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一棵巨木后边,一身脏污的无问道人瘫坐在地,一身道袍被风刮得破烂不堪,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那张老脸上挂着干涸的泪痕,可老人还是在哭,伤心地干嚎着哭,却是心里见泪。
在林牛儿被罡风扯进去的那一刻,老道恨不得跟着徒儿一块去了。可赵儿和玲儿拉住了他,年老的身躯挣扎不过,一路被扯着走了许远,才险险退到了旋涡边缘。
可赵儿刚一松手,无问道人就一头扎进了旋涡中,无奈罡风太过强悍,无问道人始终难进半步。只能哭停在原地。
那些剩下的威虎盟修者惜命,谁也不会为了个老道涉险,急急绑好幸存的人奴便离去了。
刚开始的时候,无问道人靠着从尸体上捡来的余粮有一顿没一顿地果腹,到了傍晚就颤巍巍抖着步子到最近的庇护所落脚。
一个多月后,尸体上搜来的粮食吃光了,无问道人只好挖野菜根垫肚子,几乎把方圆十几里的野草都挖空了。
最近半个月,野草想挖也挖不到了,多亏运气好,给一位赶路的过路人卜了一卦,才换了点饿不死的粮饼。
无问道人也知道,但凡被带入空间裂缝的人,哪还有命回来。自己若是就这么呆在原地,时日也是无多。
可他每日里还是会哭等在原地,盼着林牛儿乖巧地回来。
如若不等,他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也不想再能做什么。
林牛儿寻着声音找来,模糊的视线一撞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林牛儿一下子就站住了。他抬手用手肘的衣物来回抹了抹眼角。
而这一瞬同样看到徒弟出现的无问道人,先是一愣,接着大喜,接着又是一愣,急忙忙也抬起手肘上残破的布抹了抹眼泪。
“师父……”
林牛儿瘪瘪嘴,压抑着哭腔,扭着脚走到老道身前。
老道也半倚着大树颤巍巍扶着树干起身,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林牛儿到底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当鼻腔清楚闻到师父熟悉的气味时,
哇——地一声,
终于走近师父的林牛儿一把环住师父,嚎啕大哭。
“好啦好啦。”
无问道人的干瘪手掌轻轻拍着林牛儿的背,不敢太用力,一是因为怕徒儿身上有伤,还有也是实在是饿得没力气了。
无问道人又抬起手肘抹了把老泪,向天长看,唏嘘终于得次老天垂怜。
罕有地扑在师父身上哭成泪人,林牛儿好不容易从悲痛的情绪中抽离后,想到自己自从七岁后,就不再像个小孩窝在师父怀里哭了。
林牛儿双颊一烫,从师父怀里躲开,皱了皱眉故意引开话题。
“师父,你怎么还这么臭?是那些修匪还在这里吗?”
林牛儿又看了看无问道人的道袍,与其说是道袍,不如说是勉强缠身的道道布条。周身没一处逃过罡风的祸害。
“师父冷不冷,穿成这样会不会被说成老不正经呀?”
无问道人看了看自己身上挂着的衣物,老脸一红,这些天光顾着惦记徒弟的生死,完全忘了道门的脸面了。好在重点部位的布料还在,也不算有辱师门。
无问道人抬头看了看天色,淡淡的月牙已经爬上天穹,夕阳垂落,漫天的红霞如万顷残血。
