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鹿王就在空无一人的草地上，静静看着雷诺一行人离开的那个地方，等待着。

等到了一个青年。

阿不思，哦，在这个丛林里他可以是罗宁，走到了鹿王的面前。这头鹿在刚刚的战斗中负伤并不轻，脖子、前胸、前蹄、腰腹、背后全是一道道的伤痕。但这些红色的痕迹仿佛是巨鹿身上黑色的皮毛上最完美的点缀和纹路，染血后透红的黑角与之搭配在一起浑然天成，拥有这一股野性的壮美，和一种强横又无情的王者气息。

罗宁看着这鹿，空白的眼眸里却没有大鹿的倒影。

上一次罗宁看着这鹿的时候，他们俩之间的强弱还没发生颠倒。罗宁虽然满身泥泞，刚从一个栖身的小山洞中醒来，但却是神完气足带着7个空想的怪物之姿。比起那时身姿矫健却惊慌的鹿群之王，现在这头大鹿虽然满身伤痕，却是一头真正的鹿王。相比之下，身上还挂着村子里三条咒文大山的罗宁才是两者之中更弱的一方。

所幸这次没有拖油瓶，罗宁也自信自己能逃离，于是他缓缓向大鹿走去，在距离七八丈的地方停下，摊开双手说：“现在你如愿成了王了，可你的王位又能支撑多久呢？”另一边，他留在雷伽雪身上的传音魔法也已经断断续续地传来欢呼声，开来雷诺他们已经成功地返回村子。“你看到这次来的那帮人了吧，他们不会放弃猎杀你了。王与猎王者永远是这大陆上的主题，永恒不变的矛盾。我也不知道如何自处才能成的上是抱有善意了。”

大鹿盯着罗宁。他没有起身，也没有发出声音。

罗宁捂着脸转头而去，后悔自己和这只畜生的交流里居然还用着这么人类化的语言。毕竟这也只是一只鹿，即使成王，大名的力量似乎也不足以支撑他买过普通生命和超凡生命之间的鸿沟。

但是鹿王却罕见地对着罗宁微微低头，连带着头顶的鹿角也或萎缩或移开，仿佛发出了邀请。罗宁也是被吓了一跳。这一低头就已经说明大鹿在他面前放弃了王的姿态，交出了主导权。

哪怕这个王者姿态也是源自罗宁的一点……赏赐？

罗宁尽量放松自己，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走上前去，伸手按在了巨大的鹿头上。

“王权……没有……永恒……帮助我称王……已经是你……的善意”

罗宁猝不及防被吓了一条，随后赶紧平抑这自己此时想记录下普通生命称王后心智发生的奇妙变化。他快速调整自己的心智，等待着一波无声的交锋。

因为这声音，并不是罗宁读心的结果，而是鹿王主动投影到罗宁的脑海中的。

……

艾青看着爆发欢呼的人群，还有手提着木刀的雷诺，感受到一种由心及身的复杂感受。

天旋地转的晕眩，冷彻骨髓的寒冷，五脏六腑火热的气息和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

这些是失望、仇恨、嫉妒和无助。

雷诺伸手虚按，继续向来自庄园的磊管家汇报着这次狩猎的收获：“除了刚刚那些猎物，这次最重要的收获还是密林那边的王权更替。白凶已经不是这片密林的王了。”

这句话听得这个中年人面露惊喜，抓住雷诺的手，声音颤抖地说：“那……是你吗？”

同样激动难耐的还有在一旁站着的雷伽雪。但是雷诺马上就浇上了一盆冷水：“不是，这次猎王成功的居然是那只鹿。”

“常来村子附近那群鹿群的首领？”雷伽雪也明显感到很奇怪，向雷诺确认。雷诺点了点头，说：“我原本以为这次猎王的会是山涧那只黑熊。但仔细想来，似乎这次的猎王就是这只鹿发起的。虽然这次在王座附近留下气息的是那只熊，作为诱饵的也是鹿群。但今天那只大鹿，哦不，鹿王……它今天在整个过程中的表现，似乎一切都在它的预料之中。相比而言，黑熊更像是被迫入局的参与者。说实话，今天的这个猎局，简直像是猎人捕猎一样环环相扣。”

就连没有看到现场的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帝国人都知道一件事情，这片大陆上从来就没有简单的生命。但是一只鹿展示出了往常人类展示的权谋伎俩，确实也是一件令人大受震撼的事情。

