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刚过，两禅寺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了尘师叔死了，死在山门下，另一件是和了尘师兄一起下山的了空不见了。

也可能是一件事，叶开见过了尘师叔的尸首，身上没有伤，脸色很祥静，有僧人猜测是了空师叔杀了了尘畏罪潜逃，因为了尘师叔死状像是熟人出手，正好了空师兄不见了。叶开第一时间想到了师傅了静说过的话，魔无相，有相者非魔。

可了空师叔的确是不见了。

戒律院的僧人不信了空会杀了尘，一是没道理，二是了空的身手不像是能杀了尘的人。

叶开迷茫了，按照戒律院的说法，凶手似乎又有可能是了空，不管怎么说，先要找到了空，然后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戒律院派出弟子前去追查，还没几天，山下又传来噩耗，灾民都死了，去年一年少雨，因此才能在冬天下了一场持续了半月的大雪，可在那之前，山下已经起了饥荒，那些许久不曾上山的灾民原来是死了，没有多远，就死在两禅寺所在空明山十里外的山坳里，白骨堆叠在一起，死状极惨。

叶开想起了那日打翻粥桶时师傅了静的面孔，想起了了静说过的话：“不识众生相，如何普度众生？”，叶开当时想到的解决办法只有一个，众生若死了，那便再无众生相，超脱肉胎之外，方能解脱。

如今灾民果然死了，方圆十里，除了自己，想不到谁还会有同样的想法。

传回消息的人不止带来了消息，还带来了一片约莫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的纸片，听说是在白骨下的泥土中发现的。

叶开认得那张纸，和自己日日抄写经文的纸没有不同，甚至墨香都是一模一样。

有人说是了静杀了人，叶开不相信，那日佛前，细瘦的身影明明更像佛。

叶开看见那纸片时浑身颤抖不能自持。

夜里，叶开翻遍了禅房，试图找出来了静不可能杀人的证据，可是找来找去，也没能找到第二种香味的墨以及第二种材质的纸，叶开去找方丈，方丈道：“我也不曾见过天龙，你去见的时候记得画下它的样子”

于是叶开下山了，拿了一柄剑，通体幽黑，两侧白刃。

两禅寺周围没有什么人，灾民除了跑了的都死了，一点线索也没有，他不知道去哪里找了静和了空，孤身坐上了朝东的船，船夫不是本地的人，和他儿子两个人掌着从空明山至白首崖这一段水路，见到僧人似乎很怕，却又什么都没说，不单船家一副很害怕的样子，就连后来上船的乘客也都纷纷离自己远远的。

水面有些颠簸，一个小孩子在船中玩耍，不小心被浪一晃，晃在了自己身边，叶开伸手抓住那小孩，本来急促呼喊小孩的母亲忽然捂住了嘴，像是叶开会吃人一样，叶开不懂，他小心翼翼把孩子还给那母亲，小孩子嬉闹着围绕着他打转。那母亲似乎松了一口气。

直到下船，叶开也未曾跟船上的人说上一句话，甚至走时若不是自己掏出银钱来，船家压根没打算问自己要船钱。

叶开微叹一声，纵目望向这个名叫汇财镇的小镇子，一条大路从岸边直通向镇子另一侧，两侧古色建筑一字排开，后边儿是田野，只是隆冬未消，被大雪覆着，白茫茫一片。

镇子很奇怪，人来人往却都是一副严肃面孔，像是发生了什么怪事一样，凡是自己走到的地方都被投来奇怪的目光，他们似乎像看着一种珍稀动物一般看着自己。

叶开走到茶摊前，掌柜本来说说笑笑，看见僧人打扮的叶开，立时不做声，叶开要了一碗热茶，两个包子，端上来的却是酒和肉，叶开皱了皱眉头，道：“掌柜，我要的是茶和包子”

那掌柜呆愣一下，连忙点头哈腰道歉，说是自己上错了，急急将酒肉撤去，换上清茶和包子。

叶开再也忍不住，小声问道：“掌柜，此间可曾发生过什么？怎么人人见我像见了鬼一般？”

掌柜一呆，眉头微皱凑近了叶开身边道：“大师远道而来？”

叶开摇摇头，只说是第一次下山。

掌柜叹气道：“半年前，来了一个妖僧，见人便说是妖是魔，打死打伤许多人，他走了之后，此间出现了更多的和尚，也不知真假，咱们做的一般生意，哪里敢招惹他们，因此见了师傅人人都心怯”

叶开闻言愕然，算来时间，倒和了静下山时差不多。

掌柜又道：“去年闹饥荒时，许多百姓去往西两禅寺讨粥，后来听说不少人死在了空明山十里外的山坳里，人人都说那妖僧便是两禅寺僧人，可是两禅寺在咱们这儿时间已久，谁会相信僧人会杀人呢？加上后来那妖僧出现，此间百姓便人人畏惧和尚，因此出现了许多流氓装扮成和尚的模样欺压百姓”，掌柜说话间脑袋微微一指，“您瞧，那不是？”

