老道勿怪,黄口小儿不知深浅,禹城子代弟子赔罪。”
“先生言重了。”无问道人又是一揖。
禹城子伸手,“拿些吃的来。”
护卫将包裹从后面的粮轿中取出,恭敬地递到无问道人面前。无问道人也不扭捏,直接收下放到林宇双臂中。
禹城子似是有些犹豫,从怀中取出一锭银,斟酌着开口。
“老道切莫误会,昔日我也曾与道门有缘,无奈俗尘难了,今日得遇老道,还望老道替我这个无缘老朽,穿件道袍。也算了却我一桩心愿。”
无问道人此时才终于抬头,看了眼同样历经沧桑的禹城子。
“道门不食嗟来之食,不如我为你卜一卦?”
“也好。”
林宇就见师父无问道人细细看了看禹城子的口眼眉鼻,又嘟嘟囔囔掐了几个指头。才沉声叹道。
“此路若是不返,恐不吉。”
禹城子闻言,却是不怒反笑。
“不返就不返吧。世事哪能皆如我愿。”
“敢问老道又是要去何处?”
“安元城。”
林宇一怔,这是他第一次从师父口中得知准确的目的地。在此之前,无问道人从不言明。
还小的林宇还不知道,无问道人之所以不说,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带着徒儿安全地走到安元城。
既然不确定,便干脆不去跟徒儿说明。要是真死在路上了,就当原本的目的地便是死地好了。
一群贵人很快就走了,林宇望着滚滚烟尘里走远的兽牛队,轻声问道。
“师父,为何你独独告诉那长者,我们要去哪?你不都说要万事小心吗?”
“废话,两句话不到就送师父一件道袍,路上你碰到过哪个人有他这么大方了?没钱人没办法才抠,有钱人是都抠,又吃又拿你好意思不回答?”
“小小年纪,脸皮忒厚。”
“一边吃一边走,还得赶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