沉默了半晌，磊管家开口问雷诺：“这只鹿……你有多少的把握猎王成功？”

“十足的把握。”雷诺握紧拳头，漏出健壮的肌肉线条。一旁的猎人们也是一脸的轻松，仿佛刚刚看到的一场猎王之战只是等闲。确实，鹿成为新王虽然罕见，但却着实不能让这帮斗过虎驱过狼的猎人们紧张起来。

磊管家听到这话，瞬息间展开刚刚紧张的脸，笑着说：“既然这只新王还在你的把握之中，那总体来讲这次王位更迭对我们来说还是一件好事。村子不必搬，白凶的威胁也被解决了，还能带来这么多的猎物。最重要的是人都回来了。”

雷诺自信地一笑，振臂高呼了一声，一众猎人和渐渐聚拢过来的青年们也都跟着呼应。在一声声的“欧拉！”欢呼声中，他们扛起猎物和剩余的木材往村子走去。连磊管家也忍不住跟着大伙兴奋地呼喊了两声。

忽然一只手臂搂住艾青的肩头，把暗自愤恨的艾青吓了一跳。阿不思不解地看着这个从自己手臂中窜出去的年轻人，忍不住问道：“这么入迷吗？”

艾青脸一下涨红了，仿佛在掩饰着自己的羞涩地说：“谁不想当上猎人啊。你看他们那帮人的样子，仿佛这次猎王他们是主角一样。就算这样，他们舞会上不是照样有很多年轻漂亮的妹子贴上去？”

“也有女猎人的。”阿不思认真地纠正道。

“女猎人就不能喜欢女孩子？”艾青忽然之间又恢复到没脸没皮的样子。于是两个人打闹着，也想着村子里走去。

只是艾青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雷诺那个自信握拳的样子。他猎王的仪式已经几近成功了，他的猎物居然是只鹿？居然是只鹿！那算哪门子的王，那算什么猎王？如果是鹿，哥哥当时肯定是手到擒来。那现在站在那里享受欢呼的，就是成为猎王的哥哥了！

他还没成功，艾青暗自地想，丝毫没有发现自己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换上了一股决绝坚毅的表情。鹿嘛，说不定自己也能试试？想到这里，艾青忽然想起，自己前几天是不是已经试过一次狩猎了？好像目标，就是一头大鹿。

艾青越想越觉得有些印象，正想仔细想下去，他的肩头和头就一阵剧痛。他转头看向阿不思，他已经将两条扁担一左一右的放在艾青的肩头，似乎还想放上下一条。艾青大怒，放下扁担就去追打阿不思去了。

……

“你……和他……真的很不一样……血缘……真奇妙……”

罗宁手摸着鹿王，知道自己此时在鹿王的心目中就是艾青。之前的魔法起效了，但也验证了罗宁的猜想——艾青的哥哥果然是这只鹿和艾青之间故事的关键。罗宁自己都庆幸自己这几天早早搜集了相关的故事，于是他只能点点头——尽量表现出艾青谈论他哥哥时候的那种一副习以为常的炫耀神情。这只大鹿的反应确实出乎他的预期，能听懂人话还能够形成连续的思维，确实是让人赞叹非凡的改变。罗宁一边默默记住这个变化，一边开声问到：“你印象里，我的哥哥是怎么样的人？”

鹿睁开眼睛，看着罗宁，“说”：“你有的时候像他……强大而富有自信……甚至莽撞……有的时候你又不像他，我感觉你的力量……超出了我的理解……超出了我的认识……”

语言越来越流畅了，罗宁暗自想着；他也同时警觉于这只鹿开始意识到，在推动它登上王座的过程中罗宁使用了超凡的力量。“没有技艺的士兵只能采取计谋。”忽然，罗宁想到了一句很好的借口。

他脱口而出这句话，而这获得了鹿王轻轻的颔首。“明智的道路……”

似乎这句话说服了它？罗宁有点拿不准，起作用的究竟是什么了。

是他们头顶那句灿烂的“一切顺理成章”吗？

还是这句来自皇帝陛下的金律良言？

鹿王看着罗宁的琥珀色的眼睛，说：“你为何不走上他的道路？你应该有一些这方面的才能。”