叶开侧头回望一眼，不远处的街头，三五个和尚正将一个布摊掀翻，那老板无端挨了几个和尚一顿拳脚，几个和尚似乎看见了茶摊前的叶开，远远望了过来。

掌柜忽然一顿，指着叶开背上的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满脸惊恐。

叶开摇摇头，喝了几口茶，将包子揣进怀中，掏出银钱放在桌上，顺着来时的路出了镇子。路过那几个和尚时，看见他们眼神中的复杂情绪，像是讥讽，又像是得意，还有一丝不怀好意。

还未走出小镇，远处茶馆老板便糟了殃。

树林里，叶开找到一处干净地方坐下来，从怀里拿出两个包子慢吞吞吃着，片刻，从路上传来一阵说笑声，抬头望去，视线尽头出现的正是那几个和尚，见了叶开先是一愣，随即互相看了一眼，径直朝叶开走来。

“那和尚，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法号什么？”

叶开听见几人问话，道：“从两禅寺来，不知去处，尚无法号”

几人闻声哈哈大笑道：“我等也是从两禅寺来，也无法号，也不知去处，不如结伴而行？”

叶开摇头，两禅寺近半年加上自己，不过下山四人，死了一个了尘，失踪一个了空，了静下落不明，哪来这么多和尚。

那几人中一人没好气道：“忒不识抬举，算啦算啦，既然都是一路人，不想入伙那也不能强求，咱们走吧”，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叶开身边，低头瞧见叶开依旧吃着包子，才一息时间，五人齐齐动手朝叶开扑了过来，却几乎同时都扑了个空。

再看叶开，依旧是坐在不远处吃着包子。

那五人挠挠头，撩起袖子挽起裤管，大叫道：“妖僧！一起上，别让他跑了！”

说话间又扑了过来，依旧是扑了个空。

叶开站起身来，低吟道：“我与几位并不相识，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耳侧传来浅笑声道：“你不认识他们，他们可认识你呢”

叶开闻声回头去看，但见身后树杈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红衣少女，许是在此地时间已久，那五个和尚吃了一惊，口中惊呼：“红衣仙姑？”，瞬间夺路而逃。

“想跑？”，小姑娘口中清喝一声，掷出一段红绸，滴溜溜穿梭在五人中间，竟不知多少长短，将远遁五人捆在一起，又拖拽了回来。

“大和尚，你说怎么处置他们？”

叶开眉头微皱道：“此事和姑娘无关，不如放他们走吧”

红衣小姑娘闻声，笑道：“你这和尚真不知好歹，我帮你抓住了欺负你的人，怎么能说和我无关？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叶开道：“既然这样，那就放了他们吧”

小姑娘道：“那好，就依你”，用力一甩，将那五人甩出老远，等掉下来时，各个撞在旁侧山壁上脑浆崩裂，显然是死了。

叶开见此情景，不由得吓了一跳，往后退缩了几步，察觉到心中动了怒，平息一阵只念了一声佛号。再不理会那红衣姑娘，转身朝五具尸首处行去。

身后红衣姑娘见状，从树杈上跳下来，拦在叶开前面道：“人是我杀的，这便与我有关，你若是想去超度，请找别人去吧”

叶开犹豫片刻，转身便走。

“你的剑给我瞧瞧”，小姑娘忽然伸出手探向叶开背上的剑，只一霎那，眼前僧人转身拂手捏腕一气呵成，小姑娘惊呼一声，方才未能看出这和尚本事，当真是小觑了他，心中先是一惊，随后咯咯笑个不停道：“原来是个花和尚”

叶开急忙松手，双手合十，微微俯首行礼，起身继续赶路。

身后那小姑娘紧紧跟了上来道：“你叫什么名字，当真从两禅寺来么？”

见叶开不说话，又道：“听闻两禅寺出了一个妖僧，是真是假？”

片刻又道：“你这般大摇大摆的走，若遇上四合门人的话，怕是会有一番麻烦”

一连说了许多，叶开都不曾应一句。

小姑娘生气了，停住脚步大叫：“喂，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

眼见叶开脚下不停，气鼓鼓呆看半晌，转眼又跟了上去，伸手就去捉叶开的剑，那僧人这次却不在动手，脚下斜跨一步，瞬间拉开距离，红衣小姑娘不论怎么追总也追不到。

如此竟行了三四里路程。

叶开甩不掉身后尾巴，兀自烦恼，迎面走来一伙儿带剑的人，之前还有说有笑，忽听一人大叫：“妖女！”

几人闻声抬头，正瞧见前方叶开身后的红衣小姑娘。

那小姑娘轻呼一声，道：“真是麻烦，你们几个臭虫总跟着姑奶奶干吗？”

