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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成道,于鹿园中,为阿若多五比丘等,及汝四众言:一切众生……”

几个和尚捂嘴偷笑,前方讲经的大和尚双眸微阖,缓缓抬头看一眼从宝殿顶部纷纷下落的灰尘,透过尚未修补好的屋瓦,一个年轻男子擦擦额角的汗,正在仔细聆听屋内和尚讲经。

那和尚微微点头,看向底下僧众,重新念道:“一切众生,不成菩提,皆由客尘烦恼所悟”

这声音许是比之前昂扬了许多,僧众闻言,齐齐俯首低吟道:“阿弥陀佛”

叶开听见房顶下传来声音,怔了一下,重新挥起瓦泥奋力修补。

他于卧龙山逃出来之后,自觉罪孽深重,便于两禅寺中做了一个义工,至今日,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

至傍晚余晖将尽时才修补完宝殿屋顶,顺着木梯下到地面,双手双腿布满污泥,先是将手脚污泥搓去,拍打灰尘间,一个青衣僧人走上前来,先是道了一声佛号。

叶开双手合十朝那僧人行了一礼道:“了静大师”

了静道:“主持说施主若是想听讲经,明日可跟随寺院僧众一起”

叶开呆了片刻,俯首行礼。

那僧人自去后,年轻男子将木梯放下来,抗在肩上,一路沿着寺院小径行至寺外半里处一间简陋木屋,将那木梯放在墙边,推门而入。

天光顺着仅有的窗户透进来,照在一方木桌和一张床上,墙角放着一口锅,几只碗,如此,便是一个暂居之地。

自从修炼了那阿鼻经之后,叶开夜夜梦见以前自己所做过的事不说,还夹杂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从不久前的某一天开始,体内妖经像是拥有自己意识一般,无时无刻不在运转当中。

叶开将铁锅拿出门去,烧上热水,准备今天的晚饭。

树林另一侧传来嘈杂的争吵声,听了几息时间,原来不是争吵,是山下那些灾民。

了静师傅说可以去和僧众听经,翌日一早便换了干净衣服朝两禅寺山门走,才到门口,一群神色状态都不怎么好的人围坐在门口,各个眼巴巴望着庙门。

叶开迟疑片刻,正要返身回去,身后朱红庙门开了。

几个僧人抬着冒着热气的粥桶从寺庙里出来,周围百姓如同饿狼一般扑了上去,几个僧人拼命将他们拦住,有人大叫:“都有都有,别抢!”,却没人能听进去,几人拿着碗扑在粥桶边上,那几个僧人被众人拥促时抬不住,粥桶被打翻在地,米粥流了一地,许多人疯了般趴在地上,企图能吃到几口。

一众僧人见状微微摇头,半晌双手合十轻念佛号。

叶开侧过那许多人,走到了静师傅身边。

了静眉头微皱,轻轻摇头,随后领着一众僧众又进了寺庙。

“师傅,你东西掉了”,叶开俯身捡起一张纸,了静闻言,转身看见叶开手中东西,罕见露出一丝慌张神色,随即笑道:“不过是佛像而已”,伸手拿过那纸,塞入袖中。

“佛告迦叶:我般涅槃七百岁之后,是魔波旬渐当沮坏我之正法,譬如猎师身服法衣;魔王波旬亦复如是,做比丘像、比丘尼像、优婆塞像、优婆夷像。亦复化作须坨洹身,乃至化作阿罗汉身及佛色身,魔王以此有漏之形、做无漏身坏我之正法”,方丈觉空于僧众前读经,至此处时,了真俯首道:“阿弥陀佛,魔波旬坏正法时,当做是言:菩萨昔于兜率天上没在此迦毗罗城白净王宫。依因父母爱欲合和生育是身。若言有人生于人中为诸世间天人大所恭敬者,无有是处”,说到此处,低声道:“弟子有一事不明”

觉空道:“但说无妨”

了静道:“若是世人皆知魔王,我等知他是魔王,魔王亦知我等知他是魔王,却依然以有漏之形,坏我佛法身,该如何?”