“哥哥来不及将他的本领和见识都教给我。”罗宁说，心里也终于因为鹿王重归于控制而放下心头大石。每次在北境使用魔法的时候，罗宁总会感受到那种失控边缘、仿佛在巨浪上驾船的吃力感。“所以我也不会走上他的道路的，也走不上他的道路了。”

“那你希望我做什么？在今天那个猎人猎王的时候杀掉他吗？”鹿王终于问到。

罗宁微微一笑。他终于等到了他希望讨论的话题。同时，这结果也让他兴奋莫名。从罗宁第一次在雨夜接近望月村，遇上这头鹿和艾青的时候，这个灵机一动跳出的布局，似乎今天就能看到回报了。

压抑住自己成功试验的好奇心、成就感和兴奋，罗宁说，“不需要如此。我只需要你在两天后制造一点混乱就可以了。”

“在东边十里的庄园，撞塌几堵墙，然后逃跑。”

……

三天前，雨夜中，望月村的不远处，一个青年倒在一头鹿的身前。

这不是他原定的目标，但已经丧失理智的他，已经对于目标失去了自己的判断。也因为这样，这必然不是一个合格的猎人，他也因此成为不了猎人。

这鹿看着倒在地上的人影，有些犹豫自己是否应该下杀手杀掉这个年轻人。他的气质与当初那个人太像了，但技艺却差别巨大。当时那个人在猎王的过程中被三头王同时反猎的情景依然让它记忆犹新，尤其是他踩在一只王的尸体上，挑衅其余两只王的身影，给当时还年幼的鹿带来巨大的恐惧。

忽然，这鹿感受到了一阵可怕的气息。抬起头，那是一个瘦高的身影，满身泥泞衣服破烂，两眼中空无一物。它刚想跑开，却忽然眼睛失去了焦点，仿佛再也看不到眼前这个男子。但这鹿依然非常的惊慌，多次低头查看倒在泥地中的青年，发出一阵阵示弱的哀鸣；同时它的蹄也焦躁不安地刨着地，倔强地与空气对峙。

天空开始出现第一行咒文，而双瞳空白的瘦高个却吃惊地注意到这只表现出人类情绪的鹿。它巨大的身体甚至可以媲美在北境常出现的王们，但这并不是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它看向那个倒地青年时候表现出的犹豫，和它现在遇到不理解的事物时却强装的镇定，简直就像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头畜生。

一个想法跳进罗宁的脑袋。为什么自己不试试看尝试像北境人一样依赖于大名的力量，然后在迫不得已的时候用空想兜底？本身在北境使用魔法的时候就已经感觉非常吃力，为何不用北境人的手段呢？

忽然这个瘦高个笑了，伸手抚摸在鹿的头顶，而鹿浑然不知。按道理，我也应该是一位王啊！罗宁想到，如果成功的话，他能够得以更少地使用魔法，减缓自己被巡查队、各类遗迹和皇帝感知到的时间。看了看那个躺在地里的青年，他走过去粗鲁地拍醒这个倒霉蛋，问到：“喂！你叫什么名字？”

罗宁做好了动用魔法的准备，结果这个青年迷迷糊糊之间居然回答了：“艾……艾青……”

倒是省了不少事情，罗宁想着，一边构筑着第二个空想。罗宁的意愿随着空中构画出的第二句咒文而成为现实，这个瘦高个体内真正的主人却在想着刚刚那个疯狂的想法。手底下的脑袋因为莫名其妙的触感和无法动弹的身体停在了原地——后者是主要原因。罗宁稍稍往内一探，看到的居然是三只王倒下的样子。

成为王吗？野心还挺大的。不对，一只鹿居然都会有野心，这已经足够奇怪的了。

罗宁想了一想，轻咳了一下后开声宣颂。“认可我的善意，贡献你的力量；我将同意称你为王，并让你预支王之力。”

鹿的双眼变得更加的迷茫。罗宁也是一时头痛，正考虑如何把这个宣颂改成一头鹿可能听得懂的说法，这鹿忽然点头，它的眉心开始出现一个纹路，宛如疯狂生长的荆棘。

居然成了？罗宁也是有些惊喜。随后他挥挥手，继续他刚刚未竟的魔法。那鹿晃了晃头，仿佛脑袋里多了什么东西。再看了一眼地上的艾青后，他猛地跑开，仿佛下意识地远离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