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座上的卢员外仔细的打量着七爷,看着他稍微有些凌乱的头发与发白的发鬓,手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痕烙和掌心突出的几个茧子,且洗的早已看不清原本颜色的衬衣,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这位先生我就直说了,你对我们府上的马瘟了解有多少?”
仍然站着的七爷抿嘴一笑,心中暗道,看样子是真急了,上来就如此就急不可耐,连留我喝杯茶都功夫都不给。
“卢员外,您又何必试探我,只怕不只是马瘟那么简单吧?”
“哦?何出此言?”卢员外有些兴趣的眯了眯眼,朝着七爷问道。
“鄙人不敢断定,今日我在菜市场时听闻小贩有关府上的一些言论,请的多是马夫而非马医,我在进府时也看到偏院那有一些新鲜的泥土,多半是溜马造成的吧?”七爷老神在在的说道。
“且不说你的推论是否正确,这又和马瘟有什么关系?”卢员外依旧笑眯眯的说道。
“马要是生病了,要么马上就好了,要么就马上就死了,又何须在意溜马?更应该在槽里休息才是,我们这可不是战乱之处,养马多半是为了游玩和送货吧?因此定然不可能是异马,不可能有精力支撑它们进行日常的遛弯。且马瘟不请马医而请马夫,对外宣称的缘由我尚且不知,但我觉得,多半是根本没有马瘟吧?”七爷脸色不变,自信满满的说道。
卢员外再次定神看了看他,有些惊喜的鼓了鼓掌,这事终于看到点解决的希望,说道:“先生好本事,恕我先前无礼,请务必随我去马槽看看!”
“运气罢了,当全力以赴。”七爷谦虚的说了几句,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果然,有本事的人到哪都受尊敬,哪怕他外观看上去有那么亿点点像乞丐。
……………………………
不见往常入耳的马蹄声与嘶叫声,长长的马槽里面,放眼望去竟看不见一只马,都病恹恹的躺在地上,有气无力的低吼着。
“先生请看,这是为何?”卢员外眼中满是心疼,平日里欢快活跃的马儿变成这样,使原本最大爱好就是骑马奔跑的他,语气也带上了几分急促。
七爷走到各个槽间里仔细看了看,伴随着马槽尽头的滴水声,来回渡步的同时微皱着眉头,低着头作思考状,有点意思!水质优良,粮草上等,环境处理的也相当得当,这是哪出问题了呢?
“可否让我看看今日刚死去的马尸?”七爷望了一圈没有什么太大发现,向卢员外询问道。
在带路路上卢员外提起了今早又有一匹马死去,因此在此刻听到七爷的请求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便领着七爷到了一匹干瘦的马尸前。
七爷不顾卢员外诧异的眼光,直接掀开白布用手摸起了马的肚子,撬开马嘴,又掀开了其眼皮,黄色的眼珠子……嗯?黄色?
“可否让我解剖一下马尸看看?”七爷心中隐隐有了一些猜测,再次对着卢员外询问道。
“先生请便。”
卢员外毫不犹豫的同意后,吩咐周围的一名下人将解剖的工具搬来。
七爷操起一把锋利的匕首朝马肚划开,在一片血肉模糊中找到胃袋开出一个小洞,能看到里面还有着一些尚未消化干净的粮草,看样子上一位马夫当真没有说谎,确实是好好喂东西了。
七爷看到这些干草后,心中大定,更加确定了心中的猜测,但还是低着头装作继续思考的样子。
正当卢员外有些急躁打算出声提醒再问时,七爷这才“恍然大悟”的抬头,笑着对卢员外说道:“卢员外,我明白为何了。”
“槽里的不是本地马吧?这些都是老马了,大部分身上还有疤痕,可是原先是战马?”不等卢员外提问,七爷便开口询问道。
“并非是战马,我们大周如今除北方战乱严重,我们南方何来的战乱,这些都是早年为我的商队拉货时受的伤,如今便由我来为这些功臣送终。”卢员外有些感伤的说道,若非有着如此缘由,他又何必天天苦恼到处于战斗状态?
“原来如此,卢老爷高义,这场“马瘟”的源头便是老爷你为它们打通的泉水池。”七爷点了点头,缓缓说道。
“什么?!先生的意思是有人往这泉里投毒?但这池我每天都有吩咐人检查的。”卢员外连忙说道。
“并非是毒,而是这滴水声。”七爷不紧不慢的说道,又恢复成平日里那种老神在在的状态。
卢员外此刻更加迷茫,疑惑等着七爷的下文。
“卢老爷,若是有人在你睡觉时在你耳边打铁,你可安心?这里都是长期对周围警惕的老马,对声音的敏感程度超乎你我的想象,对它们而言夜里的滴水声,无异于我们的打铁声。”七爷保持姿势继续说道。
“死去不过俩个时辰,我观马尸眼球却呈淡黄色,这种情况只有在精神错乱的疯马上才有,正常应当为黑色才是!”
“长期被这种声音困扰,神情萎靡也是正常,睡眠不足之下,食欲不振甚至绝食也并非不可能…………”
七爷神情不变的侃侃而谈,最终推出他的假设。
“只怕这场“马瘟”的开端正是开泉不久之后的事吧?是否多数死去的马都是在早上起来时发现的,而饿死的马也不在少数吧?”
没错,这些马都是被吵死的!
“这……怎会如此荒谬,你又怎敢如此断定。”卢员外有些难以接受的看着七爷,但心里亦明白并非毫无可能,甚至在多数方面都对得上七爷的推测。
“员外不信的话,今晚将滴水的山石移去,一试便知。”七爷依旧自信满满的说道,这话都让我给讲完了,我还能不撑着?