“天快黑了,赶紧走,日落前没赶到庇护所就麻烦了。”
无问道人虽是为了转移话题,但心里的急切却是真的。
林牛儿闻言也眯眼远眺,看到了万山暮霭中平飞远空的鸟禽黑影,额前的碎发也染上了几分柔和的黄昏日照。
可无论是他还是无问道人,此时都无心欣赏星域的所谓黄昏盛景。
在炼灵大陆,每日弯月朦胧时,万般生灵都需膜拜夜晚,在冷夜的寂静中龟缩在庇护所中瑟瑟发抖。
自遥远的上古传说至今,每到夜晚,大陆内所有生灵的修为都会在一息间被动无痕卸去。哪怕修炼至圣尊巅峰的炼灵人族,若无特殊功法炼器傍身,也和凡人无异。
暗夜来袭,但凡在庇护所外被不可触摸不可探测随机显现的暗影蔓延沾身,无论凡人修者,无论修为高低,皆会身化白骨粉碎而亡,史中无一例外。
而庇护所庇护生灵的唯一命门,就是贡灯不灭。
夕阳斜影下,历尽磨难重逢的师徒两还没来得及好好寒暄,就踏上了前往庇护所的路。
“吃吧,给你留的。”无问道人从漏风的道袍里布掏出一块黑霉点点的粗粮饼,一块少有的完整的饼。
“这怪你,叫为师我等太久了,我等得了,这饼等不了。”无问道人拍了拍饼面上的小黑点,递给林牛儿。又说:“吃吧,毒死鬼比饿死鬼好点。”
林牛儿乖巧地接过饼来,把饼掰开,仔细对比了下,确认大小一样,递给无问道人一半:“师父,我还小,师父要是老是吓我,我会长不大的。”
“胡说!谁不是吓大的?快到庇护所了,快全吃干净了。”
林牛儿狼吞虎咽,“师父,这些天你怎么藏住饼的?庇护所里的人就差吃人了。”
无问道人得意地指了指脚下那只鞋,“垫在后脚跟了。脚味大他们不会搜。”
林牛儿僵住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咬着饼的嘴不知是该咽还是该吐。
“放心,为师用草叶包过了。”
五里路程师徒两一步未停,终于赶在夕阳完全没入群山前到了最近的庇护所。
平铺在林牛儿面前的,是一望无尽的寥落废墟,放眼望去,林牛儿看不见残垣断壁的边界,眼前所见的屋舍建筑大部分都已坍塌,唯留缠绕的藤蔓植被弥漫扎根在疤痕深处。
目之所及,到处是绝望的末世气息。
废墟中坍塌了一半的宫殿顶端,一块星石散发幽幽白芒,犹如亘古不灭的星辰,这是所有庇护所的统一标识。
宫殿前守着五名戍夜人,全身灰色戎甲,神情冰冷肃穆。
看到戍夜人,林牛儿和无问道人都收起了嬉笑。
戍夜人在炼灵大陆,极为特殊,不为任何派系利益斗争,不为任何权利宗族驱使,他们存在的唯一信条,就是抵御长夜护守万灵。
此时宫殿前一根恢弘的圆柱体残骸上端,已经架上了约五丈大的黑锅,其内戍夜人已经填好一夜所需的燃料。八方赶来的各式行人,黑夜将至前陆陆续续躲进了宫殿大门。
戍夜人对于寻求庇护的人并不理会,自顾自地做着抵御黑影的所有准备。
“进去罢。”无问道人抬头看了眼高挂的那座黑锅,嘱咐林牛儿。
“最近来了帮怪家伙,待会进去了不要听,不要说,更不要看。”
“师父,我知道了。”林牛儿一脸郑重。
可师徒两刚一走进大门,还没等林牛儿看清庇护所宫殿里的情况,一只大脚就拦在了师徒两面前。
“搜一下。”
大脚的主人是个长马脸麻子修者,看也不看师徒两一眼,对着右侧一个瘦猴长相手下吩咐。
瘦猴三两下把林牛儿和无问道人摸了个底朝天,林牛儿乖乖地张开双臂,不敢有丝毫反抗。
但就像无问道人说的那样,当无问道人把脚抬起来的时候,那瘦猴急忙捂鼻喊道:“别抬!别抬!快放下!”