觉空闻言,许久不答,一炷香后,低声道:“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既非菩萨,魔王亦有相,此相不在他人之眼,若在他人之眼,便算不得魔王”

了静呆愣半晌,重新站定。

叶开听懂了,却又没有全部听懂,乃至于一整日都在琢磨宝殿中听到的对话,傍晚下出庙门时,却没见到围在寺门前的一众灾民。

远见了静从山下行来,罕见道:“走走吧”

叶开跟在了静身后,和尚轻声笑道:“白日听懂了没有?”

叶开摇摇头。

了静轻叹一声道:“魔王本无相,有相之人非魔王,真正作恶的人,并不会让众人觉得他才是恶人,但凡你觉得他是恶人,那他很可能不是”

叶开恍然大悟。

那一日之后,山下灾民再没有来过庙中,转眼到了腊月寒冬。

这段时间叶开天天随着僧众听经,虽无长进,可自认为曾经那些罪孽已经慢慢开始在佛经沐浴之下得到了救赎,一日,了静找他,问他肯不肯拜入两禅寺门下,自己尚有一个弟子名额。

了静是达摩院的弟子,叶开拜入他门下自然也是达摩院的弟子。

达摩院是两禅寺精修武学场所,叶开正被妖经烦恼,自然是求之不得,于是便拜入了两禅寺门下,成为一个僧人。

身为达摩院弟子,了静却不修两禅寺经文,反而整日枯坐屋中画佛像,叶开见过他画的那些佛像,有怒有笑,有嗔有痴,甚至于一些不堪入目之图画,了静问他:“是不是很疑惑,我虽为出家人,却画这些有背佛门戒律的图画?”

叶开称是,了静道:“不识众生相,又怎可普度众生?”

叶开还是不懂。

一日,佛前腾起千万纸张,却不是经,而是画。

了静置身佛前,经文纸页环绕在他身侧,如锥状探入云霄,那一日,了静比他身前的佛更像佛,那些画比两禅寺的经更像经,和叶开一般细瘦的和尚,意外的拿出降魔杵,什么也没说,孤身下了山。

叶开又成了一个人,这一年的年关还没过,达摩院戒律堂中,叶开一袭青衣,第一次捡起了了静留下来的那只笔,如同了静一样坐在案前,却不是画,而是写,将一篇篇经文一字不落抄写在纸上,期待有朝一日能如了静那般。

也是那一天,叶开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能如仙人一般。

可是,为什么总是写不出来文字呢?

大雪落在两禅寺中,白茫茫一片,山下灾民再也没有来过,那日粥桶翻了之后,便不再有人上山,寺中僧人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个个忙碌自己的事情,叶开整日整日在了静留下来的纸上用了静留下来的笔写那些不知是谁留下来的经文,可是仍旧是一个字也写不出。

主持问他:“你可见过天龙?”

叶开摇头。

主持道:“既然没有见过,又怎么能画出来?即便画了出来,你又怎知画的对不对?”

叶开明白了,他不懂经文,因此写不出来,谢过方丈之后,重新拿起了笔,这一次,写下的却不是佛门经文,而是那篇名叫阿鼻经的妖经。

果然,字字都在纸上,方丈点点头离去。

那一个个字迹,比任何一篇经文都要熟悉,写在纸上直直透到案几之上,只用了不过半月时间,那张原来黄色的檀木桌子,已然被笔下墨水浸成黑色。

叶开喘着粗气找到方丈,道:“我无法阻止体内妖经运转,越是想阻止,越是运转的厉害”

觉空方丈不说话,只叫他去扫雪。

深冬的天气,两禅寺的雪总也扫不完,前脚扫完,后脚又落在了地面上,叶开不吃不喝扫了三天,累倒在地上。

醒来时却见方丈微微摇头。

透过门朝外看去,大雪依旧没停,一直下一直下,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颜色,寺中僧人浑然不受这大雪的影响,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只有那雪在脚底踩得咯吱咯吱响。

叶开迷茫看着方丈,觉空方丈轻叹一声:“你看见的只有那雪,自然扫不完,不妨忘了那雪,两禅寺的冬天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叶开恍然大悟,重新拿起了扫帚,雪是雪,又非雪,方丈让他扫的,不过是自己心中那片固执,阿鼻经是妖经,可是叶开从来没用它做过一件恶事,妖不在妖,在于人。

那一日,两禅寺天空大雪依旧,可是两禅寺的地面上,再也没落下过一片雪花。

一如当初了静收他为徒那般,魔无相,有相者非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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