夜深人静,长月当空之下,卢府的某一偏房当中,一老一小在床上正面对面的坐着,周围只有一盏跳跃着火光的烛灯,黄色的光打在王小虎脸上,而七爷的脸上则暗地看不见神情。
突然,七爷对王小虎说道:“你想不想念书,读出功名来做大官,将来出人头地。”
“七爷,您这是啥意思,咱这些年不都是跑来跑去不行就溜的吗,这可是您告诉我的,现在应该关心的是马槽里的马吧。”王小虎有些疑惑的说道。
“你今年八岁了,正常人家6岁开始就念书,爷以前总想着自由自在,倒忘了你还是个小娃娃,现在爷可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差事,不能差了你的。”七爷的脸在暗淡的光线里看不清神情。
“七爷,您到底啥意思,虎儿是傻没错,我也承认在路上看到那些小书童是有些羡慕,但我就是要跟着您,捡我的人是您!”王小虎哪怕语气激动,但仍然傻里傻气的说道。
“爷答应以后不敲你头了,我啥时候说扔下你了,我是说要是顺利的话我在府里有份差事,能安稳的供你上学堂。”七爷语气不变的说道。
“那没事了爷,我也挺想念书的,听大人说念书能赚银子满五俩车!”王小虎听着听着突然激动的说道,甚至比刚才还要激动上一分。
“那是学富五车!在外面没我的允许你别说话!”七爷恨铁不成钢的又给了王小虎一个爆栗,烦躁的说道。
“赶紧给我滚去睡觉,看见你就来气。”
静谧的夜晚,昏黄的灯光,只剩下一个老人独坐的背影,此刻的他不再是平日无所不能的七爷,只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迟暮老人。
“你是叫无名对吧?你到底是谁,有什么事就直说吧。”七爷对着一处空无一人的地方说道,画面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紧接着,一团光晕毫无预兆的从桌底下飞出,在闪烁了几下后,渐渐变成了先前那副白毛少年模样。
“我叫无名…………”无名仍然重复着上次说过的话,呆呆地看着他。
“七……爷,饿。”突然间他又磕磕巴巴的朝七爷说道,这一回眼里不再呆滞,而是带有了几分人性化的渴望。
七爷就这样看着无名,这位平日里对王小虎外一切事物风轻云淡的人,在此刻眼中竟有浓浓的追忆之色,浑浊的眼中隐隐约约还有几分泪花闪过。
低头看向脚边,那个扎着包子头扯他裤脚的顽童仿佛还在他身边,依旧大声嚷嚷着死老头子……
“铭儿………”
七爷无意识的呢喃了一声。
转眼间又恢复清醒,他重重地看了一眼无名。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可以如你说的那样收留你,但你以后得听我的安排,你可明白?”七爷深深的吸了口气,纵使有千百种疑惑,他也不想再去计较什么得失,很多时候被赖上了,就已经不是你能决定的了。
无名似乎对“收留”这个字眼有着不同的反应,缓慢的对七爷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句“七…爷,饿”
“你少跟那个臭小子学说话,要跟爷学,你等着,我给你拿吃的去。”七爷忽然在这个如同白纸的少年身上看到了王小虎的影子,心中生起阵阵后怕。
银色的子午线划过天际,无边无际的蓝色涌过白板天空,是早上了。
“七爷你是这个,请务必在寒舍住下,帮我多照料一下这些老马。”卢员外一边说着一边比起大拇指,对七爷敬佩的说道,仅仅一晚上,他今早再去马槽看时,好些马的精神状态跟之前相比不知好了多少,对于对养马有真本事的人,他向来都是尊敬的。
死去的马儿是自己对不住他们,卢员外在暗自神伤的同时,下定决心要更好的照顾剩下的老马。
虽心中十拿九稳,但在听到此事解决后,七爷还是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下了,这么多年的养马经验,让我去医治疑难杂症或许不行,但是,不是生病方面的问题,可就撞我枪口上了,什么问题我没遇到过?
“承蒙老爷厚爱,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七爷脸上挂微笑,又接着说道:“我门外还有个小徒弟,可否让他与我同住?”
“自然如此,我这府里别的没有,就是地方大!七爷的那匹赤血马也不是凡品啊,想来在府中住下,也能更加方便的照顾那些老马。”卢员外挥了挥手不在意的说道。
见卢员外同意自己的请求,七爷也不再矜持,出了门后装模作样的朝一处走去,在东边边缘废弃的小房子里待了一会后,领着无名走出。
“你今后便叫做李无名,是我的外孙,你可明白?”七爷认真的对着李无名说道,说话间带上了几分连他本人都不曾察觉的希翼。
李无名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七爷脸上又恢复了往日淡淡的微笑,但又似乎与往日有所不同。
七爷想了想,带着李无名在城中逛了逛,也不管他有没有记住,主要是自己想熟悉一下,感觉差不多过后,便领着李无名回卢府去了。
走到卢府门前,门口的俩个守卫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七爷手中牵的李无名,白发红瞳,哪怕是在整个大周也是极其罕见的。
七爷自顾自的先去马槽看了看小赤马,当着它的面指着李无名说:“这个以后跟我们是一伙的。”
小赤马人性化的吠了一声,用马头顶了顶小无名的脸,小无名也打算用他头去顶一顶小赤马,结果发现这是个身高的故事,只能用手摸了摸它。
七爷没有马上回到房间里,而是先去找了一下卢员外,向他商量了一下请假的事宜,毕竟刚刚落户于岳阳城,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去处理。
回到房间,王小虎看着李无名,李无名看着七爷,七爷看着王小虎,三人相望唯有失望。