林牛儿终于无奈得知,刚刚师父确实没有撒谎。
可旁边的双马尾姑娘却没林牛儿那么幸运,长马脸麻子一脸淫笑来回搜身,牵着小丫头的猎户哭喊着拜倒在长马脸麻子几人面前,连连求饶。
长马脸麻子只呸了一声,又畏惧地扫了眼外面巡逻的戍夜人,撇了撇嘴骂道:“干瘪的,没意思。”
双马尾姑娘和猎户这才千恩万谢地躲过一劫。
庇护所内部还算宽敞,因原有的宫殿右侧和中部坍塌至底,给唯存的左侧空间隔档出了扇面空间,让林牛儿没法一眼望到头。
凭林牛儿的经验,那种有屏障的地方一般都是早来的星域修者或是有实力的派系霸占。
像他们这样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只能紧挨着庇护所的门边位置,瑟瑟发抖地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林牛儿挨着老道,眼看着天渐渐暗了下去。
呼——
北风呼啸,一阵阵阴厉的掠影声随着如潮水的黑夜隐隐绰绰。在天际最后一缕阳光消散前夕,灰甲戍夜人将一枚守星丹投掷进黑锅之内,烈火涌起,瞬间将蔓延而来的无尽黑暗强势逼退。
这一刻,所有未能赶到庇护所的生灵,生死难由己。
也就在这一刻,在浓烈的黑暗刚好将其淹没的一刹那,一个独眼驼背的瘸腿老太婆走入庇护所的光照中。
她拄着拐,一只手提着竹篮,背上扛着一头毛色如墨的巨型黑豹,黑豹鼻尖还残留着一口气。
老太婆一撅一拐走得太慢,扛着的黑豹还来不及完全没入光晕中。
突然,濒死的黑豹爆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吼,引得庇护所门边的众人视线齐齐往老太这边看来。只见那黑豹臂部被黑暗舔了一口,待到进入光圈中时,竟然直接凹陷只剩下了骨头粉末,被呼呼的北风扬飞。
林牛儿看向庇护所光晕外的黑暗,除了死黑依旧什么也看不到。
老太婆颤颤巍巍走进宫殿大门,也不深入,就挨着林牛儿师徒两不过几丈远的地方卸下黑豹。
黑豹砸向地面扬起一片尘土,老太婆就地盘腿坐下,轻轻把手里的竹篮放下,盯着黑豹缺失的臂部,叹了口气。
“可惜了这完整的皮。”
感叹完也不管门边这些普通人吓得发白的神情,从竹篮的线团中取下一根绣花针,刺中黑豹眉心,黑豹残留的一口气被生生定住,想死也难死。
接着老太婆从篮子里取出一把剪刀,从黑豹的眼睛处剪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将那黑豹的皮完整剥下,不流一丝血水。
再之后,老太又将篮子里的线团拉出,舌尖舔了舔线头,眯着独眼小心穿好线,开始一针一针地缝补黑豹皮。被剥光的黑豹赤裸着血红血红地躺在身旁,看着老太婆缝着原本属于自己的黑皮。
“你的皮背最适合纳鞋底。可惜损了,明天还得再找找,要是毛色不一样亮,又凑不好一双。死婆我年纪大了,不喜欢麻烦。”
死婆一边缝着,一边和黑豹絮叨,上了年纪后,她做针线活的时候就习惯留着灵兽一口气,陪她聊天解解闷。
自从远远扫了死婆一眼后,林牛儿就谨记师父的嘱咐,不敢再多看这老太婆一眼。这幽幽深夜,他的耳边清晰地传来许多人牙齿打颤的声音。
可林牛儿窝着只求平安,那死婆却在纳鞋底的途中抬起头来,恰好看向了师徒两坐着的方向。
死婆皱纹沟壑的眼精光烁烁,慢下手中银针,细细打量起几丈远的林牛儿。
此时林牛儿浑身的泥垢早和崖边消解的冰霜一并脱落了,一张稚嫩的脸光洁白净,虽说营养不良面颊凹陷,但面相讨喜也算可爱。
死婆满意地笑了笑,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询问黑豹。
“男孩皮,做什么好呢?”
无问道人只觉头皮一麻,他虽然交代徒弟林牛儿不要多看多管,但他却是一直绷紧神经,时刻注意着四周的变动,特别是这个连夜里都让人胆寒的古怪老太婆。
死婆的眼神向林牛儿一瞟,无问道人哪还有什么不明白,这是把阴毒的主意打到他徒弟身上了!
“牛儿,你怎么了!”
无问道人瞪大眼珠,夸张地扑倒在林牛儿身旁,又喊又叫,声音大得保证这老太婆再怎么耳聋也能听见。
这老太婆又独眼又瘸又驼,无问道人可不敢保证她不会还聋。
“牛儿!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无问道人作势去拍林牛儿的胸膛,下了狠力,拍得林牛儿胸膛砰砰作响,连连作呕。
“牛儿!你这病还痒痒吗?你别挠啊,这都起水泡烂啦!”
“烂啦!”
无问道人以刁钻的角度掀开林牛儿的衣领,在保证那死婆看不到的角度一掀一合,嘴里不停地重复着“烂”字。
林牛儿跟着师父多年,虽然有些懵,但看师父的反应,很快也联想到了死婆那处。
林牛儿捂着胸口刚要准备痛苦地配合师父。
突然,林牛儿觉得胸口处真的传来蚀骨的剧痛,就像一把利剑狠狠刺入胸膛,他震撼地低头看去。
瞬间,林牛儿惊得瞳孔一震,只见一根黑如墨的不规则长柱贯穿他的胸膛,随着他的呼吸规律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