眼见叶开与那几人擦肩而过，眼珠微转大叫道：“不如你们看看那和尚是谁？他可是从两禅寺下来的”

几人闻声，立即齐齐回头，叶开正走着，听见这声音，眉头微皱，立时便察觉到有人从后边靠近了自己，一双手抓住叶开肩头，冷声道：“你是两禅寺的和尚？”

叶开道：“正是”

“果真是两禅寺的和尚，先别管妖女，将这和尚拿下！”，一片抽刀声，下一刻，耳侧罡风突起。

叶开吃了一惊，急急往后退了数丈，小腹蜷缩避开横砍而来的一刀，随即眼前闪过亮光一阵，又低头避开从头上而来的招数。

喘息间往后退了数丈道：“我与诸位无冤无仇，为何平白无故刀刃相见？”

“哼，最见不得的就是你们这些妖僧淫道，口口声声念着阿弥陀佛，背地里却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其中一人大叫一声，“别让他跑了，妖女等会儿再收拾她！”

叶开闻声，转头便跑，即便再心如止水，此时见了刀剑，哪还能镇定自若，身后几人随即杀到，对着叶开后心便是一顿乱砍，眼前僧人立时向前扑出，平平趴在地上，避开身后杀来招数，往旁侧一滚，立时板板正正从地上站起来，如一个不倒翁似的左摇右晃，接连闪开几人围攻。

“这妖僧身法怪异，一起上！”，说话间，那几人已将自己团团围住，刀似莲花般齐齐朝中间劈下。

远处小姑娘一脸惊讶看着前方和尚，眼看危及之时，伸手递出红绫，将那几人刀剑缠住，只此一瞬，叶开从人群中央拔地而起。那红菱立即松开刀剑，捆在叶开身上，连拖带拽将叶开拽至自己身边。

“跑！”，才落地，小姑娘发出一声清喝。一手拉过叶开，朝雪地中遁去，临了不忘激起数层雪末挡住身后追杀几人。

那一行人紧紧追着二人直至一条深涧边上，此地裂开一条地沟，往下足足十余丈，小姑娘眼见无路可逃，身后一行人还是不知好歹，生了戾气，转身抛下叶开，仗着两段红菱杀回身后。

只听见一阵叮叮当当的打斗，原来那红菱末端还系着利刃，远处似红莲盛开一般绽放在雪白大地上，叶开吃了一惊，怕她杀人，急急冲入人群阻止，可仍旧是晚了，转眼间，一行七八人只有一个尚还活着，朝远处深涧逃去。

小姑娘正要追，被赶上来的叶开拉住。

和尚罕见道：“不要再杀了！”

红衣小姑娘一脸怒容，这一拉一拽，本来尚能追上的活口转眼跳入深涧消失不见。

小姑娘气急败坏道：“跑了他一个，他又会带来十个百个，这一个不杀，明日后日就得杀十个百个，说不定我们也逃不掉，你真是个笨和尚！”

叶开闻声愕然。

小姑娘看见眼前呆愣住的叶开，深吸了一口气的，无所谓道：“不过也没什么，反正我又不怕，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哼！你去为他们超度吧”

说着走到不远处深涧边，试图找到跑掉那人。

叶开将此处众多尸首摆成一排，口中默念经文，许久之后方止。

小姑娘无聊的待在他身后不远处，大叫一声：“完了没有，咱们得逃啦，待会儿更多人来想逃也逃不掉！”

叶开迈步前行道：“你我不是一路人，不用跟着我”

身后红衣小姑娘闻声气呼呼追上来道：“你个大和尚，好不知好歹，我救了你一命，感谢的话不说也就算了，还赖我没让你被他们杀了不成？”

又道：“你既然恨我救了你杀了他们，那他们杀你时你为何要躲？索性让他们一刀杀了不是更好？”，见叶开脚下不停，急急追上去，拉住叶开道：“你说话啊！”

叶开冷声道：“与你没什么好说”

“哼，想必此时是我在，你不好动手罢了，你们这些和尚，没一个好东西”

叶开闻声一愣，道：“你还见过其他的和尚？”

小姑娘一呆，随即道：“那自然，你若是乖乖听我的话，我就告诉你另外的和尚去哪了”

叶开眉头微皱道：“你告诉我他去哪了，我自然听你的”

耳侧想起一阵清灵笑声：“大和尚你当我三岁小孩子呢？我若是告诉你了，你肯定头也不回去找他们，还怎么听我的话，真要想找那几个和尚，你就乖乖告诉我你叫什么，伺候本姑娘伺候的高兴了，说不定会带你去找找看”

叶开闻声，深吸一口气道：“叶开”

小姑娘闻声，小声嘀咕一遍叶开名字后，伸手道：“我叫苏瑶”，见叶开并没有伸手的意思，又缩回了手道：“咱们现在先去找个地方吃一顿，然后再去帮你找人”

说着迈步走在前面，身后叶开犹豫一阵，起步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